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签售活动非常圆满,送走最后一名读者,阮蓝起身去后面倒了一杯热水。
阮蓝突然特别想吃包子,自从怀孕以来,阮蓝除了吐就是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还从没听她说过有想吃的食物。当下,她说想吃包子,苏铭辄自然兴冲冲地跑去为她买。
阮蓝捧着水杯,背对着门口方向,同她的责编说话。这时,她看到她责编眼睛亮了亮,看向自己身后的位置说:“对不起先生,我们的签售活动已经结束。而且,我们的作者也很累了,她需要休息。感谢您的捧场。”
阮蓝喝了口水,说:“没关系的,我还好……”说着,便朝后转过身体。然而,转过身的同时,她脸上的笑凝住了,身体犹如遭受了电击般被定在地上。
由于飞机晚点,李奥阳下了飞机便匆匆赶来了签售活动现场。幸运的是,他赶上了尾声。
他也已经从书中男女主人公的故事里,知道了当年阮蓝选择用那样一种方式离开的原因。
“惟有恨,转无聊”,李奥阳空空的心房起不了一丝涟漪。只是呼吸的节奏被打乱了几秒,无论如何他也回不到当初,阻止或是改变什么了……
刚进酒店大堂,他便看到了那道背对着他的方向、将支撑身体的重量部分交付给桌子,正同别人在交谈些什么背影。
尽管是背影,但他却肯定的知道那就是她。因为初次见她,她的背影便给他留下了那样深的记忆。
两人凝视着彼此。此刻,时间静止了,喧嚣静默了,就连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彼此眼中的对方。
“哎呀,你的手,有没有烫到?”赶过来的责编一把夺下阮蓝手中的水杯,掏出几张纸巾将她手上的水渍擦去,看着她红红的手指,急促地问道。
李奥阳往前的步子刚刚迈出,身后赶来的人便十万火急地擦着他的肩膀抢到他身前。那人心疼地捧起阮蓝的双手,拼命往她手上吹着气,止不住问道:“疼不疼?我们马上去医院。”
“不要用手碰,用冷水冲一下,去药店买烫伤药涂上就可以。”一道深沉且充满磁性的声音说道。
此时,李奥阳的眼睛被阮蓝左手无名指上闪亮的钻戒,刺得火辣辣地疼。他左手揣进风衣口袋里,紧紧攥着里面的戒指。戒指的棱角,甚至都嵌进了掌心的肉里,但他丝毫没感觉到疼痛。心里兀自想道,那位置,本该是属于他的。
“没关系的,水温不是很热。”阮蓝从苏铭辄手中抽出双手说。
苏铭辄方才回身,看向李奥阳的那一刻,他怔住了。他看到,对方紧蹙的眉宇间透着锁不住的深情。那样深刻的情感,苏铭辄不陌生,因为,他常常从妻子脸上看到。
苏铭辄再次回身看着阮蓝,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说:“对面有个咖啡馆,去聊聊。我去药房帮你买烫伤药。还有,包子刚刚出锅,还热着呢。我和它,在这里等你。”
酒店东大厅便是一个咖啡馆,距离阮蓝和李奥阳所站的距离不足二十米。
两人并肩而行的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心中都有同样的感觉,这段距离,说长,长的涵盖了这些年来流逝的岁月;说短,短到不过一个眼神的刹那——等他们再次看着彼此时,已是沧海桑田,彼和此之间,隔着一番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的新天地。
这一刻终究是要来到的,他们隔着一张直径不过一米的木质圆咖啡桌看着彼此,中间的距离,不过一个探身,一个伸臂便可触到对方。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动,只是这样深情的凝视着彼此,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茫茫岁月,隔着无尽人情……
李奥阳的脸渐渐模糊,阮蓝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的诊室里。那次,也是这般,隔着一张桌子,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张模糊的脸。
岁月兜兜转转一圈,最后所谓的终点,不过是开始时的那个起点。阮蓝想,或许,开始的那一刻,便孕育了这样一种后来。
“阮蓝……”
他开口了,五年来,阮蓝再次听到他喊自己名字的熟悉的声音。但她却语调平缓且坚定地打断了他,她说:“奥阳,我们回不去了。”
李奥阳已经没有了心脏的心房一阵儿紧锁,他顾不得穿骨般的疼痛,执拗地盯着阮蓝指间亮晶晶的钻戒,半晌方道:“有朝一日,我也成了自己厌恶至极的懦夫沈世均。”
“不,”阮蓝眼睛里的泪水簌簌落下,她对上李奥阳深沉中弥漫着痛楚的双眸,道,“你不是懦夫。不过是命运,是缘分,在我们身上赋予了过多我们无法把握的元素。”
“你还是那样,总是这样容易宽恕别人,一点都不肯让别人伤心难过。”
“别人”,是的,李奥阳想,之于她以后的人生岁月,他不过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李奥阳感觉他空空的心房,已经紧缩的没有了半点空间,以至于连痛苦都被挤没有了。
阮蓝听着他不自然的话语,看着他隐忍的表情,她明白他的心,但却无能为力。五年的岁月已经更改了太多,把可能的变成了不可能,又将不可能的变成了现实。
岁月啊岁月,总是任性的以它想当然的方式,为所欲为地拨弄着尘世中的我们。
李奥阳将一方叠得工整的手帕递到阮蓝面前,迟疑了一秒钟,他将手帕放到她眼前触手可及的位置上。
阮蓝拿起来,拭去泪水,之后,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
又过了半晌,李奥阳说:“半年前,有次我来上海出差,在出租车里听了一档节目,有个叫‘赵家士程’的人,在对一个女孩儿表白。他,就是故事里的赵程,也是现实中刚刚见到的那人,是吗?”
阮蓝轻轻点了下头。
“没想到,我们有过隔着这么近的时刻。”李奥阳的声音里透着苦涩,少顷,他继续说,“这几年来,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我都会去你的城市,希冀在某个街头遇上你。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距离我们生活的天空以外,我们还曾如此接近过。”
阮蓝蹙着眉,她看着李奥阳,问:“有一次,你帮助一个老太太,把因为超市打折而购买的大量物品送回了家,是不是?”
李奥阳疑惑地看着阮蓝。
“那人,是我妈妈。”阮蓝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或许也不止那一两次。期间,有很多次我都曾感觉跟你无比接近过,然而,最终,我们还是错过了。”
李奥阳看着阮蓝的脸颊,她的肤色依旧白皙如初,脸颊后部的皮肤,因为放疗遗留的色素沉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脖子上围着那条火红的围巾,映衬着她的肤色更加白嫩动人。
果然,她是初见时的样子,也只有她能将极致绽放的火红色,配出温婉的气息。
“第二次见到你时,我就暗暗对自己说,一定让你恢复成初见时的样子。如今,你已然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时的模样,可是,我们却没有了任何关系……”
李奥阳的视线停留在那火红的围巾上,曾经,他奢望用它将她缠在身边一辈子。可是现实中再如何坚韧的绳索,也抵不过那道虚幻的“缘分”之线。
沉默了片刻,李奥阳又说:“阮蓝,我还欠你一个回复。”
“那就欠着吧。你不是告诉过我,有所期待,等待的时间就不会那么难熬了吗?这一生,我用来等待,等下一世相遇时,再告诉我你的回复。”
他们一直深情地锁定彼此的样貌,似是想将这五年来未能相见的损失补回来。
他们时断时续地说着什么,但谁都没提李昌瑞当年的举动。现实已经这般,还去怪罪当年的始作俑者有什么意义?就像被误判死刑的人已经执行了枪决,多年后再去翻案,还有什么价值吗?死的人就能活过来吗?还是不说的好,除了徒增伤感和愤懑,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怎样千般不愿、万般不舍,终究还是得经历那无奈的一刻。
阮蓝看着李奥阳说:“奥阳,这次换你先走,该是我体会,突然‘被’一个人的感觉了。”
李奥阳看着阮蓝笑了笑,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颜。因此,这笑容难免透着几分生疏、不自然,像是一场笨拙的演练。他锁定她的脸庞,说:“还是你先走。别忘了,应付那样的时刻,我比你多一次经验。”
阮蓝挪开视线,低下头去,心里已是巨浪翻滚。再次抬起头,她挤出一丝笑容看着他说:“奥阳,别再抽烟了,伤身体。”
李奥阳看着阮蓝,嘴角噙着笑意,点了下头。
阮蓝也笑了笑,笑容别扭至极。她刚刚站起身,李奥阳也随之站了起来,他说:“等一下。”
李奥阳来到阮蓝身旁,阮蓝仰起脸,看着他似乎被岁月遗忘的、同五年前并没有丝毫变化的英俊脸庞。此时此刻,他们之间这样的动作和距离何尝熟悉。曾经,每当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将她拥在怀中,心疼且温柔地摩挲着她脑袋上短短的发茬……然而此时,尽管她依旧能感觉出他的一腔深情、满腹心疼……但却也只能像此刻咖啡厅放的那歌所唱的那样: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最终,李奥阳单手抬起阮蓝的右手腕,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和一枚戒指放进她掌心里,将她手掌合上,看着她明亮的双眼说:“那所锁着我们曾经的房子,我已经不住那里了。以后漫漫岁月,偶尔想起,若是愿意,就回去看看,当是去看一个老朋友。”
阮蓝攥紧双手,金属的棱角深深嵌进她的掌心里。她从李奥阳脸上挪开视线,点了下头。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向她袭来,她拼命忍了回去。
“那枚戒指,是为你定制的,不过,它被主人抛却了这么些年……如今,我送它完璧归赵。此生,它虽然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但是阮蓝,我用它预约你的来生。”
阮蓝点点头,她仰起脸看着李奥阳,汹涌的泪水一再被她逼回眼窝深处,她说:“那我走了。”
李奥阳握住阮蓝手腕的力道突然收紧,但随后,他还是逐渐松开,继而彻底收回手。他点了下头。
阮蓝移开凝视他脸庞的视线,转过身去。泪水在这一刻汹涌流出。
他们谁都没说再见,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次见面,不过是补上五年前欠下的离别。自此后,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就像这世界上从未有过对方那样。
李奥阳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接着便俯在酒店大厅的垃圾箱前呕吐不止。他没有焦急上前去安抚,因为他看到,有个像曾经的他般焦急的男人,正俯在她身边给她揉背,又为她递水。
李奥阳嘴角浮上一抹笑,眼睛里却滑出一颗清泪。走出咖啡厅的时候,他从口袋中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将它们放进垃圾箱里。
一连几个月密密匝匝的手术安排过后,这个周末对顾彤来说难得闲暇。她在家里收拾卫生,打扫书房的时候,她从李奥阳码放的厚厚一摞医学书籍的底层,发现了一本不该归于此类的书。
她从下端将书抽出来,文艺范儿十足的封面上写着“从圆走到圈左耳朵元元著”的字样。顾彤笑了笑,心想:奥阳什么时候对这种流俗小说感兴趣了?
疑惑间,她将吸尘器关上,在书桌旁坐下身去,翻开书,静静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