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我们喜欢上了海天,他和老刁回来晚了,总会很不好意思地对我们笑笑,说今天去的地方草少,还要解释什么,却自己先红了脸,嗫嚅着说不下去了。我们喜欢和海天说话,其实多半是我们在说。我们说,海天,你和我们到村里玩吧,海天摇摇头。我们说,海天,你和猫头较手劲吧。海天又摇摇头。猫头愤然站起,指着海天,你再不和我比,就是瞧不起我!海天仰脸望着他,很为难地笑笑。猫头不依不饶,卷起袖子,捏着右手铁疙瘩似的肌肉,说不要吞吞吐吐,要比就比。我们都怂恿海天,海天和他比!海天弄死他!海天却只是微笑着。猫头气得暴跳如雷,指着我们大骂。骂完我们又骂海天,你个熊包!你个熊包!不知道海天是受了我们的鼓动,还是受不了猫头的叫骂,满脸火烧,卷了袖子,说,比就比!即刻欢声雷动。
屋前有块大青石。我们吹干净石面,海天和猫头面对面站定,手肘杵着石头,手握手开始较劲儿。猫头咬牙切齿,眉毛倒竖。海天面无表情,眼神黯然。我们觉得猫头气势很盛,又觉得海天真人不露相,后劲很足。舆论却一边倒,我们愿意海天一举成名,打败不可一世的猫头。我们大叫着,海天加油!加油!弄死他!猫头一张脸绷成猪肝色,翻着白眼神,恨不得用目光戳死我们。海天也确实不负众望,他的手肘仿佛在石头上扎了根,缓缓往下压。猫头喉咙“扩扩”响,白眼神布满血丝。我们的呼喊越发山摇地动,猫头像一根轻飘飘的茅草,随时会被吹走。眼看胜利在望,海天眼睛里忽然一乱,猫头直直盯着他,迟疑了一下,猛地将快要碰到石面的手翻转过来,啪!海天的手被重重砸在石头上。我们的呐喊夭折了,我们张着嘴巴,失望地看看海天,又看看趾高气扬的猫头。海天傻子似的,站起来,望着小屋,低声说:爹——
我们回头看见老刁站在门口,神色威严。
海天给我们每家送来两条罗非鱼。海天打开鱼篓,让父亲母亲选。一样大的,他说。肥滚滚的鱼跃动着,细细的鳞片和花纹闪闪发亮。父亲母亲问他,做什么送鱼来?他说,我爹让送的。又问,你爹呢?他说,在上面。再问,就红了脸,大滴大滴汗珠沁出脸颊,见到我们,才稍微松了口气,嘴角浮上一丝笑。父亲母亲拿了鱼,留他吃饭,他连连摇头,逃跑似的走了。我们看到硕大的鱼篓压得他微微弯下腰,似负轭的牛一样抻着脖子,走起路一步是一步。鱼篓还在滴滴答答落水,湿了屁股,湿了大腿,屁股和大腿部位的裤子蓝得很深。
我们来到湖边,小屋前已围了不少人。海天守着一只黑塑料桶,桶里有半桶罗非鱼。孙宝的哥哥老黑大声嚷嚷,怎么不卖?怎么不卖?海天神色困窘,说,卖的,等我爹回来。等不多时,老刁推着单车回来了,单车两侧绑着两只黑色塑料桶。老刁以低于市场价五角钱的价格将鱼卖给村里人。不到一个小时,一桶鱼卖光了。连续好几天,煎鱼的香味四处飘散,村里馋嘴的猫们急得上蹿下跳。
我们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抓到鱼的,湖水看不出一丝浑浊。被我们问急了,海天才指指屋角的一堆东西,我们凑近一看,是一张眼很大的网。我们激动无比,一定要海天教我们怎么撒网,海天嗫嚅着,眼睛望向老刁。老刁很高兴,挥一挥手说,去吧,再弄两条鱼上来。海天脸色舒展开,选了一张很小的网,带我们上了筏子。我们尽量给海天腾出位置,筏子就显得很挤。海天一只手拽绳子,一只手将网抛出去。动作灵活、秀气,女孩子似的。网在半空翅膀似的张开,悠悠落下,提回来时,我们惊喜地看到,网里蹦着不止一条鱼。海天拿了大鱼,小鱼放回湖里,抬起头羞涩地望着我们。我们拥挤着,谁都想先试。这时候,海天大人一般指挥起我们,给我们一一排好顺序。我们竭力学着海天的样子,转身,撒网,拉回来,哗哗全是水。猫头扔了两次,网回几根草。
我们正泄气,听见湖边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三个村里的女孩子正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气不打一处来,撩起水朝她们撒过去,水疲软地落在我们眼前。她们笑得越加肆无忌惮。看到筏子撑过去,她们立马后退了一截,又笑着,对我们指手画脚。忽然,猫头冲到前面,褪下裤子,肚子一挺,冲她们撒尿。她们惊叫一声,其中两个蒙上了眼睛。另一个却还往这边瞭,红了脸,尖声叫骂着。猫头一扭头,说,上!我们齐齐站成一排,齐齐褪下裤子。尿点又白又大,落在湖面,激起一片悦耳的沙沙声。叫骂的女孩子也被打败了,我们听到她打着哭腔,狠劲骂着流氓,和同伴钻进松林里了。湖面响彻我们的笑声。
我们庆祝完胜利,一转身才发现海天缩在后面,脸红成一只煮熟的大虾。我们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他。猫头狞笑一声,朝他走过去,手伸向他的裤子。可猫头万万没想到,他的手会被如此轻易挡开。我们一拥而上也无济于事。筏子剧烈摇晃,快要翻转时,海天忽然大叫一声,我们吓得毛骨悚然,一齐住了手。海天紧紧拽住裤腰,脸红得洇出了血似的,忽然,自己笑得弯下了腰。
远近几个村子都知道白水湖每个月有鱼卖了。老刁每次抓鱼,均会让海天给我们几家送两条,卖给村里的鱼也一直比卖到市场的便宜五角钱。老刁正试图融入这个村子。村里每有婚丧嫁娶,请不请他都会到,到了还必定挂礼。村里人挂礼都是十块,而他慷慨地翻了一倍。村里人还注意到,他挂礼用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是海天的。看来他们父子是打算长久留在这个村子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人对他挂礼比别人多也有看法,认为多少有显摆的成分。也有人酸溜溜地说,他们父子挣大钱了,每次抓鱼,给村长家送四条鱼不算,还送钱。送多少钱呢?传话的人神秘地摆摆手。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由衷喜欢每个抓鱼的日子。
每个抓鱼的日子,老刁都会亲自动手烧一道红烧鱼。老刁煎鱼很有功夫,两面脆黄,肉一丝不掉,而他最拿手的是做浇在鱼身上的佐料,我们的父亲母亲从没做出过那样的。他用姜、葱、蒜苗、辣椒、食盐、味精,再加上好几种天然香料和少许红糖,先后倒进热油,文火慢慢熬,熬出一种杏黄色的糊糊。熬的过程中浓香不断溢出,我们在老远的湖边就闻到了,禁止不住口水在喉咙打转转。饭桌便是小屋前的那块大青石。菜就一大盘红烧鱼,外加一个清汤,汤面漂着几个亮亮的油花和几段绿葱,当然,一瓶白酒是不可少的。老刁给我们每人一双筷子,指指热气腾腾的红烧鱼,说,吃!又说,不是吝啬,饭少鱼多,大伙儿尽量吃鱼不要吃饭。我们巴不得,起初还假意客气着,一会儿筷子和肚皮全解放了。老刁和海天却不怎么吃鱼,特别是老刁,只用筷头沾了沾。他们的重点放在喝酒上,老刁竖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喝完必定抹抹嘴角,长长地叹一口气,目光迷离,很舒服的样子。海天接过酒瓶,低着头,带点儿羞涩,小口小口抿,喝得特别平和、安静。我们吃得迅疾,如风卷残云,盘子里很快露出几大根惨白的鱼骨头,肚子饱得鼓胀了,动作慢下来,话也多了。他们还在喝,自顾自地,仿佛没我们在场,你喝完递给我,我喝完递给你。这时候,我们看着他们酡红的脸,又觉得他们不像父子,倒像亲密无间的兄弟了。
白水湖边的草越来越少,我们开始撵了牛马向远处转移。老刁和海天每天一大早起,背了大得吓人的篮子到湖边去割草。好马快刀,草都是连土皮割的,他们身后的湖岸扎满星星点点泛白的草根,待他们将湖边割了一圈,原先割过的草长得差不多了,又一次在劫难逃。虽说每月捕鱼,可湖里的鱼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能吃,两篮子草扔进去,不过杯水车薪,一眨眼没了。他们的脸印满喜悦,也印满疲倦。湖边的草不能完全供够,他们不得不转战他处。他们对四周没我们熟悉,便问我们,哪儿有草,嫩草?我们一说,不消几天,那地方的草光秃了。几次以后,他们再问我们,我们不由得有些支支吾吾。
我们和老刁父子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不愉快。一个燠热的中午,我们看到他们父子背了篮子离开白水湖,到远处割草去了,猫头便躲在一个小山坳,摸出了钓鱼竿。猫头连连说,不能钓鱼,憋死我了,憋死我了!我们都笑话他,狗日的,猫托生的吧?他不屑于和我们打嘴架,盯着浮漂,专心钓鱼。
太阳炙烤着,蓝灰色的天如一块热钢板,脚底下石头滚烫滚烫,青草卷曲着,发出焦煳的气味,晒得头昏脑涨的青头蚂蚱不时剪着紫红翅膀,扑哧哧从身边掠过,一头扎进浓密的灌木丛。我们脱得精赤,露出一根根肋骨,肚皮上全是黏糊糊的汗。忽地听见一连串水声,扭头去看,只见孙宝已脱了裤衩朝水里走,两只手鸭子一样摆划着。我们脑门冒火,厉声骂他,狗日的,上来!又说,我们答应过老刁不到湖里游泳的。他转回头,皱着眉说,那猫头钓鱼你们不说?你们就晓得欺软怕硬。我们又骂他,猫头也骂,小狗日的,不说你两句还不过瘾了?老刁说过不让钓鱼吗?说过吗?孙宝没话说了,嘻着脸说,游一下怕什么?游一下也弄不死鱼的。继续往湖里走。我们又急又气,抓起碎石子扔他,他躲闪着,越走越往里。三皮气不过,扑通一声,扑进水里。你等着,瞧我不抓住你!三皮是游泳的好手,孙宝也不差,他们在水中追逐着,扑腾起白亮的水花,水花溅湿灼热的空气,空气嗞嗞作响。更多的人叫骂着,定要揪出孙宝,扑通扑通下了水。
我们全下水了,大声笑骂着,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鱼不时撞上大腿,我们吓跑了所有打算咬钩的鱼,猫头站在岸上骂,蹦起又跳下,朝我们扔碎石子,活像一只被毒蛇咬了屌的狗。我们快活得笑岔了气。猫头无奈,爬上一块大石头,抖开裤裆朝我们撒尿。一线腥臊的尿从天而降,我们抹一把脸仰起头,看到猫头那黑黢黢的东西和洋洋自得的脸。我们正要嘲笑他那东西,猫头慌张地抖了抖手,低声说,起来,快起来!
我们一直没察觉老刁和海天在对岸。他们背着冒尖儿的青草,青草乱成一团遮住了脑袋。他们站着是两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包,走起来是两辆满载青草的手推车。我们光着屁股跳上岸,湿淋淋套上裤子,头发滴滴答答落水,一个个狼狈不堪。再看对岸,老刁和海天走成了两辆青草车。
我们羞愧不已,再不好意思出现在白水湖附近,放牛放马总到远远的山坡。回家却不得不经过白水湖,海天站在小屋前,犹犹豫豫,想举手向我们打招呼,又不好意思。我们低着头,沿湖边走,不往小屋看,只看湖里,看投在湖里的小屋的倒影、海天的倒影。海天一直望着我们,我们走到湖水尽头了,回头还看得见满湖灿烂的霞光里他小小的身影。时间一久,我们更不好意思去找老刁和海天了。时间正把我们推离彼此,距离越来越大。白水湖再一次抓鱼那天,我们都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海天背着硕大的鱼篓出现在院子里,又都红了脸。父亲母亲拿了鱼,硬留海天吃饭。无功不受禄,他们说,每个月吃你们父子的鱼,也该给我们个机会还你们。海天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我爹说,是我们……亏你们……你们本来就……在湖里钓鱼。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搜寻着我们的身影,我们在父母的催促下,磨磨蹭蹭从房里出来,见了海天,我们还未脸红,他先脸红了,垂着脑袋,声音很低地说,一会儿来吃饭,一定要来!
我们和老刁、海天又恢复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比往日还要亲密。但我们觉察出了这亲密里刻意的成分,彼此都有些小心,存下了一些芥蒂。
我们见到老刁愁眉苦脸蹲在湖边,凑上去看,老刁手里掂量着一条巴掌大的死鱼。鱼已死去多时,眼珠子发白腐烂,身上的鳞片大半脱落。我们掩了鼻子,夸张地扇着手,说老刁,你做什么拿条死鱼?老刁抬起头,困惑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滑过,我们浑身发冷,说你看什么?我们又不是鱼。老刁很踌躇,嘴巴张了张,不说话,又低头看死鱼,喃喃自语,怎么会死呢?这鱼怎么会死?
老刁不是第一次发现死鱼了,那些鱼总夹在岸边的苲草丛里,不翻开苲草看不到。老刁不再让海天随自己到远处割草,说你在湖边割吧。我们心里不大好受,心想老刁是怀疑我们弄死鱼,让海天防着我们呢。不过转个念头又高兴了,我们能趁机和海天玩了。最让我们欢喜的是和海天坐筏子到湖心,大把大把朝水里扔青草,扔完后,脸朝下四仰八叉躺在筏子上,耳朵对着竹缝,听鱼来吃草。我们听得到大批大批灰色的鱼群穿过四面八方的湖水,每一条鱼是一柄窄窄的梭子,许多条鱼聚在一起,就发出成片的梭梭声,恍若沉闷的雷声。鱼越聚越多,雷声越来越近,也越响。雷声渐渐消散,接着听到鱼吃草的唼喋声,仿佛急躁的雨点打在尘灰遮蔽的路面。我们忘记了躺在筏子上,直如躺在一片滚沸的声响中,感到惊恐、无助、忧伤。我们乐此不疲。
老刁剖开一条刚死不久的鱼查看了半天,啊了一声,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我们疑惑地瞅着他,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晓得这鱼是怎么死的了。我们问,怎么死的?老刁很有把握地说,是打鱼器电死的。老刁认为能使用打鱼器的人不会是小孩子,一定是大人,且身强力壮,海天不一定能守住鱼。
第二天下午,我们见到海天后大吃一惊:海天背着一杆大枪!枪很长,立起来一定比海天高,海天让枪斜着,枪口朝后翘,右手刚好按住伸到前面的木质枪托。枪支管制前,我们见过气枪。我们估计,气枪不过有这枪的一半长。枪支管制后,我们好多年没看到枪了,此刻,忽然出现的枪令我们热血沸腾。但很明显的,海天为自己背着这么一支长枪不好意思,他见到我们,脸红了红,说是我爹让我……他说,怕有人再来打鱼。……不是打人,只是装装样子。而我们并不在乎他们用枪做什么,我们只在乎一件东西:枪!
猫头摸了摸枪管,乌黑的枪管闪着沉默的光泽,烫到了手,手指抖了一下。他眼睛聚起一点光亮,说是真的,真枪!我们中起了不小的骚动,都想上去摸一摸。海天竖起枪,让细细的枪口指向天空。我们的手指久久滞留在枪管和枪托上,当孙宝的手伸向扳机时,海天及时制止了他。不能乱摸的,海天说,会响。孙宝尴尬地笑笑,手指在枪托上留恋了一会儿才缩回去。真会响?三皮很兴奋。海天点了点头。三皮羡慕地望着他,上子弹了?海天又点了点头,又说,不是子弹,是铁砂,这种枪不上子弹。我们很想让海天开一枪试试,海天却很吝啬,不行的,他抱着枪说。我们觉得很无趣,再说,海天还是摇摇头。我们没办法,目光却禁不住在松林、湖面搜寻靶子。有一只雪白的鹭鸶落在湖面的水葫芦丛中,我们激动得气喘吁吁,海天,有鸟!有鸟!海天顺着我们的手指往湖面看看,仍然摇了摇头。他说,我爹会听到枪声的。
我们知道不可能让海天开枪了。水光云影使得日子格外漫长。我们懒洋洋地跨上牛背马背,沿了白水湖岸走,慢慢远离了小屋。我们回头望见湖边有个小点,是海天背着长枪在徘徊。
好多个日子,海天就这么独自一人背着长枪在湖边徘徊,偶尔看见他在枪口插了一支浅紫的水葫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