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老先生成了黄效愚的指导老师,很长的日子里,黄效愚十分有耐心地写着《勤礼碑》,一笔一划,一写就是很多年,渐渐从近似到神似。有一天,邵老先生对他说,你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基础,开始写写二王吧。于是开始学二王,根据邵老先生的安排,一天隔一天临习,单日继续写颜字,双日写二王。除了临帖写字读点古文,黄效愚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地将隔日临习改成了上下午,上午颜字,下午二王。每天都要在写字上面花很多时间,他的进步因此很快,基本功也变得更加扎实。进工艺美术厂以后,他的工作本来就与写字有关,有活干的时候认真干活,没事干的时候静心练字,背诵古文诗词。因为业务的需要,厂图书馆里有很多常见的传统字帖,黄效愚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开始一本接一本地抄写临摹,柳字欧字,初唐三家,宋朝的黄苏米蔡,逮着什么写什么。
工艺美术厂的老师傅有一种过硬本事,只要是字帖上能有的字,反复摹写几遍,就可以以假乱真。刚工作那几年,黄效愚似乎很满足自己的生活状态,每天要面对写不完的字,从来都不会觉得厌烦。一段时间,他最好的老师已不是学养丰富的邵老先生,而是厂里一个姓庞的老师傅,黄效愚一心想成为庞师傅那样的奇人,写什么像什么,想怎么写就能怎么写。大也能写,小也能写,只要多看几遍,大小收放自如。
恢复高考的时候,我曾想拉着黄效愚一起报名,特地跑到他们厂去找他,苦口婆心地劝,希望他能与我一起复习功课。我绝对没想到他会拒绝,当时他正在往一件漆器上描字,听了我的话,手上的毛笔依然举着,犹豫了一会,说自己对上什么大学一点兴趣都没有。
黄效愚说:“我们学什么呢,学理科,学文科?”
我兴致勃勃地说:“当然是理科,我们学医怎么样?”
黄效愚再次强调他对当医生毫无兴趣,除了写字,什么都无所谓。他说只有像朱亮那样的人,才应该去学医,因为朱亮喜欢针灸,天生就是个赤脚医生,是那种不穿鞋的医生,他去读了医学院,有了正经八百的文凭,就可以把鞋穿起来了。黄效愚的判断还真没有错,朱亮果然就报考了医学院,而且真考上了,毕业以后,他在一家大医院待了两年,又去美国留学,后来就留在了美国,听说医术很高,能挣很多很多钱,已进入了美国的富人行列。我的劝说对黄效愚没起一点作用,这时候的黄效愚,根本就听不进我的话。
几个月以后,我和朱亮被安排在同一个考场参加考试。看考场时,我们正好遇上,听说我临时改报了文科,朱亮有些想不明白,问我为什么改填了志愿,又问我黄效愚为什么不报名,说你们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不说服他一起考大学。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友谊。自从开始全身心地投入练字以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对是否还有我这个朋友:已经不太在乎。我们刚开始成为好朋友的时候,通常都是他迁就我,听我的话,都是他来找我玩,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非常在乎我的意见。对书法的迷恋,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他的整个身心都陷入其中,以至于我每一次去找他,他似乎都在做与写字有关的事情。
友谊有时候就是一种习惯,被惯性推着往前走。在我做小工人的日子里,因为没什么新的朋友,尽管黄效愚常常心不在焉,我也只能去找他玩,有什么话也只能向他倾诉。他们家有两处房子,其中有一间靠着街边的房子,很小,很潮湿,黄效愚就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里面全是他写的字,非常整齐地堆放着,一排又一排,足足有桌子那么高。墙上也挂得到处都是,黄效愚告诉我,他的工资都用在写字上了,而且还特别说明,有很多纸还是他从厂里顺带回家的。
“成天这么写来写去,”我有点想不明白,说,“有什么意思?”
黄效愚说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反正就是觉得喜欢写,一天不动笔就难受,一天不写字就觉得欠缺了什么。他的脑子里已经让各式各样的字给填满了,一闲下来,就会想着这字应该怎么写,不应该怎么写。我去找他聊天,他总是要让我看他写的字,我又不懂字的好坏,结果就是对照原帖,只要写得像就是好的,只要写得像就是最高境界。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个月,我都会去黄效愚的小屋玩一次,聊聊天,看看他新写的字,然后再发发牢骚。
如果不粉碎“四人帮”,不恢复高考,我们的生活大约就会永远那么固定下来。天天一大早去上班,傍晚天黑了再回来,今天是明天的重复,后天又和明天没任何区别。闲的时候看看小说,只能看小说,好在家里还有许多外国小说。没有看得上的女人,更没有女人看上我。黄效愚对现状很满意,我却非常讨厌自己机械单调的生活。
考上大学以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黄效愚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我们像两股道上跑的车,各行其道,各走各的路。我已没那个闲工夫再去打扰他,到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他突然神情沮丧地出现在我宿舍,憋了半天,说有话要跟我好好谈一谈。他的神态让人感到很意外,我很吃惊他会来找我,当然更为意外的,是他冒冒失失地来找我,竟然是为了要考大学。
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分好奇地问他:“怎么熬到现在,又突然想到要考大学了?”
这事有些不可思议,也不可理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苦口婆心地劝他,他不肯考。现如今一转眼,两年的宝贵时间都过去了,黄花菜也凉了,要想跟准备充分的应届高中考生竞争,他肯定不是对手。事实就是这样,黄效愚匆匆备考,匆匆参加考试,结果名落孙山,分数差了一大截。
黄效愚与藏丽花的故事
黄效愚要考大学的理由也很荒唐,说是想进一步研习《古文观止》。这是个很奇怪的念头,为了安慰他,我告诉他一个秘密,作为一名中文系的学生,事实上我们根本就不学习《古文观止》,我告诉他根本就没开过这课,中文系的人都不把古文当回事。黄效愚不相信,说中文系不学《古文观止》,那还叫什么中文系。
黄效愚有着很好的古文基础,起码比我这个中文系出身的人强得多。《古文观止》上的内容,他可以背诵出十之八九,《唐诗三百首》也可以默写出二百多首。这些都是受了邵老先生的影响,老先生既然把他收为弟子,便按照自己的思路来培养。在工艺美术厂的最初几年,黄效愚感觉非常好,写字的水平突飞猛进,自学的能力越来越强,古诗文在邵老先生的辅导下也读了不少,然而没想到有一天,藏丽花突然用一盆冷水,将他给彻底浇醒了。
那一段时候,黄效愚对自己的字有点沾沾自喜。他开始有点骄傲了,去邵老先生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一来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有太多的字可以写,太多的书可以读;二来老先生的精力也有限,对黄效愚的所作所为,有时候也懒得过多评价。有一天,黄效愚抱着一卷新写的字,想拿去请邵老先生评点,可是去了以后,才知道邵老先生身体不适,已经住进了医院。于是立刻赶往医院,幸运的是,邵老先生病情已稳定,正处在恢复期间。邵老先生看到他很高兴,也许是许久不见面的缘故,问他这段时候干了什么,为什么老是见不到他。黄效愚解释说厂里太忙,说国庆节快到了,老是加班加点。
那一天正好藏丽花也在场,黄效愚虽然跟着邵老先生学了好多年的书法,但是与藏丽花的见面次数并不多。很多时候是她不在家,有时候正好在家,也是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邵老先生通常都是在吃饭的客堂间接待客人。黄效愚去了,就在吃饭桌上谈话,要写字,也是临时铺上一块毛毡,现磨墨现写。对于自己的字,黄效愚一直很有信心,因为邵老先生教学生通常都很客气,以表扬和鼓励为主,基本上不说什么不好,而是指出哪一笔好,哪一个字与上次相比,有了明显的进步。黄效愚的习字之路,一直是在邵老先生的呵护下进行。
这么多年来,黄效愚已习惯了听表扬。他本来并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对书法的自信,实际上是邵老先生有意识培养的结果。那天在医院,因为藏丽花也在场,邵老先生看了黄效愚的字以后,老一套地又表扬了几句,便让藏丽花也发表意见。藏丽花很不客气地把字接过去,匆匆看了几眼,一言不发地把字还给黄效愚。
黄效愚有些尴尬,他知道藏丽花这人十分孤傲,也知道她的字写得很好,很有独到之处,可是就算她字写得再好,也不应该如此傲慢,如此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藏丽花的态度让黄效愚心里很不舒服,她不说,他也就懒得问。事情本来可以到此为止,然而邵老先生又随口追问一句,问外孙女儿有什么看法,为什么不发表意见。藏丽花咬了咬嘴唇,轻描淡写地说了半句:
“还行吧,能写成这样——”
黄效愚与邵老先生都等她把话说完,偏偏她又卖起了关子,不往下说了。既然她不肯说,别人也就算了,邵老先生不再追问,黄效愚也不打算计较。过了一会,藏丽花又发表了意见,这一次是毫不客气:
“字写得是不错,就是太俗,太俗了!”
太俗了这个评价,仿佛当头一棒,打在了黄效愚的脑门上,一下就把他打懵了。平时黄效愚听别人评价自己的字,都是一个好字,都是一个像字,所谓好,就是好看,漂亮;所谓像,就是和字帖上差不多,就是以假乱真。好话听多了,习惯成了自然,就不太当回事,完全是无动于衷。藏丽花的一个俗字,让黄效愚感到浑身都不自在,像一根根刺扎在了身上。
那天离开医院,黄效愚与藏丽花是一起走的,为什么会一起离开,黄效愚也说不清楚。一开始是邵老先生让他走,他不肯走,后来藏丽花又让他走,他还是不肯走。再后来,藏丽花也要走了,他便跟着她一起离开了医院。两个人都是骑自行车,在取自行车的时候,藏丽花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不当回事地对黄效愚说:
“你的字真有点俗,我跟你说,字不能这么写!”
黄效愚不服气,问:“那应该怎么写?”
“反正不能这么写!”
接下来,黄效愚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开锁,推着自行车,与藏丽花一起走出医院大门。两人虽然一路同行,并排骑着自行车,也没什么话可以说。藏丽花看他生气的样子,忍不住要笑,忍不住笑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时间是中午,街上也没什么人。最后,又是藏丽花先开了口,问黄效愚住什么地方。黄效愚如实回答,说住在哪里。
藏丽花回过头来,笑着说:“听我外公说,你是一个人住,怎么样,欢迎不欢迎我去看看你写的字?”
黄效愚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藏丽花又说:“怎么,不欢迎?我告诉你,你别跟我外公学了,你要想把字写好,得跟我学,得让我做你的老师。”
黄效愚听了她的话,猛地捏了一下车刹,将自行车停住。他的行动吓了藏丽花一跳,她也连忙捏刹车,停了下来。
黄效愚气鼓鼓地说:“我干吗要跟你学?”
藏丽花说:“这很简单,我的字比你好,比你好得多。”
黄效愚不说话了,他傻乎乎地看着藏丽花。
藏丽花在黄效愚的住处东张西望,看他写的字,她显然也有些吃惊,没想到他居然临过那么多的帖。这一年,藏丽花已经三十岁出头了,作为一个还没嫁人的老姑娘,她的一举一动,都不同于平常人。在黄效愚面前,更是喜怒无常,一会像个老大妈,一会像个老大姐,一会又像个小姑娘。黄效愚似乎也故意存心卖弄,很耐心地一叠叠翻给她看。藏丽花一开始还显得有点耐心,看了一会,便开始不耐烦,说看来看去,也就是这么回事。她建议黄效愚将这些字全部烧了,没必要留在房间里占地方。或者卖给收破烂的,这么多纸,都是吃了墨的,说不定还真能卖几个钱。
黄效愚有些后悔让藏丽花来做客,她的话让他感到自取其辱。他想赶她走,可是一时又说不出口,这么做毕竟太小家子气了。好男不跟女斗,尤其是不应该跟一个老姑娘斗气。虽然气势上藏丽花占了绝对上风,黄效愚内心并不服输,他觉得她所以会那么狂妄,那么口吐狂言,完全是属于嫉妒。邵老先生总是说他的字如何好,这肯定会让自恃甚高的藏丽花感到不舒服。对于这样不讲理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就是让她说,随便她说什么。然而黄效愚的一味忍让,并没有让藏丽花有所收敛,她似乎存心要叫他难堪,要让他发急。黄效愚越是不说话,她就越是来劲,越是肆无忌惮,说到临了,她说自己当时在医院不过是随口说说,现在看了这么多字,可以更加肯定他的字是太俗了。
藏丽花说:“黄山谷有一句话,我不说你也知道——世人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你的字,如果说有毛病的话,就是俗,俗到了骨子里。我让你放把火,将这些字都烧了,就是要治你的病!”
藏丽花又说:“你来帮我磨墨,我写几个字你看看,你看看我是怎么写的。”
黄效愚不说话,脸上毫无表情。
藏丽花又说:“听说过什么叫字奴吗,听说过什么叫字匠吗,这个就是说你,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说的就是你这种字,字奴!字匠!我跟你说,你呀,绝对不能再这么写下去了——喂,帮我磨墨呀。”
黄效愚的脸上仍然是没有表情。
藏丽花见他不愿意动弹,就自己往砚台里倒水磨墨,然后铺纸,取了一支笔,随手写了几个字。写到一半,叹气说这张没写好,又换了张纸,接着写,写完了仍然是摇头,说写得不好,今天这状态真是不太适合写字。她回过头来,看了看黄效愚,他有些诧异地看看她,脸上仍然是没有任何表情。
“我这字也不好,”藏丽花面露尴尬,显然是真的不满意,苦笑着说,“不过跟你的字比,要好一些,你说呢?”
还是黄效愚和藏丽花的故事
黄效愚在一开始,并没有看出藏丽花的字写得有多好,他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张扬,会在他的房间里当场挥毫。眼见为实,在藏丽花口吐狂言的时候,黄效愚确实也很想看看她怎么写字。他知道她写的字很不错,在邵老先生家,黄效愚虽然没有进过藏丽花的闺房,可是他从外面看到过里面的用来写字的书案,看到过书案上的文房四宝。邵老先生家唯一的书案是属于藏丽花的,平时邵老先生要写毛笔字,只能在客堂间里的饭桌上写。
藏丽花写字的方式,与黄效愚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首先是抓笔,抓得好像很随意,轻轻地一把抓住了,一边写,笔管一边在手指间很随意转动,也就是所谓的捻管转锋。其次是慢,藏丽花的字,看似很轻快狂放,飞毫动云,其实写字的速度相当缓慢,笔墨非常沉滞。
因为写得并不满意,藏丽花带着一些遗憾,怏怏地去了。黄效愚反复地看那几个字,总觉得有些触动,有些异样的感觉。接下来的几天,黄效愚若有所失,情不自禁地总是对着那几个字看,一遍遍地琢磨,渐渐地感觉完全不一样。一旦用木夹子把它们夹住,挂在墙上,竟然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尽管藏丽花自己并不满意,觉得并没有写好,可是黄效愚却通过这几个字,发现了另一番天地,眼前豁然开阔明朗。
三天以后,邵老先生出院了。一个星期以后,黄效愚去了邵老先生家,正好藏丽花也在,黄效愚便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要拜藏丽花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