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二十分钟后,李昌瑞看到了儿子挺拔的身姿朝停放的车子走去。不过随后,他嘴边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想要推开车门的手也停住了。
他看到儿子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女孩儿,并且,儿子低头看向那女孩儿的目光,明显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李昌瑞的目光着重打量着儿子臂弯中的女孩儿,那女孩儿约莫一米六二三的身高,身上的棉衣过于厚重,以至于不免让人担心,她那瘦弱的身躯能否撑得起那样厚重的衣服。她头上戴着一个浅灰色的毛线帽,帽檐压的很低,只露出一对儿秀气的眉毛和一双亮的出彩的乌黑的眼睛。整个脸的下半部分则被一只医用口罩遮挡了去,以致李昌瑞无法看清她的全貌。
这时,他看到儿子替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直到将她安顿好,他才轻轻关上车门,绕过车头,走去驾驶室。举止间透着无微不至的深情爱意。
期间,李昌瑞更是惊诧于儿子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那笑容,他太熟悉了。只不过,自从妻子去世两年来,他再未从儿子脸上看到过这般轻松的表情。
李昌瑞不免有些呆愣,一时有种事出突然,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感觉。直到看到李奥阳的车子驶离停车场,他迅速令自己缓过神儿来,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随之离去。
一路上,他始终不疾不徐地隔着几辆车跟在李奥阳车子后面。直到看到他的车子驶进居住的小区,李昌瑞方才径直朝前驶去,并在下一个路口调头,重新调整行驶路线。
回到家,李昌瑞并没有立即下车。一路上,他将整个事情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儿子显然已经有女朋友了,不过,对方自然不是他一直以来都熟悉的顾彤。从儿子对那女孩儿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看他们轻车熟路回家的样子,李昌瑞甚至想,或许他们已经同居了。
李昌瑞的心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感知喜悦,一个更大的疑惑便浮上心头:他回想着那女孩儿给人的感觉,突然觉得她的整体形象里透着那么一丝不对劲。不能说是职业病,但李昌瑞分明从那女孩儿身上感觉出几分病容。
想了想,他拿出手机,拨出去一个电话。
听到电话被接通,他笑着问道:“陈大姐,最近身体还好吧?”
那头的陈姨一听是李院长来电,想到他那样繁忙,还想着她这个故人,心里一时感动万分。她热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继而又连连夸赞李奥阳是当下社会里难得的好孩子。又说他对工作的认真程度比之李院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至他都将“重要的”病患接到家里亲自照顾。
就这样,李院长轻易便从健谈的陈姨口中,了解到了关于那个女孩儿的基本讯息——阮蓝,儿子接收的一个病患。
挂断电话,李昌瑞感觉心跳有些剧烈。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这样猛烈的心跳节奏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了。当下,伴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而来的,还有阵阵若有似无的疼痛。
他想起儿子看那女孩儿的眼神,又想到她的“身份”——儿子的一位“病患”。儿子所在的科室非比寻常,他十分清楚那“病患”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他心里的那丝疼痛更加明显了。
李昌瑞枯瘦的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内心在一阵儿激烈的挣扎后,他突然发动车子,调头,继而驶离停车位。
出小区门的时候,正遇上往里走的秦淑莲。但他似乎没看见她对他招手,只是一脸决断地径直朝外驶去。
剩下秦淑莲愣愣地面对绝尘而去的车子疑惑不已。
这天晚上,李奥阳工作上没什么需要加班的事情。于是他便陪在阮蓝身侧,给正在接受注射的阮蓝读书。
李奥阳上身靠着床头,阮蓝的头就势依偎在他的肩膀上,脸上带着一个暖暖的笑容,闭着眼睛,静静听“故事”。
“曼祯半晌方道:‘世均,我们回不去了。’”李奥阳蹙着眉,读到这里,他忍不住评价道,“沈世均性格太懦弱了,他不该让曼祯说出这句话的。他是男人,必须负有保护心爱的女人的责任。在和曼祯的爱情中,这个人显得过于被动、过于懦弱,以至于被各种人事摆布,是一个可怜的可恨之人。”
“不,我并不是这样认为。”阮蓝张开眼睛,头在李奥阳肩头蹭了蹭,她说,“很多时候,人力自是无法胜天。古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祖先们长久的生活经验累积而所得出的结论,并非是全然没有根据的信口开河。或许很多胸怀大志的人,会说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思进取的表现,但现实的确是这样。很多事情,我们总是尽力去争取,但并非就能自然而然地取得预想的结果。付出跟回报不成正比,不正是那些反对派们常常抱怨的话吗?
“世均和曼祯注定了只有半世的缘分,缘分尽了,分离是必然的结果。世均不是也很痛苦吗?你看他:最气人的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现在就是粉身碎骨也冲不进去,回不到当初,没法把她救出来。
“我总觉得,世均没有错,这里面的人都没有错,包括曼祯的姐姐当年对世均的隐瞒、欺骗。一切归根结底,无非是那个注定了我们再如何努力争取、不肯屈服,也改变不了事态发展的‘缘’字。”
“阮蓝,”李奥阳随手将书放在身侧,他低下头,看着阮蓝过分白皙的脸庞。他看到她接受放射线照射的部位上的皮肤,已经慢慢开始出现放射性皮囊炎的症状了——皮肤发红,并出现了红斑。最终,他的视线挪回到她的眼睛上,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你本性就是这样,你理解的了‘好人’,又能那样轻易宽慰‘坏人’,你的心得是怎样的玲珑剔透?”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阮蓝冲李奥阳笑笑,说,“我觉得事实的根本是,你看我的眼睛带着选择性放大镜——我的优点,你总会无止境地去放大;而我的缺点,你却选择忽略不计。”
李奥阳将阮蓝深深揽进怀里,说:“能遇上你,我只觉得我何其有幸。”
阮蓝的心在甜蜜中颤抖了一下,“何其有幸”,这个词她曾经也想到过,也曾发表过跟他完全相同的感慨。
阮蓝唇边挂起一个甜过蜜糖的微笑,她满足地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闭上眼睛,悠悠道:“我只知道,每次读这本书到这里,曼祯说,‘世均,我们回不去了。’都会止不住泪水。但如今,我却没有,感知到的,唯有同你的怀抱一样温暖宜人的幸福。看来,爱情真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深陷爱情的人即便读的是悲剧,却也能从个中对比里,倍加珍惜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每天都给你读童话。”
“为什么?”
“因为在那些故事里,到最后,公主和王子都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就像我们这样吗?”阮蓝抬起头,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看着李奥阳。
李奥阳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但小心避开了她脸颊的后半部分——皮囊炎显现的地方,以防止感染。他吻了吻她的眼睛,说:“我们现在还没到故事最后呢,至多算是中间部分:公主在饱经磨难,王子也在努力解救他心爱的公主的路上。所以,公主一定得发奋图强、坚定信心,为了那个有些傻笨、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受磨难,却无法为她分担痛苦的王子,再难,也得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才不是呢,王子一点儿都不笨,他聪明的很,而且医术高超。他根本就是公主的福星,遇上王子,是这个平凡普通的公主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那么,下面的时间,就请王子和公主展望未来的幸福生活。”李奥阳大手拥着阮蓝的肩头,享受着当下的惬意。
李昌瑞来到医院,他先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有点急事儿需要处理,让秦淑莲不用等他吃饭。继而,他打开电脑,进去医院住院部管理系统,调出了阮蓝的资料。
半个小时过去之后,李昌瑞已然将阮蓝的基本情况熟稔于心。他双手交握着放在办公桌上,一双眼睛凝视着电脑屏幕,心却在慎密地思考着一些事情。
周围一片寂静,李昌瑞腕上手表的秒针“滴答”行走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滴答”声不快不慢、周而复始的重复了一段时间之后,只见他一双眸子里透出一丝决断。接下来要怎么做,他心里已然有了方向。
他的双手似乎微微有些颤抖。拉开那个放有全家福照片的抽屉,那只欲取照片的手抖的更厉害了些,犹豫了两秒钟,他还是将那照片拿了出来。
他看着照片里儿子舒朗的笑容,心却在疼的滴血,另一只手的手指慈爱地抚过儿子的脸庞,口中低声喃喃道:“奥阳,你终归还是太年轻。”
随后,他将视线移到妻子脸上,轻声道:“木槿,你是同意我的计划的对吗?你也不希望看到奥阳将来会重复我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吧?”
李昌瑞端详着照片,心里的主意越发坚定。片刻后,他将照片重新放回抽屉里,双手的颤抖,随着抽屉的闭合已经完全止住了。他依旧是那个沉稳、练达的李院长。
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话,他说:“老陆,明天下午下班后我去你的诊室找你,有事情跟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