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号这天,阮蓝结束了七次放疗。按照刚开始的方案,她这会儿准备去找李奥阳开化验单,以便利用明天上午的时间去各相应科室做相关检查。
下班后,时艳和焦雯雯走到过渡厅,刚好遇到过来这边的顾彤,她已经换上了平常的衣服,看样子是过来找李奥阳一起下班的。
“顾医生,感觉你好像好久没来我们这里了。”时艳看着迎面走来的顾彤,“问候”道。
“噢,”顾彤说,“这一周由我负责的手术挺多的。”
“难怪呢,好长时间见不着顾医生,我们都怪想您呐,”时艳笑着跟焦雯雯眨眨眼睛,道,“是吧?”
焦雯雯推推镜框,点点头,说:“顾医生,我们老师还在诊室呢,您过去吧。再见。”说完,她扯着时艳的胳膊朝电梯走去。
“我说时艳,你这是怎么了?没见着顾医生脸色很难看吗?”
“就是看见了我才那么问的嘛。”时艳不怀好意地一笑,“我现在更加确定了之前的想法,顾医生跟咱们老师肯定没戏。”
“你怎么知道?”
“你没发现咱们老师最近很不同寻常吗?我有好几次都看到他脸上带着一种,一种很难定义的微笑,说句不恰当的,一副热恋中的男人的状态。”
“热恋中男人的状态?”焦雯雯笑道,“我们时大夫对男人,比对专业有研究啊。”
“什么呀,我这叫善于分析,这分明就是逻辑能力强,懂不懂?”
“依我看,你的那点儿逻辑能力全用到李老师身上去了。”焦雯雯问,“你凭什么认定人家顾医生跟李老师‘肯定’没戏?”
“你想,李老师最近的状态很反常吧?但是顾医生最近却一直没有过来我们诊室啊。显然,李老师的反常肯定不会是因为顾医生。而今天见到顾医生,我故意那么一问,顾医生就一脸不自然,这更加确定了我的推测。”
“切,时艳,你做医生真是屈才了,”踏进电梯,焦雯雯一面按下电梯关门的按钮,一面说,“转行做侦探去吧。”
“那是,我这叫全面发展。”
“你这叫不良发展。”焦雯雯瞥了眼时艳,道,“我劝你还是早点醒悟吧,即便顾医生不是我们李老师的菜,那也没你什么事儿。”
“那可不一定,地球可是圆的,而且它在不停的旋转。这就注定了,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要有也只有一种可能。”焦雯雯对上时艳一双对未来充满期待的眼睛,淡淡道,“除非真到了世界末日,地球以夸张的频率在旋转着,并且把人都转晕了,或许,在那样的状态下,李老师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希望选择你吧。”
“好你个焦雯雯,变着法儿的损我是不是?”时艳作势朝焦雯雯打去。这时,负二层有人叫电梯,电梯停下来开了门。见生人进来,时艳不再说话,只是挥拳朝焦雯雯扬了扬,潜台词:一会儿,有你好看。
“顾彤,有事儿吗?”见顾彤推门进来,李奥阳问道。
“有事儿,有件十分重要,万分紧急的事儿跟你来确认。”顾彤顺手把包放在李奥阳诊疗桌对面的椅子上,人也坐了下去。隔着一张桌子,她看着李奥阳正色道。
“什么事儿这么郑重其事?”顾彤过份郑重的语气,使得李奥阳笑了笑,回问道。
李奥阳脸上的笑容令顾彤一时有些语塞,他回国两年多来,顾彤甚至从未见到过他如此真心从容的笑容。
那也就是说……
“我调出来阮蓝的资料看了,也上网查了关于她病情的相关资料。”顾彤说。
“怎么,麻醉科青年骨干医生顾彤大夫,这是要转行到肿瘤科的意思?”李奥阳脸上依旧带着平和的笑容,说道。
“奥阳,接下来我要说的关于阮蓝的话十分认真。”
这个时候,阮蓝刚刚走到诊室门口,见诊室门紧紧闭合着,她本想抬手敲门,但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自己的名字,便不由得停住了手。
她记得那声音,是顾彤医生。她也想知道,是什么有关自己的事情,让那样温柔的顾医生的语气如此严肃认真。
李奥阳给了顾彤一个让她继续说下去的眼神。
顾彤说:“阮蓝的病一开始被误诊,做了一个本不该做的颈部肿块切除手术。过来我们医院治疗的时候,严格说来,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的。当然,她身上的癌细胞的种类是对放射线十分敏感的低分化鳞状细胞癌,你给出的关于她的治疗方案也是根治性放疗。可是,奥阳,只要是癌症,之后总不会排除复发的可能吧?尤其是她这种,病变部位极其隐秘复杂,最佳治疗方案只能首选放化疗,但之后如果一旦复发,再次放疗收效将会微乎其微。”
李奥阳脸上的笑容逐渐被严肃和坚定取代,他说:“顾彤,从理论上来讲,你的话很正确,但是,却过于侧重学术和书面。实际上,她这种情况,结束放疗之后,注意调整饮食结构、作息习惯、加上合理的运动锻炼,复发的可能性也并不大。”
“也并不大,”顾彤重复着李奥阳的话,“也就是说依旧是有可能,对吗?”
“你这么说就是在较真儿了。照你这个逻辑继续分析下去,每个正常人自身的抵抗力只要稍有闪失,那癌细胞就十分有可能在这些正常人的身上兴风作浪。”
顾彤伸手示意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跟李奥阳争辩下去了,她突然问道:“奥阳,你对阮蓝这个患者,似乎过于关心。”
李奥阳没有说话,原本坚定地望向顾彤的眼神也转移到电脑屏幕上。这样的李奥阳,令顾彤的一颗心,立即紧的透不过气。
她心里期待他会像刚才般言辞灼灼的同她辩解,说他对每个病患都是如此,或者他也可以这样说,他是看阮蓝独自一人实在可怜,他同情她,忍不住想要帮她。
顾彤多么希望他能说一些这样的话啊,但他却只是沉默,只是令她伤心绝望的沉默着。
“奥阳,”顾彤深深吸了口气,以便恢复被紧缩的心房牵累的无法正常工作的肺部,她说,“我知道,因为阮蓝一个人形单影只,独自来医院接受治疗,你觉得她太可怜,你同情她、怜悯她,你想帮助她,其实我也……”
“不是,”李奥阳有力的声音打断她的话,他看着顾彤的眼睛,说道,“我不是可怜她,更不是怜悯她。她的内心足够坚强,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或者怜悯。”
李奥阳将顾彤未说出口的,她也十分愿意帮助阮蓝的话斩断。顿了顿,他低沉但却铿锵有力的声音隔着诊室的房门,那般清晰地传入了阮蓝的耳朵里,他说:“我只是爱她。”
门外的阮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宁愿听到如顾医生说的那样,李医师是可怜她、怜悯她,也断然不希望、更加不想,他竟然会说他爱她。
一时间,阮蓝的耳边阵阵嗡鸣,什么也听不见了,就像愣怔间,又突然被人在身侧放了一个巨响的鞭炮,惊得浑身都在止不住颤抖。脚下也生根了似的长在地上动弹不得。
顾彤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它们无声的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含泪摇摇头,看着李奥阳说:“奥阳,你肯定没弄明白你的心,肯定不是这样的。怎么可能,一个医生,一个肿瘤科的放疗医师,居然会爱上身患绝症的病人,这,根本不可能。”
“我十分确定。我爱她的程度,甚至很可能已经超出了我能感知到的范围。”
“那你有没有想过李叔?你认为他会支持你吗?会接受阮蓝吗?”
“我是成年人,我的想法和决定,会适当参考长辈们的意见。除此之外,他们无权替我做出任何决定。”
“呵。”顾彤漠然的笑了一声。李奥阳满脸的坚定令她心灰意冷,她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只想尽快找个安静的角落修补满是裂缝的心。
她拿起包,落寞地朝门口走去。
开门的刹那,她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轻声道:“阮蓝……”但随后,她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擦着阮蓝的肩膀快步离去。
当阮蓝逐渐缓过神儿来时,这才发现一道带着极强的压迫感的身形正稳稳立在她眼前。心跳莫名的紊乱,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只是慌忙道:“我想,顾医生肯定误会了。我,我去跟她解释一下。”
阮蓝还没转过身,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拉住手腕,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处飘来:“回家说。”
上到一楼大厅,透过窗户,李奥阳发现外面飘起了雪花,一小片一小片,飘飘洒洒的。这雪中午的时候就紧一阵儿缓一阵儿地下了一会儿。李奥阳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正巧赶上雪前,那时天只是阴的厉害,但完全没想到竟会下这样一场大雪。
有一句土语讲:春天的雪狗都撵不上。意思是,春天的雪融化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狗都追不上。但今天的这场雪却纷纷洒洒地在地上积了足足有一两公分的厚度。
阮蓝来医院的时候,刚好赶上雪大那会儿。雪天,她总是莫名的开心兴奋,她特别喜欢雪花擦着脸颊飘过的感觉,透心凉,但心里却很享受这样的冰凉惬意之感。然而此时的她,却全然顾不上抬起脸去碰触那冰清玉洁的精灵,她只顾蹙着眉,想着刚才貌似不真实的一切。
雪花的密度很大,李奥阳停下脚步,解下脖子上的围巾,仔细为阮蓝缠在颈间。这围巾将她的脸也遮去了大半。隔着雪帘,阮蓝傻傻地仰起脸看着李奥阳,直到颈间的皮肤,清晰地感知到围巾上带有他气息的温暖,她才怔怔地说了声:“谢谢。”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一切都好像做梦似的,一开始是噩梦,渐渐变成……阮蓝接下来不知该什么词语去形容了。变成了什么?变成了“美梦”吗?
这样的想法使她的身体微微打了个闪,她将头尽可能的侧向窗外,外面一闪而逝的雪中美景并没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在一股神奇的力量的驱使下,她不得不顺着刚刚的思路,继续思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