猴子的死对我打击很大。就在这时,小眉劝我去找份工作,我听了她的话,因为那几天一直在下雨。
当流氓的最讨厌下雨,因为下雨天流氓都喜欢窝在家里当愤青,谁也不愿一身泥水地去收保护费。如果有人说雨水可以冲洗掉作案痕迹,那说明他还不了解我们这一行的性质。要依靠大雨掩护作案的叫罪犯,具有极大的社会危害性,这和流氓有很大区别。由于这个原因,我最爱看的电影有两部,一是前面提到的《北京杂种》,二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常常琢磨,太阳底下第一光辉的职业是老师,第二光辉的就得数我们流氓了。
那几天阴雨绵绵,使我觉得当流氓前途黯淡。那时我不谈卡夫卡,不懂得尽管前途黯淡,但前途还在,稀里糊涂就听了小眉的话,托人在一家中型国企里找了个工作。因为坐过牢的缘故没当上机械师,当的是修理工。
老老实实当了一段时间的良民,我为了玩游戏,摸索着学了电脑。2000年初,单位里原来的电脑操作员跳槽去搞网络经济了,领导着急之下听得我会一点这个,就把我调进了办公室。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我上大学的弟弟吕大林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寝室也买了电脑,他跟同学打赌用正版的win98装机,要我把单位的拿去。
我这才想起当初曾跟他说过我们领导如何傻×,竟买正版win98,不料这小子听者留了心,连买盗版的钱都省了。
等我骑车到了大林他们寝室,才发现一群臭小子中还站着个漂亮女生,那女生一见我就上来打招呼,说看了我的逻辑学论文笑了一整天,今天终于见着真人了。
登时我就有受骗的感觉,为了照顾大林的面子,我没言语给他装了机。我发现在这过程中,那女生一直用一种热辣辣的眼光看我,看得我手直打哆嗦。
等全部弄完,那女生递过一杯茶来,我冲她笑笑,接过茶拉上大林到一边盘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小子一脸坏笑地交代说我的论文在他们系里引起轰动,小雅(就是那女生)非要见见真人不可。“小雅是你女朋友?”我问。大林点头承认。
于是我们又进屋聊了一会儿。临走时,小雅问我要了电话,我感觉有些不妙,但还是写给了她。写号码的时候,一屋子人都在开小雅的玩笑,小丫头也笑着一一回应,但我还是看出了她淡淡的脸红。
后来小雅给我打了几次电话,约我出去玩。电话里约好的地方都是些格调高雅的咖啡馆之类地方。可每次玩下来,我都把她带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歌舞厅,更有一次我们是在动物园分的手。渐渐地,我开始觉出不对劲,于是等她再约的时候我就带上了小眉。
“这是我的女朋友小眉。”我向她介绍说。
结果小雅却十分老练地装天真,连续叫了一整天的“小眉姐”。回去后小眉就开始啰唆,说小雅是个好姑娘,叫我别去祸害人家。说了一会儿这个她又开始唉声叹气,说自己比不上小雅,要我别辜负人爱,说着说着就要走。这个走不是平常的走,而是指分手。她平常每月都要走个七八次,我从不拦她。她见我不拦她,又开始啰唆,还用了电视里的傻老婆们经常说的一句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在得出了这个结论以后她留一下句“我再也不理男人了”就去推门。
这个时候我引用了一个人妖的名言:“有人的地方就有男人,你怎么退?”在说完这句话以后,我发现这话被我改得逻辑不严密,于是我就补充说:“你要一辈子生活在女厕所吗?”其实这个话也不严密,女厕所只是在原则上进不去男人,实际上我和猴子小时候都闯过女厕所。小眉不是科班出身,一听这话她就哭了,趴在我腿上抽抽搭搭。这个我早就料到了,小眉就是小眉,她只能生活在这里。倒是我自己是个逃难的命,干了影响太坏的事,只好“生活在别处”了。
这事过了大概两个月,小雅又打电话约我,并在电话那头叮嘱只准我一个人来。我走之前,告诉小眉一个小时后开始呼我,然后就单刀赴会。这一次小雅是领我到了一个宾馆,她在那儿开有房间。我当时就有地下党员独会国民党女特务的感觉,每一根筋都在跳。而西方特工如007之流则不然,越是这种情况他们越放得开。可惜我不是詹姆斯·邦德。
女特务小雅挂好了“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就告诉我说她爱我。我原想说“咱们俩是两条船上的人,不合适”之类话,后来看了《花样年华》才开始庆幸当初这话没有出口。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以小雅这丫头的狡猾肯定会说出“如果还有一张船票,你带不带我走”之类话,这可就把我逼上狼牙山了。我好歹是个流氓出身,要被同行知道有女人这么问我,我的形象就全毁了。
我当时虽然没看《花样年华》,但是我还是没说出那句自绝后路的话。我说的是我喜欢你(因为我对小眉发过誓说吕小林一点儿也不爱小雅)。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小和尚开始颤,就像猴子当初扎在我屁股上的针管一样。
小雅再聪明也想不到其中差别,她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立刻开始和我“请勿打扰”。
等到完事后,我刚点上一根烟我的呼机就响了。我正在寻思如何脱身,一听呼机响,连忙跳下床面对窗户背对她假模假样地看。
“小眉?”小雅在后面问。
“嗯。”我把呼机递给她看,然后迅速地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说:“我得走了。”说着就去开门。
“混蛋!”小雅坐在床上哭了?
她哭的时候我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听她哭腿就有些软了?曹雪芹说男人是be made from泥巴,女人是be made from水,(这回没用错,看不见原料的用from)想必他也被水泡软过?但好歹我曾经是流氓杂种地干活,因此心一横,还是摔门走了?
我的确是个混蛋,我弟弟大林也这么骂我,他还抽了我一嘴巴。一般来说大林打小林,小林是不能还手的,可我们家小林是哥哥,所以我就回抽了他一巴掌。抽大林一嘴巴的代价是巨大的,这狗东西居然和小雅结了婚!我不是武松,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兄弟媳妇,看来我在中国是没法混了。绝望之中,单位里来了个援外项目,要招人出国,我马上报了名。
这年头哪里能出国哪里就人头攒动,不过这次援建的是非洲国家埃塞俄比亚,报名的人就大大减少了。援建队伍中,既不缺少机械师,又不缺少电脑操作员,本来是轮不上我的。好在我当年在技校习得一身厨艺没有荒废,就当了援建队的厨师。
六
到了埃塞俄比亚,语言不通,我只好每天下午和队里的翻译出去转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窝在基地思念祖国思念亲人,窝着并思着,不久我就得了痔疮。
有天中午,太阳很大,我横竖睡不着,就违反纪律一个人出去转悠,走出不远就给一群非洲小孩围住。这群小崽子手拿着注射器比划着要我把钱交出来否则就给我一下子。我暗笑,老子六岁就被这玩意儿扎过还怕你们?
正在我嬉皮笑脸地和人家比划的时候,我的后颈子一紧,显是被人拎住了。我扭头一看,是我们领队。他一手拎着我的领子,一手从怀里摸出把票子朝那群小孩一撒,然后拽上我就跑。跑出了二百米远,他才停下来问我有没有给扎上?我说没有,他就长出一口气,告诉我说那群小孩手里的注射器里有艾滋病毒,谁给扎上了就玩完儿,警察都治不了。
听他一说这话,我只觉得脑子一晕,头皮一阵阵发炸,后颈上尽是冷汗。头顶上是赤道的太阳,烤得我眼前发黑。这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抢过小孩的针管,用它去扎一个小孩,然后说是太阳导致我犯罪,如果是那样,吕小林就该叫莫尔索,《宠儿》就该叫《局外人》;我的第二种选择就是抢过针管给自己来一下,那吕小林就是盖茨比了。
可我即不是莫尔索也不是盖茨比,我只是继续发晕。恍惚间,我有这样一种念头:如果上帝这时候出现,我就抢过针管给他屁股上来一下,作为他对我恩宠的回报。
⊙文学短评
2000年到2003年,是青春文学的“叛逆期”,有很多表达“叛逆青春”的作品出现。《宠儿》即是一例。小说以闹剧的手法写吕小林的青春期生活,充满了对教育体制的嘲讽和对日常生活的叛逆,文笔幽默老到。正如余杰所说,“胡坚的幽默背后是智慧,是深厚的历史积淀和敏锐的现实洞察,是真实而沉重的‘生命无法承受之重’”,这种幽默不是为博读者一乐,而是有着深刻的思考。值得一提的是,小说里,作者采用了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两种叙述角度,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两种视角交替启动,切换自然,使读者的阅读充满了趣味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