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飞基本上还是非常踏实于工作的一个人,虽偶然有辞职下海发家致富的想法,也都是在办公室大家聊天的时候说说而已。
教师这个职业非常像一种动物——非洲草原上的角马:成群生活,印象丑陋,个体胆小,没有保障,生存能力差,生命力却顽强得惊人,角马胆小的心中永远向往着另一片水草丰盛的地方,所以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它们的灵魂不停地迁徙,迁来迁去,却仍旧是岗位工资这块眼前巴掌大的草地。
有草就得吃,吃草就得低头屈膝,柴飞埋头苦干,一年两次到校长室做深刻思想汇报,政治笔记抄得像是印刷体一般整齐,可是每到评优评先的时候都没他的份儿。这是用屁股都能想明白的问题:没人脉。
人脉是社会人群的一个有趣现象,就是不管你有多弱,只要你认识的人很强,或者假装你认识的人很强,你也会跟着好像强大起来,所以你总会认识一些在聊天的时候永远在传扬某某流弊人物的某某流弊事迹的人,讲述到最后总是暗示自己跟此流弊人物关系如何,其实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他所提到的那些流弊的人物在跟自己的朋友聊天的时候,半个字也没有提及过他。
没有人脉的柴飞只能在单位里做一头吃草干活任劳任怨的角马,那些二十来岁已经混到主任的小丫头片子也敢对他指手划脚地发话,柴老师帮我干点这个,柴老师帮我干点那个……
这些年柴飞也就这么忍了过来,日子要过,不看谁也看看每个月领的那份工资的面子,可是这一回不一样了,事出大了,他慌了手脚。
首先柴飞私下里找了男孩的家长,男生的父亲又高又壮,光头文身,诚惶诚恐地把柴飞让进屋子里,然后在堆满被卧衣服的床上硬推出个位置让他坐下,这里只有一个单间,房间里惟一干净的地方是墙上供的一个神龛,摆着关二爷的瓷像,看得出来,这里并没有女主人的位置。
“你说这孩子,他怎么就这么废物呢!唉……”男孩的父亲摇头叹气,然后把口袋里的半包烟搓出来递给柴飞,柴飞看了看那烟的包装,推辞了一下,我不会。
“你也别懊恼了,事既然已经出了,我们就得找个解决的办法,如今人家女孩咬着不放,校方能说的话都说了,我们也是想替你们减轻点负担,毕竟人家要的钱可不是个小数,要不真把事闹大了,也影响孩子的前途……”
柴飞刻意混淆了“校方”和他的个人立场,其实学校跟他根本不是一个立场,他就是一个随时可以牺牲出去的棋子罢了,用一句革命术语来说: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还是我,你就未必要做你了……
男孩家长朝屋子里划拉了一圈,老师您看,不瞒您说,我刚从窑子里出来,蹲了6年,从老家把这小子带出来,就是想他接受点好的教育,别将来学我……这日子过成这样,我都不好意思跟您这儿卖脸,就这么多家底儿,一台破电视,是我收破烂的时候收来的,还有一些我年前进的货底儿还没卖完……
他费力地从床下抽出一个鱼鳞袋子,里面是花花绿绿摆摊儿卖的小孩子的衣服,大都皱巴巴的,像是一团肮脏的卫生纸。
“再有就是年前买的这个电脑了,几乎是新的,说是为了孩子学习买的,您知道,学校里一布置作业就是上网查这个查那个的,想着孩子要用,谁知道他会拿它看别的啊!”
柴飞其实进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是白来了,他那本想合伙男孩家长各自出点钱把事平了的想法彻底成为泡影,但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可是如果你不作任何赔偿,人家要闹到公安机关去,给孩子留个案底儿,恐怕对孩子的未来也不好吧?”
男孩的家长攥紧拳头一下砸在床帮上,不瞒老师您说,这孩子我早就已经管不了了,说他听不进,打又舍不得,不如就让把他整局子里吃几天窝头,交给政府管管,出来说不定就学好了……
柴飞心底悲哀,站起来告辞,临走忽然又问了句:“还没请教,您贵姓?”
“啊,我姓马,马德……您见笑了,名字难听跟骂人似的,路上兄弟们都叫我黑坎儿……”男孩家长一脸谄媚的笑,和柴飞握了握手,等柴飞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他朝着那不存在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逗逼,想拿这些话哄我掏钱?爷出来混这么久什么没见过?”
柴飞骂着娘从男孩家出来,正遇到放学回家的男孩,一副痞子相,正追着街边的美女屁股看,看到柴飞从自家出来,吓了一跳,忙扫去一脸的邪笑,刷地立正,右手高举过头顶敬了个少先队队礼,脆生生地喊了句:老师好!
那脖子上缠绕着的红领巾鲜红夺目,正气十足。
柴飞回到学校,一屁股重重地坐进椅子里,愁眉不展,英寒探头探脑地从外面进来,提了一盒盒饭,轻轻地放在柴飞的面前:“吃点吧柴哥,事得一步步来,饭得一口口吃。”
中午,办公室里的人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就剩两个愁苦的男人对坐着,柴飞把一大口米饭扒拉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努力咀嚼着。
“你说,这事最后会摊到谁头上?”英寒小心地问。
“谁?”柴飞伸着脖子咽了口饭,然后用筷子点了点英寒,“肯定不是你!谁不知道你爸跟区里什么关系?就是校长老儿自己顶上去也不敢拿你说事儿,那不明摆着嘛,只有我了!”
这么一来英寒倒是觉得不好意思了,抽了半支烟,站起来出去了。
柴飞见他出去,气得把剩下的半盒盒饭也扔在桌子上,点着烟,骂了句操丫的,也不知道是冲谁。
果然,下午一上班柴飞就被书记叫到办公室去了,他陪着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故作轻松地给书记掏烟,书记摆了摆手,我不会,你知道的。
柴飞心里骂了句,你不会还天天弄盒苏烟扔在桌上,有人说,那包烟就没拆过,那是送礼的标杆儿,我都抽这个了,低于这个标准的你好意思拿出手?
书记先是跟柴飞唠了一通家常,询问了他离婚的一些事,又安慰了一番,继而询问了最近的思想动态,听柴飞汇报了关于这件事的处理方案和想法,当然,那些都是胡扯淡,他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等柴飞****喏喏道完了自己那些屁话,书记才慢慢开了口,这个事儿呢,区里是这么安排的,希望你能深明大义,本着为学校,为区教育局,为整个市里教育行业的大局着想,能有一个高度,统观全局,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柴飞低着头不说话,他忽然感觉这些话听着那么熟悉,一层压一层,都是把上级精神拿出来说事儿,其实,都特么是为了维护自己而已,一种被耍的感觉不由爬上心头。
“行,我知道了书记!”书记还在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些大道理,柴飞刷一下站了起来,“我柴飞也不是那么不懂事儿的人,但是您也知道,咱们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是不巧我挂在绳子头儿上,我这个结不解了,谁也跑不了,我现在就辞职,给大家一条生路,可丑话说到前头,对外的话你们随便说,钱我是一分没有,要是追着让我赔钱,那大家都会很难看!”
柴飞摔门出了办公室,胸中忽然升起了一股豪气,刚回到办公室,教导处年轻的小主任又打电话,柴飞接过电话就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摔了,一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嘴张得比瓢都大,暗竖拇指。
柴飞还是坚持上完了下午的两节作文课,9年了,要说对这个校园没有一点感情是假的,班上还有几个孩子的作业欠着没交,明天谁会记得来催呢?最后半节课他呆呆地望着下面趴成一片可爱的孩子,下课铃声一响,他的泪就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