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脸的男人再次走了进去,我听到他们在我的周围议论纷纷,我看到他们所有的嘴都在动着,只有昆山的嘴没有动,一支香烟正塞在他的嘴里,冒出的烟使他的右眼眯了起来。
瘦脸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对昆山说:
“石刚让你别焦急,他说五分钟足够了。”
我看到有人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们人人都盼着石刚出来后和昆山大打出手。我看到昆山的脸铁青了起来,他绷着脸点点头说:
“好吧,我等他。”
这时候我离开了昆山,我放弃了自己一路上苦苦维护着的位置,很多次都有人将我从昆山身旁挤开,我历尽了艰险才保住这个位置。可是现在石刚吸引了我,于是我走进了澡堂,走进了蒸腾的热气之中,我看到有十来个人正泡在池水里,另外几个人穿着衣服站在池边,我听到他们在说着昆山和石刚,我仔细地看着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中间谁是石刚,我想起来瘦脸的男人说石刚正在打肥皂,我就去看那个站在池水中央的人,他正用毛巾洗自己头发上的肥皂,这是一个清瘦的人,他的肩膀很宽,他洗干净了头发上的肥皂后,走到了池边坐下,不停地搓起了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肥皂水进入了他的眼睛,他搓了一会儿,拧干了毛巾,又用毛巾仔细地去擦自己的眼睛。这时我听到有人叫出了石刚的名字,有人问石刚:
“要不要我们帮你?”
“不用。”石刚回答。
我看到回答的人就是搓自己的眼睛的人,我终于认出了石刚,我激动地看着他站起来,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让开,他就撞到了我,他立刻用手扶住了我,像是怕我摔倒。然后他走到了外面的更衣室,我也走进了更衣室,那几个穿着衣服的人也来到更衣室。我看着石刚擦干了自己的身体,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穿上了衬衣和裤子,接下去他坐在了凳子上,穿上鞋开始系鞋带了。这时有人问他:
“真的不要我们帮忙?”
“不用。”他摇摇头。
他站了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帆布工作服,他将工作服叠成一条,像是缠绷带似的把工作服缠到了左手的胳膊上,又将脱开的两端塞进了左手使劲地捏住,他的右手伸过去捏了捏左手胳膊上的工作服,然后站了起来,提着毛巾走到了一个水龙头前,拧开水笼头将毛巾完全淋湿。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的移动使昆山他们站着的地方成为了一片阴影,他们看到了走出来的石刚,石刚站在了阳光下,他的左手胳膊上像是套着一只篮球似的缠着那件帆布工作服,他的右手提着那条水淋淋的毛巾,毛巾垂在那里,像是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一样滴着水,使地上出现了一摊水迹。
那一刻我就站在石刚的身旁,我看到昆山身旁的人开始往后退去,于是我也退到了一棵树下。这时昆山向前走了两步,他走出了阴影,也站在了阳光里。昆山眯起了眼睛看着石刚,我立刻抬头去看石刚,阳光从后面照亮了石刚,使他的头发闪闪发亮,而他的脸上没有亮光,他没有眯起眼睛,而是皱着眉去看昆山。
我看到昆山将嘴上叼着的香烟扔到了地上,然后对石刚说:
“原来你就是石刚。”
石刚点了点头。
昆山说:“石兰是不是你的姐姐?”
石刚再次点了点头:“是我姐姐。”
昆山笑了笑,将右手的菜刀换到了左手,又向前走了一步,他说:
“你现在长成大人啦,你胆子也大啦。”
昆山说着挥拳向石刚打去,石刚一低头躲过了昆山的拳头,昆山吃惊地看了看石刚,说道:
“你躲闪倒是不慢。”
昆山的右脚踢向了石刚的膝盖,石刚这一次跳了开去,昆山的企图再次落空,他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色,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转脸对围观的我们说:
“他有两下子。”
当昆山的脸转回来时,石刚出手了,他将湿淋淋的毛巾抽到了昆山的脸上,我们听到了“啪”地一声巨响,那种比巴掌打在脸上响亮得多的声音。昆山失声惨叫了,他左手的菜刀掉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捂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石刚后退了两步,重新捏了捏手里的毛巾,然后看着昆山。昆山移开了手,我们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水珠,他的左眼和左脸通红一片,他弯腰捡起了菜刀,现在他将菜刀握在了右手,他左手捂着自己的脸,挥起菜刀劈向了石刚。石刚再次闪开,昆山起脚踢在了石刚腿上,石刚连连向后退去,差一点摔倒在地,等他刚站稳了,昆山的菜刀又劈向了他,无法躲闪的石刚举起了缠着工作服的胳膊。昆山的菜刀劈在了石刚的胳膊上,与此同时石刚的毛巾再次抽在了昆山的脸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打架,我看到昆山的菜刀一次次劈在了石刚的左胳膊上,而石刚的毛巾一次次地抽在了昆山的脸上。那件缠在胳膊上的帆布工作服成了石刚的盾牌,当石刚无法躲闪时他只能举起胳膊!而昆山抵挡石刚毛巾的盾牌则是他的左手,那条湿淋淋的毛巾抽到昆山脸上时,也抽在了他的手上。在那个下午的阳光和阴影之间,这两个人就像是两只恶斗中的蟋蟀一样跳来跳去,我们不时听到因为疼痛所发出的喊叫,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可是他们毫无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你死我活地争斗着。这中间我因为膀胱难以承受尿的膨胀,去了一次厕所。我没有找到炼油厂里的厕所,所以我跑到了大街上,我差不多跑到了轮船码头才找到了一个厕所,等我再跑回来时,我忘记了大门口传达室老头儿的存在,我一下子冲了进去,我似乎听到老头儿在后面叫骂着,可是我顾不上他了。等到我跑回澡堂前时,谢天谢地,他们仍在不懈地殴斗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漫长的打架,也没有见过如此不知疲倦的人,两个人跳来跳去,差不多跳出了马拉松的路程。有些人感到自己难以等到结局的出现,这些失去了耐心的人离去了,另外一些来上夜班的人接替了他们,兴致勃勃地站在了视觉良好的地方。我两次看到石刚的毛巾都抽干了,抽干了的毛巾挥起来时软绵绵的毫无力量,多亏了他的朋友极时递给他重新加湿的毛巾。于是石刚将昆山的胖脸抽打得更胖了,昆山的菜刀则将石刚胳膊上的工作服砍成了做拖把的布条子。这时候隔壁食堂里传来了炒菜的声响,我才注意到很多人手里都拿着饭盒了。石刚湿淋淋的毛巾抽在了昆山的右手上,菜刀掉到了地上。这一次昆山站在那里不再动了,他像是发愣似的看着石刚,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胜过他红肿的脸,他似乎看不清石刚了,当石刚向右侧走了两步时,他仍然看着刚才的方向,过了会他撩起了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擦起了自己疼痛的眼睛。石刚垂着双手站在一旁,他半张着嘴,喘着气看着昆山,他看了一会后右手不由一松,毛巾掉在了地上,又看了一会后,石刚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十分吃力地将左胳膊上的工作服取下来,那件厚厚的帆布的工作服已经破烂不堪。石刚取下了它,将它扔在了地上。于是我们看到石刚的左胳膊血肉模糊,石刚的右手托住了左胳膊,转身向前走去,他的几个朋友跟在了他的身后。这时昆山放下了自己的衣角,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试验着自己的目光。然后,我看到晚霞已经升起来了。
我亲眼目睹了一条毛巾打败了一把刀,我也知道了一条湿淋淋的毛巾可以威力无穷。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我洗完澡都要将毛巾浸湿了提在手上,当我沿着长长的街道走回家时,我感到自己十分勇猛。我还将湿淋淋的毛巾提到了学校里,我在操场上走来走去,寻找着挑衅者,我的同学们簇拥着我,就像当时我们簇拥着昆山。如此美好的日子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我将毛巾丢掉为止。我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会丢掉毛巾,那时候它还在滴着水,我似乎将它挂在了树枝上,我只记得我们围着一只皮球奔跑,后来我们都回家了。于是我的毛巾丢了,我贫穷的母亲给了我一顿臭骂,我同样贫穷的父亲给了我两记响亮的耳光,让我的牙齿足足疼痛了一个星期。
然后我丧魂落魄地走出了家门,我沿着那条河流走,我的手在栏杆上滑过去,我看到河水里漂浮着晚霞,我的心情就像燃烧之后的灰烬,变得和泥土一样冰凉。我走到了桥上,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昆山,肿胀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他恢复了过去的勃勃生机,横行霸道地走了过来。我突然激动无比,因为我同时看到了石刚,他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曾经受伤的胳膊此刻自在地甩动着,他走向了昆山。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消失,我的心脏“咚咚”直跳,我心想他们惊心动魄的殴打又要开始了,只是这一次昆山手里没有了菜刀,石刚手里也没有了毛巾,他们都没有了武器,他们只有拳头,还有两只穿着皮鞋的脚和两只穿着球鞋的脚。我看到昆山走到了石刚的面前,他拦住了对方的去路,我听到昆山声音响亮地说:
“喂,你有香烟吗?”
石刚没有回答,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盯着昆山。昆山的手开始拍打起石刚的衣袋,然后他的手伸进了石刚的口袋,摸出了石刚的香烟。我知道昆山是在挑衅,可是石刚仍然一动不动。昆山从石刚的香烟里抽出了一支,我心想昆山会将这一支香烟递给石刚,会将剩下的放进自己的口袋。然而我看到的情景却是昆山将那一支香烟叼在了自己嘴上,昆山看着石刚,将剩下的还给了石刚。石刚接过自己的香烟,也从里面抽出一支叼在了嘴上。接下去让我吃惊的情形出现了,石刚将剩下的香烟放进了昆山的口袋。我看到昆山笑了起来,他摸出了火柴,先给石刚点燃了香烟,又给自己点燃了。
这一天傍晚,他们两个人靠在了桥栏上,他们不断地说着什么,同时不断地笑着。我看到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身体,一直看到黑暗笼罩了他们。他们一直靠在桥栏上,他们手里夹着的香烟不时地闪亮起来。这天晚上,我一直站在那里听着他们的声音,可是我什么话都没有听进去。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在回忆当初他们吸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可是我总是同时回忆出四种牌子的香烟——前门、飞马、利群和西湖。
⊙文学短评
如果说现代文学中的看客大多如鲁迅笔下之麻木、冷酷又怯懦的话,此文中的看客却不尽然。“我”作为看客的热情被气势汹汹的复仇者的怒火所感染,然而这热情很快被毫无戏剧性和刺激性并显示出无聊和疲态的暴力事件所熄灭,胜利者最后没有得意的喜悦而失败者也缺乏输掉后的颓唐,一切都平淡无奇。结局处出现在青春期视角之下的成人世界中的共谋和解更是像一个嘲弄的手势,几乎要伤害到这位年轻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