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阮的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撩拨得柴飞很久不能入睡,他抽了两支烟,冲了杯咖啡,然后又一次打开电脑,想看看四楼的甄洁在不在,也好有个人说说话。
而之前甄洁其实早就开了电脑在等他上线,奈何这个男人木讷得没有个准谱,于是甄洁就打开了一个电影播放器,随手点了一个电影,竟然是个恐怖片,甄洁满不在乎地看了几眼,就被悬而未决的剧情吸引住,又害怕又期待地一路看到那女孩在漆黑的夜里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住,肢体扭曲,面目狰狞……
就在这个时候,刷一下停电了,甄洁那强大的小心脏瞬间差点躲到胃里去避难,吓得缩成了一团儿。
她打亮手机,却感觉不安全,周围是那么的黑,只有她的面前是亮的,感觉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周围的黑暗中盯着自己……
在黑暗面前,人是不能害怕的,恐惧是越去想就越害怕的,比任何东西长得都快,很快甄洁就被自己吓到了,她穿起拖鞋就朝门外跑去,也没多想,就本能地朝五楼跑,咣咣凿开了柴飞的门。
“是你呀,别急,我去给你拿蜡烛……”柴飞客气地说。
“我又不是来借蜡烛的!”
“哦?那……”柴飞傻笑。
“我一个人害怕!”
“哈,你这么大了还会怕黑啊?”柴飞话说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赶忙闭口,甄洁一脸不高兴,就径直往屋子里钻。
停电是当代人极为痛恨而又陌生的一种境遇,长期的优越生活让人们忘记了本来这个世界晚上是不该有光明的,爱迪生给了人们电灯,人们却用它照亮了夜里的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一个城市里越是肮脏的地方就越是明亮,包括所有的夜总会酒吧洗浴中心,有人说市政府门前晚上也挺亮的,好吧,我承认我说错话了……
最初人们还能在停电中享受到片刻的安宁,电视打不开,电脑用不了,于是可以点起蜡烛喝杯茶,想想事情,看本书,甚至一家人坐在一起聊聊天,直到万恶的商家发明了笔记本和手机,就把这最后的快乐也剥夺殆尽,无人察觉。
停电那天晚上,李包子刚好也在家……
他正和老伴儿……如果说50多岁算是老的话,和那个老女人一起默默地吃过了晚饭,之前电视一直开着,播音员的声音充满磁性,动听地播报着全国儿童欢度儿童节的各种消息,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广告,但无论如何,这个家里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李包子心事重重,他一直在纠结着英寒的话,不知道这个楞头楞脑的公子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随后他又开始觉得释然,事情已经过去快一星期了,死无对证,谁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直到停电让电视闭了嘴,一切瞬间安静下来,18层楼高得连街上的汽车开过也是无声的,因为无事可做,两个人连蜡烛都懒得去找,反正也停不了多久,等等看吧。
安静……静出了一种别样恐怖的氛围,它凸显出了一切细微的声响,逐渐地,客厅的黑暗中坐着的两个人彼此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于是都隐忍地憋着气,生怕这种动静会惊起点什么。
终于,在长久的安静过后,那个老女人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包子被她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被英寒扎伤的左手钻心地疼,他索性抓起车钥匙下了楼,找了个小酒馆要了两个菜,一口抽了半瓶白酒,然后傻愣愣地回忆着苏阮光滑的皮肤……
结婚30年,外国人称之为珍珠婚,意思是已经比较珍贵了,但30年大脸对大脸的生活,逐渐就把熟悉过成了陌生,李包子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认真看老伴儿的脸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所以当一切“刷”以下漆黑一片的时候,他竟然用了好久才回想起来老伴儿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在安静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回忆她长什么样,恋爱那会儿的青涩,结婚最初那几年劳繁的样子,厨房里做饭的背影,有了孩子之后她极具母爱地搂着儿子喂奶,这些他都记得很清楚,再往后呢?模糊了,他一早起床匆匆出门,半夜摸索着上床,妻子的脸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
家里那个老女人压抑的哭声让李包子相当的烦躁,他似乎应该习以为常,他也知道她为什么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只是每次都重重地叹口气,好配合一下那绝望的氛围。
他开始后悔当初买房的时候不该选在18楼,本来想图个“要发”的吉利,而如今却像是住进了地狱。
不买那么好的楼层,省得让人知道了说自己炫富,玩特权,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切冥冥中注定好的,儿子结婚要装修房子,请工人来装空调,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带着安全绳爬到外面的露台上装压缩机,李包子的儿子下班回来,热情地从窗口递烟给工人,就那么不明不白地翻身掉了下去,18楼,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大活人变成了一滩血肉。
李包子的老伴儿几次自杀都被抢救了回来,从此以后就有些失常,表面看上去还像往常一样买菜做饭过日子,可只有李包子一个人知道,她经常在午夜后穿一件暗紫色的睡袍站在客厅的窗台前,对着楼下一遍遍地念叨:回来,回来啊……
李包子很害怕,于是找人给窗户装上了铁网,钉死,只能露出一条透气的缝,有时他看着这一屋豪华的装修,配合着窗台上那冰冷的铁栅栏,感觉像是在坐牢,18层,对于李包子来说,这里就是地狱。
所以他很少回家,反正工作也繁忙,挣钱嘛,这是他一生惟一的爱好,小的时候吃糠咽菜,进城工作的第一天站在工厂食堂里,看着刚出锅的白面大肉包子,他捏了捏手里的粮票,不动声色地怕别人看出来自己的窘迫,八个包子,一碗粉丝汤,他永远都记得那是他一生吃的最香的一餐,在那顿饭之前,李包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吃饱。
那是他人生的一个分界线,线的那边是贫民,线的这边是知识分子,李包子妙笔生花,能写各种精彩的文章,领导安排的活,只打腹稿便闪电般地完成,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脑,都是手写到稿纸上,任何人都挑不出一个错别字,当上副局长之后动笔少了,曾经有一次全区的道德模范演讲大会上,他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自己写的一篇歌颂改革开放的文章,文章念到高潮处他涕泪满面感慨万千,重重地仰天长啸,同志们,我们能过上如今幸福的生活,是要感谢党的领导啊!
而李包子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些台下刚上班的80、90后小年轻憋笑比憋尿还痛苦,有人在qq群里发感慨,李包子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他们只是不懂,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懂,他们只会上网吐槽,抱着膀子看政府的笑话,他们只是无法相信李包子对组织上的感情是如此的真挚,不掺带一点的虚假。
以前李包子时常对儿子说,不要把脑袋伸到国外去看别人的所谓自由民主和人权,只需要回头去看看5年前你吃的用的什么,现在你吃的用的又是什么?
这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一直持续到儿子的骤然去世,便偃旗息鼓不再出现了。
52岁的李包子只有一个儿子,就这么没了,老伴儿已经49,想再生一个?除非满天神佛保佑,这个几率比柴飞中双色球的几率还小一万倍,二十几年前李包子的老婆曾经想再生一胎,被当时正在抓计划生育工作的李包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把宣传资料拿回家,图文并茂地讲述了计划生育的种种好处,彻头彻尾地分析了政策的英明与高瞻远瞩,可惜,政策没有预料到李包子老来丧子,他当年在各个机关单位激昂慷慨的演讲成了对现在生活的讽刺。
李包子的生活就是在两年前那场灾难中轰然坍塌的,当时他正处在事业的顶峰期,局领导重视,年富力强,工作能力突出,资历老辈分高威望重,老局长又一再提携,李包子顺利地抓到了区教育行业基础建设的肥差,打着翻新校园,改善学生教育环境的大旗,给区里43所中小学修操场,全铺塑胶跑道,每个学校的工程造价都是从李包子手里审批的,大都在七八十万左右,40个70万,那就是近3000万的浩大工程。
所以我不说你也知道李包子是怎么富起来的,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完成了人生的蜕变,他挣的钱换成大肉包子能绕地球7圈,轻松鄙视优乐美奶茶。
可他有了钱,却没有过上有钱人的日子,房子不敢多买,还要分开放在妻子儿子小舅子的名下,衣服不敢穿好的,买件5000块的夹克,回家让老伴儿把商标拆了,穿在身上像是服装批发市场的地摊儿货,名表买了,藏在袖筒里,天儿再热不敢捋起袖子干活,索性到最后也不戴了,古董字画买了,朋友来家里看到墙上挂的还是他和老伴儿补拍的婚纱照,两张爬满皱纹的老脸笑出一副苦逼的模样,偶尔想起来了,睡到后半夜起来,把那些瓷器和字画拿出来玩一阵儿,又不能跟人炫耀,一个人抱着个空瓷器罐子像搂着个夜壶,几次差点没忍住尿到里面……
所幸他还有儿子,他偷偷在国外建立了一个银行帐号,把大笔的存款转移过去,全存成了儿子的名字,准备再捞两年就把儿子儿媳都送出国去,到时候在资本主义国家大超市里可以敞开了消费,别人面包夹黄油,他拿黄油夹面包。
李包子似乎终于找到了这些钱的去路,但是还没打算几天,户头里的钱还在,儿子就没了,李包子几乎崩溃,那些存在儿子名下的钱是他留给儿子后半辈子用的,如今却瞬间成了儿子的遗产,外国银行可不管你们俩什么关系,要他这个当爹的办理一大堆手续,还要交遗产税才能继承回来。
生活,有时候就爱跟你开玩笑,没事就讽刺你一把,刺得你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