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几天没到湖边放牛,不知道那支长枪是否起到威慑作用。村里对那支长枪已然议论纷纷。有人强烈不满,认为老刁给整个村子难堪,他一定认定了是村里人用打鱼器打湖里的鱼。说不定哪天,那枪就会撂倒谁——每个路过白水湖的村里人都可能被撂倒。这类看法在村子里最为普遍,不少人胆战心惊,又特别气愤,扬言只要老刁那支长枪一响,打没打到人,都会让老刁尝尝自己的“辣子面”。也有人对那支长枪表示出不屑,认为它根本不可能打响。老黑说,那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我们基本同意老黑的看法。那支长枪确实只是摆设,尤其是在海天手中。直到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我们听到后山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我们的父亲母亲惊恐地坐起,但声音已被雨水砸落在地,消弭无痕,只听见雨水长久地敲打着屋顶,发出一片庞大的滴答声。
老刁阴沉着脸,坐在小屋前。海天站在他身边,神经质地搓着手心,汗垢搓成细条儿纷纷落下,手心通红,好似剥了皮的兔子肉。海天见到我们,脸上艰难地闪过一丝笑。
老黑的父亲孙锅头指着老刁,手指点点戳戳,向四周的人们看看,说大家评评理,大家评评理!他是什么地方来的东西?说白水湖是他的就是他的了?村长说卖,我们没说卖,我们也没得一分钱!白水湖是我们一村人的,不是他村长一个人的,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你以为你神气了?——孙锅头围着老刁绕圈子,老刁面无表情,目光凝聚着,望着远处的湖水。孙锅头猛然一蹦,鞋底啪的一声响,你有两个钱就开始欺人啦?他激动地说,你就乱开枪打人啦?派出所的都不敢乱开枪,你是哪个?玉皇大帝?你就敢随便开枪打人?突然,人群外面传来一声撕裂烂布般的声音。孙锅头的老婆号叫着,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往湖里冲下去,连滚带爬,头发衣服沾满草屑和泥巴,高声嚎着,不活啦!儿子死了,我也不活啦!
这天小屋前实在精彩纷呈。老刁始终一言不发。海天已是满脸通红,不停曳起袖子擦汗。我们盘问海天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昨晚下雨,他们睡不着,听见湖面传来嗞嗞的声音,不像雨声。老刁悄悄摸起,拎了长枪开门出去,摸到湖边,那声音还继续着。老刁干干咳嗽一声,那声音突地没了。老刁问,哪个?一点回应没有,朦胧中却看见一个人背着东西立在湖边。老刁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厉声道,再不说话我开枪了!就听见咣啷一声,一只铁桶倒了,一个人转身飞跑。老刁大声喊着,追了几步,看不见人,竖起枪管,朝天开了一枪,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老黑被打死了?我们急急问,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兴奋。年少的我们都有些嗜血。海天摇摇头。我们发现孙宝也站在人群中,三皮把他揪到外面。你哥呢?孙宝看看我们,笑了一下,又看看海天,很不好意思地说,在家里呢。三皮又说,我问他怎样了?孙宝又笑笑,样子很猥琐,说没事,在家里躺着。三皮再问,他不答应了,挣扎着,说你们是一伙的?
孙锅头和他老婆逐渐成为人群的中心,老刁和海天倒在其次了。一些人劝着他们,一些人掩着嘴巴窃笑。孙锅头脸上不再表现出难过的神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跳得高,叫得响,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巴望着赢得喝彩。老刁分开了人群,走到他面前,咣当扔下一只铁桶。孙锅头一时愕然,看看铁桶,又看看老刁的脸。老刁很客气地说,你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孙宝疑惑地盯着他的脸,拎起铁桶,翻过来看到桶底用大红油漆涂了一个“孙”字。村里就他一家姓孙。是我家的,孙锅头说。老刁点点头,是你家的就行。说着走出人群。孙锅头咣当扔下铁桶,又蹦起来,指着老刁的背影叫道,你什么意思?老刁说,铁桶是昨晚来打鱼的人掉的,你帮忙带回去吧。人群轰一声大笑。
看到孙锅头两口子铩羽而归,我们笑得筋疲力尽。有人学孙锅头说话,惟妙惟肖,孙宝跟着笑,后来那人又学孙宝说话,孙宝气得抽着鼻子走了。我们再一次哈哈大笑。老刁却蹲在地上,望着远处的湖水出神。我们的笑声响彻雨后沉闷的天空,只激起一阵小小的回响。
老刁和海天仍旧不断在苲草间发现死鱼,老刁捞起一条条腐烂的死鱼,痛心疾首,眉毛拧成刺疙瘩。可白水湖很大,靠他们父子俩,根本不可能看得住。那些日子,老刁一头硬发蓬乱如鸟窝,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连草也不去割了,每天背着长枪在湖边转悠,气势汹汹好似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我们看到长枪黑黑的枪口,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海天也很少再和我们玩,他的眼神飘忽涣散,见到父亲时小声小气。我们感觉老刁也让他胆战心惊。他们仍嗜酒如命,与以往不同的是,老刁喝完酒后,不再用手抹嘴角了,也不再长长地叹那口气了。我们总觉得老刁喝酒有了一种难以说清的缺憾,以至于一旁的我们吃起红烧鱼来也没滋没味。
一个暴雨过后的早晨,老刁在湖边发现了裂成四片的筏子。老刁摸着那些用刀割断的绳子,坐在湖边发了半天的呆。傍晚时分,我们看到他拎着两瓶好酒,从山上慢慢下来,垂头丧气进了孙宝家的大门,天擦黑时又垂头丧气出来。第二天我们在村里见到老黑,发现瘸了一个多月的老黑一夜之间好了,他拍拍大腿,眯缝眼睛斜着我们,见过诸葛亮吗?他说,老子就是诸葛亮!老刁以为自己能,嫩着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敢跟老子斗!昨晚不还照样给老子作揖打躬,乖乖送上钱孝敬老子?他两个指头相互搓着,笑得一张脸越发黑了。
我们很沮丧。我们见到孙宝,总不忘鼻孔里哼一声。孙宝也不愿理我们,他说,我哥说了,你们等着瞧吧。
老刁也让我们感到沮丧,他那张豪气的脸有了畏缩的样子。三皮说,老刁,你那天到孙宝家……老刁眼神慌乱,显然不愿提起这件事,忙打断三皮,说,不晓得白水湖最大的鱼有多大,你们村不是说湖里头有鱼王?
鱼王的传说不知哪年开始的。父辈们小时候听祖辈们说,我们小时候又听父辈们说,我们以后还会对那些很小的小孩说。鱼王的传说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鱼王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许多年后我们才知道,村里人年轻时无一不找寻过鱼王,又都一一遭到挫败。有一天,他们忽然明白,鱼王是没有的,他们便长成这个村子最最普通的一员了。可等他们辗转一个大圈子,又渐渐地认为,鱼王是有的,他们没缘遇见罢了,那时他们已经是老人,快要离开这个村子了。
鱼王月食时才出来,我们的父辈们说。月亮被天狗吞下,本来浮满月光的湖面黑沉沉的。鱼王出现了,从水底慢慢升起,湖水打身子两侧滑落,哗啦哗啦响,最终有一小半身子浮出水面,恍如一座小山。每次月食到来,满村子的人走出家门,咣咣咣、当当当、叮叮叮敲响饭盆、脸盆、漱口的口缸等等但凡可以发出一点儿声响的东西,我们一群孩子则抓了手电筒,没命地往后山跑。看鱼王去!我们气喘吁吁打着招呼,激动而又不安。我们站在湖边,揿灭电筒,胆战心惊地挨着彼此,耳朵警惕地翘着,等待那一片哗啦啦的水声。瞎了的月亮隐约坠在天的耳垂,月下的白水湖漆黑一片,偶尔有一只水鸟呱啦一声掠过,我们的心扑通一跳,低低骂一声。胆子大的重又拧亮电筒,握一束光亮探向湖面,漆黑的湖面现出一些椭圆的光斑,并没有鱼王。我们失望地呆立着,褪下裤子朝湖面撒尿,尿撒入湖水,荡开一连串寂寞的细小回响。
我们对鱼王的关注不减反增。我们问,鱼王的家在哪儿?父亲母亲说,在湖底龙眼里。我们又问,鱼王吃什么?父亲母亲说,你们不见湖里从来钓不上大鱼?全被鱼王吃了。我们的惊恐又添了一层,从此只敢在湖边游泳。
对鱼王议论最热闹的是五年前的冬天。快黄昏时,我们在山脚看见傻子老飞一跳一跳朝我们走来,兴奋地咿咿呀呀着。我们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灿灿地反射太阳光,不时有一个耀眼的斑点晃到我们脸上。三皮笑嘻嘻说,老飞偷了哪个小媳妇的镜子?拿来我瞧瞧。笑一下子硬在老飞脸上。老飞说我在湖边捡的,一扭身把东西藏腋下。三皮嘿了一声,说老飞还舍不得了?做出要抢的样子。老飞哇哇叫,躲闪着要跑,不想一头撞在身后的猫头怀里,被猫头轻描淡写夺了手中的宝贝。猫头跳上一块大石头,纳闷地瞅着手中巴掌大的东西。老飞嗷嗷叫,肥厚的大脚板拍起遍地灰尘,快要够到的一刹那,那东西已飞到三皮手中。三皮嘬着嘴,也不明白那是什么。三皮和猫头敏捷地传递着那东西,老飞像一头黢黑的公猪,嗷嗷大叫,在他们中间跑得满头大汗。三皮说,这是什么呀,老飞?老飞赫哧赫哧,说,我不不不说!那东西又到了猫头手中,猫头说,是擦屁股纸?老飞赫哧赫哧,说,你瞎瞎瞎!三皮又高高举着那东西,透过它,黄昏的太阳好似冰下游动的一尾红鲤鱼。三皮说,那是什么?你说了我就还给你。老飞赫哧赫哧,说当当当……三皮说,真!老飞说,鱼鱼鱼王!
三皮不相信那是鱼王的鳞片,但那确实很像鳞片。他没把鳞片还给老飞。老飞一直追到他家,他关了大门,任由老飞在门外号啕。
几天后老飞失踪了。随后三皮发现桌上的鳞片不见了,才想起傍晚喂牛时听到门扣响。村里人打了火把找遍村子,人影没见一个,又往山上走,火光逶迤,一直通到白水湖。冬天夜里的白水湖极其冷寂,水面不起一丝丝涟漪。人们的喊声衬着偌大的湖面,是那么的渺小,孤零零地撞到对面陡立的山崖,噗噗掉水里,激不起一点儿回响。只有孤独的鸟儿在密林中发出一两声凄惶的梦呓,村里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颤颤地举了举火把。火把像温暖的小舌头,很浅地舔开了一些些夜色。火光惴惴地照向水草幽密之处,只照见执火把人的影子。火把们鼓起勇气向更远处的山坳延伸。快到达白水湖的龙眼处,人们很吃惊地看见一点光,面面相觑,相互鼓动着走近了,竟然是老飞!
湖边高高架着一堆火,干燥的松枝噼噼啪啪爆响,鲜红的火光涂红大片湖面。老飞面朝湖水,叉开两条腿坐着,一面抠着脚趾间的泥垢,一面傻呵呵地对火光笑。火光袅袅娜娜舞蹈着,也呵呵呵笑。老飞脸红彤彤的,在火光中轻微地摇晃着,平日呆滞的表情灵动飞扬。村里人围了老飞一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着老飞。老飞目不斜视,似乎没看见村里人,仍一个劲儿对着火光傻笑,他呵呵呵,火光也呵呵呵。村里人奓起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脚底发虚,头皮发麻,喉咙发干。僵持许久,一个胆大的说,老飞,谁给你烧的火?老飞目中无人,毫不理会,笑眯眯盯着火光。打破沉默后,那人壮了胆子,拍了老飞的脑袋一巴掌,大声喊,老飞,你怎么在这儿玩火!人们呆愣愣的,听到他装腔作势的声音冰块似的迅速消融在温暖的火光里,猛然清醒过来,七手八脚,生拉硬拽起老飞,老飞醒转过来,怔怔看着村里人,头扭向火堆对面,打着哭腔嚷嚷:鱼王!鱼王!
鱼王给老飞烧了一堆火的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不过多数人只把这当做饭后的谈资,并不相信。老飞那样一个傻子怎么见得到鱼王呢?鱼王还给他烧一堆火?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们说,连我们这样的正常人都见不到鱼王呢。不少年轻人对老飞见到鱼王的事也持否定态度,不过他们认为问题不在老飞,而在鱼王。他们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鱼王嘛!只有老人和孩子对鱼王打心眼儿里感兴趣。我们围了老飞打听鱼王的事,老飞却昂着脑袋,只说他把鳞片还给鱼王,鱼王烧了火谢他,除此再不肯透漏一言半语。
第二年,老飞随母亲迁移到外地,我们再没得到鱼王的消息。
白水湖风平浪静。老刁和海天不再背着长枪巡逻,那支长枪不知道被藏到什么地方,我们很想再看一看、再摸一摸那坚硬的枪管和枪托,海天总是微笑着摇头。我们说,你让我们看枪,我们让你骑马。猫头的两匹红马高腿宽肩,英姿飒爽,不安地打着响鼻。海天看看马,淡淡地说,我不骑。
最让我们乐的还是捕鱼。每到那天我们总起个大早,和老刁、海天划了筏子到湖心。每一网捞起来,我们都为网中蹦跳的鱼大嚷大叫。抓了鱼,老刁和海天照例要喝酒。我们喜欢看老刁喝酒,喜欢听他喝完酒后那一声长啸。可惜老刁的长啸不再给我们英雄的感觉,他似乎只是为了让我们高兴。我们几乎把他也当成我们父辈的一员。
最大规模的捕鱼在去年年末。老刁动用了最大一张渔网,渔网差不多占了湖面宽度的四分之一。又请了村里的好几个精干小伙。老刁和三个小伙子在筏子上,抓了渔网的一头,另一头在海天和另外三五个小伙子手里。筏子和人往一边走,走得很缓慢,但每个人弓腰曲背,看上去走得很吃力。湖面雾气朦胧,太阳照耀湖面,一片片光亮斜斜射入,如闪亮的白铁刀子切进豆腐。大雾缓缓消散,湖面满眼绯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鱼群在跃动。走着走着,鱼接二连三往渔网后蹦,渔网上方闪过一条条优美的银色弧线。我们盯着往后蹦的鱼,发出一声声惊叫,心疼得要不得,心想这么下去,鱼要跑光了。越往后他们走得越沉,额头挂满汗珠,衣服脱光了,单穿一条小裤衩。阳光如水一般响动,如音乐一般流淌,洗濯着每一个健康、赤裸的身子。那些三五成群站在岸边,裹着臃肿的花衣服的年轻女人们,不时低头说笑,脸颊飞起一片轻红,偷偷拿眼去觑那些凸显着力量的筋肉。拖网的小伙子们的目光往岸边瞟,大胆地从一个身子弹到另一个身子。身子里用不尽的力量涌动着,变成一声声清亮的吆喝冲口而出,沉甸甸的渔网被拉得飞快。往后蹦的鱼越来越多,一条比一条蹦得高,蹦得远,长了翅膀的鸟儿似的。岸上围观的人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吃惊得张大嘴巴。我们想,完了,肯定什么也捞不到了。网终于拖到岸边,围观的人嘴巴张得更大了。谁都没见过这么多鱼。
偏僻的村子一日之间和远方有了关联。村里狭窄的道路挤满从县城和小镇开来的汽车,汽车长龙从村外一直蜿蜒到村后的小山,喇叭声此起彼伏。七八岁大的小孩在汽车之间疯跑打闹,引得司机破口大骂。捕鱼接连进行了三天,村里的道路也接连挤了三天。三天后,整个县都在谈论老刁和白水湖了。他们说,白水湖真出鱼王了,姓刁!自此外面有不少人见了老刁就喊鱼王,老刁总是拱拱手,说抬举了,抬举了。村里只有几个人这么喊他,多数人私底下议论,鱼王?他也配?不过一个养鱼的!
第四天黄昏,老刁出现在我们几家的庭院。我们看到父亲母亲受宠若惊,父亲激动得舌头打结。老刁,他说,老刁!竖起了大拇指。母亲系着围裙,刚下完蛋的母鸡似的,欢声笑语,走得呼呼生风。留下来吃饭!留下来吃饭!她连连说。老刁疲倦地微笑着,又抱了拳,向父亲母亲举了举,说不麻烦,不麻烦,我是来请小东西上去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