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李屠户家平常客人吃饭的那一间餐厅里,根宝才看见那儿已经坐了3个村人了。一个是村西的吴柱子,40来岁,媳妇领着孩娃和人私奔了,就在邻村一个村干部的弟弟家窝藏着,死活不回来,他就只好独自过着日子了;另一个是村南的赵瘸子,日子原本鼓鼓胀胀不错哩,可烧的砖窑塌了,人便瘸了,日子也就塌陷了,眼下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的债。还有一个,是村里的李庆,在镇上有生意,家里还买有一辆嘎斯汽车跑运输。根宝知道柱子、瘸子是想和自己一样,图求去替镇长住几天监,一个想请镇长帮着把自家媳妇要回来:另一个,寄望帮了镇长,也许信用社的贷款便不消再还了。他不知道李庆谋图三二四五啥儿哩,竟也端端地和瘸子、柱子围在那一张饭桌前。于是,待根宝走进来,他们都望着根宝时,根宝把目光落在了小他一岁的李庆身上。
李庆像抢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不好意思地把头勾下去,说我弟今年就师范毕业了,想请镇长安排他回到镇上教书哩。
柱子冷了一眼李庆说,你好了还想好。
李庆把头勾得更低了,脸红得如门外地上的血。
这当儿,瘸子也乜着李庆的脸,说,你走吧,让我们和根宝争这机会还差不多。
李庆没有走,又抬起头涎涎地笑了笑。
根宝坐在了那张空凳上。这是一张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现在学着城里人的腔调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厅了。餐厅也就十几平方米大,摆了粮、面、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杂货物,在外面空着的地方摆了这张餐桌。因为不是掏钱吃餐饭,桌上有个铝茶壶,但没有人会来给他们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灯泡,苍蝇和小蛾在灯泡周围舞蹈着,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灯泡上歇脚儿,而苍蝇就只敢落在他们身上和那油腻的桌面上喘着粗气儿。
屋外又有了一阵猪叫声,粗粝而骇人,像山外火车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杂些。夹杂有猪的喘息和人的乱汪汪的声音。这样过了一阵,便突然安静了。不消说是利刃从猪的脖下捅进脏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户指挥着说把这头抬去退毛、把那头挂起来开膛的指令声,还有人们这条肥、那头瘦的议论声。屋子里有些热。忙着挣钱的李屠户,顾不上进来指着哪个人说令一句,喂,你去替镇长顶个罪,再指着剩下的,说你们3个就算了那样的话。也许,李屠户并不知该把这样一件好事留给谁,所以他才只顾杀猪,不管屋里的根宝、柱子、瘸子和李庆。屠户的媳妇和孩娃们都在楼上看电视,从电视机中传来的武打声像从房顶落下的砖头和瓦片。根宝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余3个人也都跟着抬头看了看。
李庆说,半夜了。
柱子说,着急了你先走。
李庆说,我不急,等到天亮我也等。
瘸子看看李庆,又扭头盯着根宝,说,兄弟,其实你犯不上和我们一样儿,没成家,又有文化,真替镇长蹲了监,名声坏了,以后还咋儿成家哩?
根宝想说啥,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正急时,李庆倒替他回答了。李庆说,真替上镇长了,也就成家了。根宝有些感激地望了望李庆,李庆又朝他点了一下头。因为李庆和屠户是本家,他在李屠户家里便显得自由些,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还到楼上看了一会电视,回来时还顺脚到李屠户那儿催了一下他李叔,说让李叔赶快定一下由谁明儿去顶替镇长的罪。可等他兜了一大圈儿回来时,他却进门说,李叔忙,他让我们4个自个儿选定一个去替镇长的人。自个儿选?选谁呢?当然无法选,谁也不会同意谁。于是哩,4个人就又相互望一望,看谁脸上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儿,就各自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时间如牛蹄一样一踢一踏走过去。夜已经深得如一眼干枯无底的井。他们就这么干干坐熬着,直到楼上的电视不响了,李屠户一连杀了5头猪,柱子和瘸子们都趴在桌子沿边睡一觉儿,根宝以为李屠户压根儿把他们几个忘记了,他想去问李屠户一声到底让不让他去顶镇长的罪,叫了他就去,不叫了他也死心回家睡觉时,忽然有人砰砰砰地敲响了餐厅的门。
他们都惊醒过来把目光旋到门口上。
叫醒他们的不是李屠户,而是帮李屠户杀猪的一个小伙子。他是用杀猪的刀把敲的门,刀刃上的鲜猪血被震得如软豆腐一样掉在门口脚地上。看几个人都醒了,他把手里备好的4个纸团扔到了桌子上,说下夜一时了,李叔说让你们别等了,这是4个阄儿,其中有一个阄儿里包了一根黑猪毛,另外3个都是白猪毛,你们谁抓了黑猪毛谁就去做镇长的恩人,谁抓住了白猪毛你们谁就没有当镇长恩人的命。然后,说完了,他就站在灯光下,看着那4个阄,也看着那4个人。
忽然间这4个人都没有瞌睡了。原来谁去替镇长顶罪做恩人那么大的一件事情都包在那4个阄儿里。阄儿纸是一个一分为四的烟盒纸,红红花花的,有些喜庆吉祥色,可毕竟4个里边有3个包的都是白猪毛。把目光收回来盯在桌面的4个阄儿上,他们各自把眼睁得又亮又大,可就是没人先自起手去抓一个阄。
小伙子说,抓吧,抓完就睡了。你们还有抓阄的命,我和李叔商量了一夜想去蹲蹲监,李叔说我不是吴家坡的人,不光不让去,还连阄儿都不让我抓哩。
李庆望着小伙子说,你这不是讥弄我们几个吧?
小伙子说,有半点讥弄,我是你们4个的孙娃儿。说我想去镇政府那儿租几间房子做门市,可死活轮不到咱乡下人的手,你说我要能替镇长去住半月监,我在镇上还有啥儿生意做不成?我还用见了收税的像孙子一样四处乱跑吗?说你们快抓呀,你们一抓我就去杀猪了。
李庆无言了,便首先从桌上捏了一个纸阄儿。
于是都捏了。
根宝把桌上最后剩的一个捏到了手。他准备打开时,因为手有些抖,出了一手汗,也就打开得慢了些,所以还未及他把阄儿全打开,便听到柱子扑哧一声笑了笑,说我这儿是根黑猪毛,合该我媳妇、孩娃还回到我家里。说完他就把阄纸摆到桌子的正中间,大家一看,也果真是根黑猪毛,一寸长,发着光、麦芒一样尖尖刺刺地躺在阄纸里,而且还从那黑猪毛上发出一丝腥臭淡淡的膻味儿。
小伙子立在门口说,好事有主了,你去当镇长的恩人,大家都回家睡去吧。
瘸子看看手里的一根白猪毛,说他妈的,还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哩。就把阄和猪毛扔掉了。
李庆看了一眼桌上的黑猪毛,没说话就先自离开走掉了,出门时他朝门框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儿。
于是都走了。根宝从李屠户家走出来,又回身望了一眼写着县长、书记在此宿过的招牌,想去和李屠户打声招呼,可看他正忙着在取一头猪的五花内脏,且又是背对着院门这边儿,便不言声儿从李屠户家大门出来了。
外边梁道上有凉爽爽的风。远处田里麦苗的青气一下迎面飘过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瞌睡也没了。
回到家里时,爹娘居然都不在。根宝一进院子里,可又闻到了一院油馍味。再一看屋里正间的一张凳子上,放着一个蓝包袱。他先到屋里把那包袱打开来,果然竟和他心里猜想的一模一样,是娘为他明儿出门去做镇长的恩人准备的衣物、行李啥儿的,裤子、衬衣、鞋袜,怕他半月回不来,连夏天的汗衫和短裤都替他准备到包裹里边了。而且,包裹里还有一双千层底儿布鞋和三双新从哪儿买的解放鞋。他不知道娘为啥要给他准备那么多的鞋,不要说他已经不能去替镇长顶罪了,就是命中有喜真去了,10天、20天也就回来了,哪能用上那么多的鞋子哩。
夜已深得没有底了,除了从梁上李屠户家间或传来的猪叫声,村子里连月光游移的声响都没了。包裹里新鞋老衣那半腐的肥皂香味和鞋底上的粮面浆糊的甘气,在屋子里散散淡淡地飘。根宝在那包裹前站了一会,又从屋里出来,到灶房的案前立着不动了。娘已经把他出门前的干粮全都备好了。油烙馍,葱花和香油的味道像流水一样,从案桌上哗哗淌到脚上地上。每个油镆都烙得和鏊子一样大,然后十字儿切开,一圆变四页,统共十二页油烙馍叠在案面桌的正中央。
望着油烙馍,根宝竟哭了。
从灶房出来,他又立在院落里,朝柱子家住的村西那儿久远地瞭望着,便看见睡了的吴家坡村,一片新房瓦屋,在月光中一律都是蓝莹莹的光,只有他家这方院落,沉湮在高大的瓦屋下,像一大片旺草地上的一簇干死的草。根宝的心里有些哀,他把目光收回来,刚好看见东邻的嫂子半夜三更中,竟风风火火地卷进了大门里,说根宝兄弟呀,我在那边听到你这边的响动了。说急死人了呢,你爹你娘都在我家里。说合着你命好,我表妹离婚了,今儿来看我,一听说你要去替镇长蹲监狱,再一说你还没结婚,她就同意了。说我俩在你家等你到半夜,你没回来,我们走了你就回来了。说你爹、你娘把她送回到我家和我表妹有说不完的话。说你赶快到我家和我表妹见见吧,人长得那个水嫩和没结过婚的闺女一模一样。说走呀根宝,还不赶快去?你愣着干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