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o/文
初到法国时,我在一个叫圣埃蒂安的小城落脚。圣埃蒂安虽在法国南部,但位于山脉地区,冬天还是很冷。这小城 早前因产量丰富的I煤矿发展起来(法国第一条铁路就出现在这里),随着工业时代的结束而渐渐衰落,只剩下南进郊区外 一座黑乎乎被废弃的矿山和:!:某矿纪念博物馆。像一场壮烈的戏落幕,看客仅剩票根用来怀念。但当地人仍以历史为傲, 旧曰的辉煌如同隐形勋章般别在他们的灵魂上,又高贵又落寞。
我住的地方离学校步行约一刻沖,是栋老房子的二楼(法语称作一楼)。房东是对老夫妇,据说很喜爱中国文化, 这儿的租客也多是中国学生。房东夫妇说他们在中国贵州资助了两个贫困儿童,又说看我是中国学生房租算得比较便宜 一点,像是我捡到了大便宜。那房间确实不贵,是个一居室,木质老地板,深夜走动须小心翼翼,拖地水没干的话也会 渗下去。且没有阳台,洗衣物时会挂得满屋都是。房间朝北方向有个窗户,窗底下是房东的花园,须征得同意才能进。 之前来看房子时房东曾带我参观过一回,园里花草长期无人修剪,倒也生机勃勃。我发现浓密的树丛下还藏着节车厢, 房东告诉我这是房车,假期出游可拉上用来住。由此也可看出他们的精明节俭——房子要是出了问题,他们只让保险公 司赔钱,然后自己亲自动手修。
而Rose太太就住我楼下,听说脾性孤僻古怪,大伙都叫她怪老太。头一回见到她是某个深夜,窗外头传来类似鸟叫 的怪声:“咕咕,咕咕。”芳芳(隔壁屋的中国学生)说那是Rose太太在唤她的猫。我往下望,昏黄的灯光下,黑猫就 蹲在Rose太太右侧的水泥矮墙上,她挥手含糊地喊:“快,快回去睡觉。”猫不耐烦了就跳下从她身后逆时针绕一圏。 而Rose太太像是松了发条的沖,总慢了好几拍,跟不上她的猫。在她转身寻找时猫早已蹲回原地,反复如此。
Rose太太约六七十岁,白色短发,平常疏于打理看起来乱蓬蓬的。她有双很漂亮的深蓝色大眼睛,透着跟她年纪不 符的光芒。她经常穿那件蓝绿过膝格子裙,天冷就加件灰粗线毛衫。她同我说话,开场白一定是问我住几楼,然后提醒 我垃圾要分类好。那只黑黄杂毛的老玳瑁猫,叫]acque,可以眯着眼睛蹲在阳台的矮墙上一整天。它不怕生,我走近时 它也只是抬头瞥一下我继续闭目养神。偶尔会有个短发的法国女生在傍晚时分来看她,Rose太太怠靠在花园前的栅栏上 高兴大声地同她交谈(或只是单方面地在说,那女孩一般只是附和点头),像是在做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曾试着同她聊天,我法语不好,加上她嗓门大,对话在法国人听来是异常可笑的。有回楼下音乐系的大哥在弹吉 他,她站在花园里听老半天后抬头问我那是小提琴么。我说不,是吉他。她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果然是小提琴啊” 就自顾自走了。约一分沖后她又折回来纠正我:“你错了,那是吉他。”房东太太从屋内瞧见露出不屑的神情,发觉我看 过去连忙关了窗。还有回我在超市见着她,她提着个破塑料袋把硬币倒在柜台上费力地数着,还有几校滾落在地面。我 想上前帮忙,又怕她不认得我,最后我沉默着不近不远地尾随着她回去。
有一回我晾晒衣服时,失手将衣服连同竹竿掉落在Rose太太的阳台里。她那时正背对着我拔草,听到声响后她起身 看了看地上的竹竿又抬起头看了看吓傻的我,皱着眉头神情困惑又像是有点生气。“对……对不起”,我连忙道歉。她嘀 咕了两句就对我说:“下来拿吧。”
Rose太太的家要比我住的屋大很多。里头没开窗,客厅只点了盏钨丝灯,屋里弥漫着一股老人特有的酸臭气味。她 挥手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从挂着塑料皮的碗柜里头拿出一个杯子问我喝荼还是水。我说:“谢谢我不渴。”她还是给我 倒了水,然后也不理我自己去了外头收拾。我不好意思拿了竹竿直接走,就坐在那参观起她的家:客厅四面墙贴着深蓝色 碎花壁纸,受了潮的地方皱巴巴的,底部好几处都残破不堪,看痕迹估计是猫挠的。沙发后头的大门左右两扇窗户挂着 双层窗帘,靠近窗的那层是厚重的铜锈绿色的布,里头是片米白色钩花窗帘。沙发左边就是刚刚拿杯子的碗柜,右边是 一个老式的黑色雕花大衣橱,大衣橱进上紧靠着一张黑色小圆桌。物什虽然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小圆桌上有一个古铜烛台,上面的白蜡烛只剩一小截了。旁边还有个暗红色的木相框。跟相框的尺寸相比,中间的 那张黑白照片小得可怜。我走近了弯下腰瞧,是一张合照: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庭院前,季节应该是初夏,身旁蔷薇类的 花开得正好。男的身材很魁梧,浓眉毛大鼻子,头发二八分,白衬衫灰西裤,看起来充满干劲。女孩双手合拢把草帽放 在连衣裙前,羞涩的模样。正盯着,Rose太太从我背后叫了一声:“不要乱碰我的照片! ” “对不起,我没碰我只是看看, 这照片拍得真好啊。”我慌忙再次道了歉。Rose太太穿过我走上前,拿起相框,用像自言自语又像跟我解释的口气说:“这 是我和]acque,]acque真的是个好人,可他出远门很久没回来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相框,“]acque你知道么,那两个 坏蛋把我赶到这小屋里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拿着相框带着我穿过了客厅打开小阳台的小木门。Rose太太指着房东 的花园说:“看,我们就是在那儿拍的,以前我们住在那里。”也许外头光线太刺眼,她用手一直揉她的眼睛。
几天后的某个清晨,我迷迷糊糊听到窗底下Rose太太跟房东太太在争执些什么。晚上芳芳神秘地告诉我:“知道么? 早上怪老太跟房东太太隔着门缝吵架,吵得可凶啦。房东太太后来直接把门关上,怪老太就一直敲一直敲,敲到邻居都 跑出来看,房东太太觉得面子挂不住这才妥协。” “哦,吵什么呢? ” “怪老太一定要房东太太把咱楼道的门铃修好,房 东太太就嘲笑说‘你在等谁按你门铃呢’。怪老太特别激动地说这也是她的家,简直要扑过去把房东太太给吃了。”芳 芳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我想起下午是有人来检査过门铃线路。这门铃从我搬来一直是坏的,上回我忘了拿手机钥匙在 楼下喊芳芳十多分沖她才听到。这让我感动又悲哀,我们谁都没想过的问题,居然由一个最不需要门铃的她解决了。
后来遇到时她不再问我住几楼了,但仍一直提醒我垃圾要分类好。半年后我转学去了里昂的天主教大学。搬家的那 个下午,我打包好行李在花园的栅栏前等车。Rose太太在里头扶着栏杆问我是要搬家么?我说:“嗯,我要去里昂读书 了。”她高兴地说搬走好啊,又指了指房东的屋子说他们太坏了。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忽然靠过来像是怕被谁听 到似的小声地说:“你知道么?那个女社工告诉我]acque就要回来了。”我说:“真的么?太好了,Jacque在哪儿工作 呢。” Rose太太抬起右手,指着南边说:“就在那进的山上,山上有个矿场,他是里面的小工头。”
忽然那只黑猫从旁边的矮墙上跳下来,走到了她脚进蹲了下来。她俯下臃肿的身子费劲地把它抱起来说:“你回来了 真是太好了。”午后的阳光从园子里洒过来,给她和她的猫勾了一道柔和的金边。那张衰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深蓝色 的大眼睛深邃得像是要涌出潮水,她的双眼从来没有老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