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挑花,右挑花,最后挑个烂西瓜”--反革命嘛!那些甘愿堕落的人,又怎样为我过去的拒绝而寻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我长得美,可美不是我的罪,同小兰的妈妈一样,难道让我学小兰把脸抓破么?生活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我不甘心堕落,但你在未堕落之前,社会舆论早已认定了你的堕落,这已成为铁案,逼你非堕落不可,我就这样毁了自己……但我知道自己的心……厉大夫在答应了我的追求以后,说我的追求是一半虚荣心一半上进心,可当日,什么是上进,什么是下贱,谁分得清呢?这个年代里真诚的爱情只能是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
而一个人一生中的爱情,也许只能有一次是真诚的……我不敢说我对厉咏时是绝对的真诚,社会生活总是把虚荣、门第等种种因素掺杂进去,而如今一个人又不可能生活在纯粹的情感之中,但我总归是有真诚的一面,而这真诚一碰到坚实的物化的生活也就化作粉碎……人也物化了,势利了,于是人也就不成其为人,而只是权势、金钱什么的影子,没有灵魂,更没有情感。悲剧在于情感的真诚所获得的相反的报复--那史无前例的大悲剧不就是对真诚的报复么?对人的情感的蹂躏么?人,首先是感情!
粉碎了感情,就粉碎了对美的向往,也就粉碎了人!我就是这么给粉碎了的!我老是倾吐自己的痛苦,都语无伦次,扯远了,郑书记,我知道,你不是为我而来的,但你愿意听取我这个已不齿于普通人的倾吐,我已是很感激了,还是讲厉大夫吧,我对不起他,却是因为他对得起你!(我看到,郑明丰眼神里有不相信和吃惊的成份)我毁掉了,可他坐了牢、判了刑、受尽了折磨,遭到了误解与唾弃,却没有毁掉自己,据说他在牢里,还坚持了自己的专业,但毕竟是耽误了,这又何止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是的,诬陷可以推翻,屈辱可以昭雪,可是,时间过去了,这才是最大的损失,又有谁能挽回呢?我想,正是基于这一点,他才无心为自己的平反奔走……而我,却应当在这上面为他赢得补偿,当然,对于我自己,也算是赎罪……看,我又罗嗦了,不知怎么控制不住自己,是该讲讲具体的冤情,为了我,也为了他,更为了你……说到这里,郑明丰更加吃惊,竟站了起来,可他仍旧没说话,不想打断耶枚的叙述。确实,耶枚也是豁出来了,命都不想要了,还怕得罪一个领导么?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小石和玲玲,一先一后闯了进来。这两位年轻人,如今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他们是幸福的,人们常常见他们手拉手,在山花簇簇、红叶片片的山岗上走着,当日,耶枚同厉咏时谈恋爱,还不曾有过这么热恋的阶段,真叫人嫉妒哪!不知是什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而且联系得这么牢……玲玲抢先开了口:“爸爸,项书记马上就寻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不照过去称项叔叔?”郑明丰责备道。“他是书记嘛,我又不同他沾亲带故!”玲玲意味深长地说。郑明丰摇了摇头,自语道:“他为什么老追着我?”耶枚听说项尚梁要来,脊梁上就冷了一大截,这瘟君、这圣人,每次她一找上郑明丰,他就鬼使神差似地来到了,缠上了,真叫人似吃了一只苍蝇,呕都呕不及。耶枚只好闭了口,不再继续讲叙厉咏时的事情。还没等郑明丰与玲玲、小石商量出什么名堂,门外就听到小汽车刹车的声响,又有皮鞋“橐橐”的音响,门又开了,项尚梁站在门口,远远伸出了手,要同郑明丰相握。不能不承认,项尚梁是位美男子,纵然四十多岁了,可头上没一根白发,身段胖瘦适中,脸上白皙且有光泽,衣服笔挺,颇有“现代人”的风度和气派,一双有神的眼睛,刹那间就把室内的人全扫视了一遍。他朗声地喊道:“老书记又重回故地了,难得你这么关心,害得我好找……真给我们基层干部(他倒自称基层干部)树立一个不耻下问的榜样。”
他个个都要招呼道:“小石,玲玲,你们也来了,是陪大人(这个词也用得真适当)来的吧!你们要给老人分分心,担担忧,多做点工作,别拖得老头子乱跑一气,万一有个闪失,不说你们,我也脱不开,在我这个地盘上嘛!”最后(当然应当排在最后),他向着耶枚说:“耶枚,郑书记亲自来看你,这证明领导是看得起你,你可真正要敝帚自珍,从零开始!”亏得他讲出这样的话!这与其说是侮辱,是暗示,还带有威胁,不如说是厚颜无耻,耶枚恨不得要诅咒他!诅咒这个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美男子!诅咒这个一度玩弄过她、诱惑过她而至今仍一副圣洁面孔、似乎一尘不染的牧师!她一言不发,只用带火的目光看住了他,一眨也不眨。他终于战败了,不由得不把目光移开。
郑明丰对项尚梁说:“我又不是钦差大臣,出门并不需要兴师动众,你何必四处追寻呢!”
“不,不,不是光为了找你。关于厉咏时的问题,我们党委昨天就作了决议,立即进行复查,以免领导操心。”
“仅仅是复查?”郑明丰不动声息。
“当然不这样。其实,复查案子也很简单,今天就结束了,只需要往医院里走一趟、取几个旁证。事情一目了然,他救活的是另一派的群众,没救活的恰巧是他造反派这一派的人。因此,完全不存在出于派性谋害他人的问题,也就是说,不存在犯罪的动机,也谈不上了犯罪的后果……我们马上呈报市委和政法部门,好给他平反。”“既然是这么简单,过去为什么迟迟不办呢?”郑明丰的声调有点变了。
“关于这个,我想,你也是能理解的。这个人,政治品质,或者说,政治道德很不好,你是有切身体会的。但是,冤情毕竟是冤枉,当然,得有个认识问题。知识分子嘛,应当发挥他们的一技之长,不应当计较他们的种种毛病,哪怕政治错误、道德品质之类,人无完人嘛!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有的名人也讨过几个老婆……所以,我们决定,恢复厉大夫的技术职称,同时,把他那个‘地下诊所’合法化,派出护理人员,支持他的工作。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是团结、改造嘛,为了四个现代化,资产阶级专家还可以高价聘用,自己的人才就不能利用么?”项尚梁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套,牙齿上插花,说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听到为厉咏时平反,耶枚先是一喜,但从项尚梁口中讲出,她却难以相信,喜中有忧,甚至还忧得更重一些。
当然,她深知,这些话,都不会是假的,主要原因是郑明丰亲自来核实厉咏时的问题,他再也压不住了,不得不应付一下。即便这样,他的言语当中,还充满了对厉咏时的毁谤、污蔑,而把自己打扮得非常高洁、宽宏大量!可真会做人呀!郑明丰仔细地看着他的神色,当然,表面上是看不到任何虚假、伪善来的。郑明丰终于说:
“能这么快解决,固然是好,可是,我总觉得太仓促、太简单化了。”“你是说,还得开平反大会么?如今平反的人太多了,繁文缛节,我看可以免了。”“我不是指这个。”“不放心?这样吧,你同我一道上党委去,档案材料全都寻出来了,完全可以证明我们的态度是慎重的、严肃的、认真的、可靠的……”项尚梁一连用了一组同义反复的词汇,以加重语气。郑明丰沉吟了一阵,说:“好吧。”“这就去?”项尚梁迫不及待。“也未尝不可。”“那就走吧,小石,玲玲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我没记错,你们俩都是党员?”玲玲却淡淡地说:“不过,我比起你来,总觉得不够格。大概仅仅是因为我爸爸复了职,入党报告才批下来。我后悔,要知道爸爸很快复职的话,我才不急于写申请。所以,看档案我没资格。还是让我留下,陪陪耶枚姐吧。”郑明丰说:“小石倒是可以去,他本身就有这个任务。”几人一道往外走了。当他们走到门口,耶枚略带一点失望,追问道:“郑书记,你不再来了么?”项尚梁抢先说了:“问题都彻底解决了,领导还有很多工作,也没必要再来了。”郑明丰却说:“话莫讲早了。”项尚梁却说:“老郑,人家都说我们俩只多一只脑壳,患难与共的老战友了,代你多说一句也无妨吧。”耶枚听出他得意的味道,不愿多说了。他们出了门,消失了。当外面传来小汽车的引擎声时,耶枚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么?”玲玲抱住了娓娓,轻声说:“不至于吧!爸爸就这么胡哄过去了,我也饶不了他。”耶枚惘然地说:“都怪我,刚才,罗罗嗦嗦讲了一大篇,都没讲到点子上,没讲到要害!等于什么都没说!我真糊涂,真混……真后悔,事到临头,方寸就乱死了!”玲玲摇了摇头:“这也不能怪你……谁都有过这样的场合,临事而危……爸爸还有再来的意思,再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见到厉大夫,就这么轻易走了么?”她顿住了话,又说,“如今,矿里其他案子还多着呢!我爸爸对这位老战友,还是旧情难忘……平反,并不等于一切都了结了!”耶枚不再多话了。娓娓已偎在玲玲的怀里睡着,耶枚抱起了她,放到了床上,多年来,她很少在耶枚身边睡过……玲玲陪耶枚走到阳台上,此时,一轮明月,像面飞起的铜镜,在云缕中驰行!夜幕变得那么紫,像铜板画一样镂上了星点、树影与灯火,夜深沉,但矿山不曾沉睡,冶炼炉方向,天边渐成玫瑰红,分外热烈,地底下,隐隐传来隆隆声,大概矿工们在放炮;矿部文化宫,依旧灯火辉煌,这一夜正放一个喜剧片,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不管怎样,耶枚多年来才再次重新发现了矿山的美丽、亲切。远方的山峦,反射着月光,似镀银的石塔,不时可见树木在摇晃……耶枚听到了娓娓均匀的呼吸声,不由得想起了厉咏时,此刻,他可回到了宿舍,或者,仍在山林间跋涉……呵,这不绝的思念,是伴随着无边的毁谤而生的……
违背天理的行为一定会产生违反常情的错乱;怀着鬼胎的人们就是他们毫无知觉的枕头也还是会泄漏秘密的;她需要医生,但是她却更需要上帝。--莎士比亚:《麦克白》项尚梁的家,宽敞、大方、高雅。各色打了光油的木色家具凝然伫立,窗户上拉上淡绿色的玻璃纱,乳白色的日光灯总使人有点想入睡……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很规矩地摆开,以显示主人的风雅。
自然,书架上各式的新旧著作大都齐全,可见其博学多闻。电视机上罩着灯心绒的盖布。“……我理解你,老郑……我们毕竟是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那年月,在高山大峒里剿匪,你作为一名团参谋长,身先士卒,出生入死,义无反顾……当我在大树底下发现你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可你口里还在喊:抓住他,抓住他,这是个土匪头子……可惜,那个土匪头子已跑了,后来听说是卫生员放跑的……可那卫生员把你扔下就不管了……四面的枪还在响,土匪还在山林间出没,万一发现你,再补上两枪……不,不用补枪了,光你那个样,再躺个多小时没人管,也就完了,这是最后一个医生对我说的……当时我的手臂也负了伤,但我不能扔下你不管呀,我感到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不能说这是见义勇为,反正,我背起了你,去追寻部队,开始还能走,走出个几里地,走不动了,就爬,爬着背你,血还在流,一身也没力气,后来,不知怎么到的,或者是让人发现的,在那种情况下,谁也不能掉下不管……这次‘文化大革命’,两派对立,武斗,不生产,能让那些造反派胡来么,我能眼睁睁将矿山扔下不管么?那时节,你和几位书记们都不行了,总得有个懂得管理的人出来抓工作,那一把手,军阀作风,企业只会被他越搞越糟,事实上他也是另有企图,乱上军工产品……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我一个人能站出来,我也不能不站出来,好好歹歹近十年,总算把个矿山维持下来,没来个倾家荡产……这也是我应尽的责任,在那种形势下,也只能顺着来,难免没个得罪人的地方……我想,人家不理解,老郑,你也应当是理解的……你在昏迷中还忘不了战斗,我们在混乱之中,更不能忘记党的事业……”郑明丰从党委办出来后,同小石一道被拉到了项尚梁的家,一直到睡觉之前,项尚梁都是这么喋喋不休地讲着:“……老郑,我也理解你,如今是举国一致奔四化,得发挥每个人的才干。对于厉咏时,你可谓是大丈夫,外举不避仇嘛……过去,我错误地理解了你的心思,总认为厉咏时这个人品质不行,不存在平反与不平反的问题,如今,为了调动四化的积极性,像他这样的人,还是可利用的,应当利用的……外举不避仇,古人中,也有优秀的道德可以继承,一切从事业出发,不是以个人恩怨出发,古人那个典故,我准备好好查一查,组织干部认真学习一下,用人的问题……唉,怎么说呢?庞统被打发去当县令,还有人告他无能的状,一向重才的曹操,却杀了神医华陀……我们共产党人,当然比刘备,曹操这类封建统治者高明,无产阶级是历史上最伟大最有气魄的阶级,连个小小的厉咏时还容不了,岂不笑话……”
他讲的够多了!郑明丰终于说:“老项,你有你的理解,也不能说是不对的……相当多是符合我的想法的,可我们应当多做一点,而不是光考虑是否多合乎领导心思一点。你是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了,胸怀更应宽一点。”小石始终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完全听出来,项尚梁不仅是自我表白,而且以郑明丰的救命恩人自居,试图笼络住郑明丰的事情,可项尚梁说了救出郑明丰的事情,无意中提到的那个卫生员,顿时叫他心生疑窦,有可能是厉咏时么?厉咏时讲过,他抢救了两个人,其中那位土匪醒过来……后来,这就成了他又一个“救错了人”的罪状!由于项尚梁百般挽留,说要同老战友抵足而眠,共叙友情,加上一说话,就拖到十一二点钟,不便另找住宿了,这样,郑明丰与小石只好留下来,睡在项家了。
说“家”,也难说。项尚梁有个妻子,过去职务比他高,可是,文化大革命中两人却分手了,项尚梁说他妻子竟在群众批判会上揭发过他,丧失了立场,而外面却说他妻子揭发的都实有其事,证明项尚梁政治品质的确不怎么的。但是,项尚梁先结合了,证明项尚梁对,粉碎四人帮之后,项尚梁更是说他妻子没有气节,不惜出卖丈夫而投靠群众组织,结果落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历史进一步判明她是投机分子。
所以,当上面征询他妻子恢复工作(她原来是矿党委的书记之一)的问题时,作为现在矿党委书记,项尚梁大义灭亲,说明妻子与矿上的帮派势力有牵连,故不曾予以解放。奇怪的是,他们收养的一个战友的儿子,跟他妻子去了。项尚梁留住了亲生的儿子,一家,就这么两口人。这天,儿子没回,正好有空床位,让小石睡了。夜深沉,风儿微微吹拂,尼龙蚊帐在不安地晃动,恍惚可以见到窗外的月色星光……秋夜,到处都是一个谜样的世界,紫黑色的树影直指向夜空,象在问询什么,淡淡的花香飘拂而来,使人想象着一个闪着花的光泽的所在……郑明丰始终没能睡着。他对于项尚梁这骤然的转变,不能不持欢迎的态度,却又感到有点不安……在这两天寻访中,他听到工人不少反映。
不只是厉咏时的事,矿里的落实政策工作,都做得很差,不是说没给一些同志平反,似乎所有平反手续都办齐了,没什么可说的,但人们的情绪总是那么低落,唤不起干四化的激情来,真解不透是什么原因……而所谓“清查工作”和“一批双打”运动,听说是搞得轰轰烈烈、大张旗鼓的,当然,对于这两个运动中受审查的人,是谈不上什么平反的问题的,还是一片抓阶级斗争的口号声,连墙上的标语也没让风雨洗去。人们说,在七二年项尚梁担任书记时(当然,现在还是书记),冤假错案的产生,同其他地方并无两样,甚至说,“双打”运动中整下去的人,比过去运动中的不会少,极“左”路线不但没得到清算,却还在变本加利,抄家办展览,群专学习班,还有,公安机关的,数量都不少……想到这,郑明丰心头一震,自己给玲玲讲的“小偷与售货员”的故事,不也发生在“双打”运动中么?这么说,“双打”中又有了不少冤案!确实,就拿农村来说,“双打”中被打的什么“资本主义势力”的内容,如今,不又被形势逐步证明是正确的,可“双打”中却借口这是属于“资本主义的”,又赶猪、拆屋、抬柜,弄得民怨载道,难怪农村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并没有“第二次解放”之感,以至于有人说“第二次解放”是对当官的而言,老百姓无所谓解放不解放!
幸而有了三中全会,这一切才有了改观。一面在平反,一面又整人、伤民……矿山里,难道不正是这样,老项呀老项!正在这时,睡在他身边的项尚梁翻了个身,梦呓似地说起话来:“老郑,当日我从血泊里把你抢出来,难道是为让你来寻我的不是……老郑,你可以把当日的恩人打下去,却把你真正的仇人扶起来,这犯得着么?”“你怎么说……”“……”郑明丰连忙爬起来,借月光仔细看了看项尚梁,只见他眼皮闭上,嘴唇却在嗫动着,脸上无任何表情……“他是在说梦话……可也是真话。”郑明丰自言自语道。
他再也睡不着了,悄悄地爬了起来,披上了一件的卡的罩衫,独自走到了阳台上。夜凉如水。他的心,也凉了。是呵,是项尚梁把自己一条命从战场上拣回来的,没有他,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了,不管怎样,人嘛,还是得讲点情义,而目前矿上的问题,一旦以厉咏时事件为导火索,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项尚梁不能没半点责任。他会下不来台的……
可厉咏时呢?虽说不讲个人恩怨,可他不也有诬告罪么?证明我两次变节、背叛,搞那么些假材料,难道值得我宽恕么?尽管他也可能是在严刑拷打之下,不得已这么写,当时反正已认定了我是叛徒了嘛,可他毕竟是个没有骨气、下贱的、咬人的东西,为什么要为他的事情奔走,他害我还不害足了么?他有一技之长,就照项尚梁说的办,也足够看得起他了。可是,在党委会看材料的情景,又重新复映在郑明丰的脑海里:那七、八份医生的证明材料,完全是昨天一天里写出来的,材料中证明,说厉咏时当时一个人,竭尽全力抢救伤员,几欲昏倒,还挨了不少鞭子,当时,一听枪响,院里的人几乎都跑光了,就厉咏时一个人坚守在工作岗位上。
而抢救活的人,恰恰是与他不一派的,他并没分,也不知哪是哪派的,因为人全是部队送来的。证明中还说,如果不是厉医生,其他医生更要蒙不白之冤--当日,已强迫给死人做人工呼吸了!像这样的证明材料,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是完全可以取到的,甚至在之前,有正义感的医生也可以写得出来……可是,为什么要拖到这一天才取来呢?而且事情竟这么荒唐,当日判罪,是完全把具体问题颠倒了过去!说他只救活了自己一派的人!郑明丰要求看到副卷,项尚梁说没找到,便作罢了。据说,副卷中有厉咏时只救土匪头子,不救一名团参谋长的事,同时,也就牵连他诬陷这位团参谋长向土匪叩头告饶的内容……
可是,偏偏这样的材料却寻不到……这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奥秘呢?为何厉咏时档案这么干净?当日整他,总归是得千方百计搜集各方面的材料,愈多愈好。在狱中,郑明丰看到不少判决书,都是有什么塞什么,没有很单一的案子。月儿西沉,云絮渐紧,夜空仍那么幽深……郑明丰觉得一阵寒气袭来,深知自己体弱的身子抗御不住,便自觉地退回室内,又重新上了床,躺到被窝里面。项尚梁不时在翻身,却没有醒,整夜都似梦魇了一样,显得十分难受,却叫不醒,他不时在叫:“老郑,你忍心么?我是什么人?厉咏时是什么东西?十年煎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让他平反复职还不够,还要把他捧上天,拿我垫背么……我是忠心耿耿,明镜可鉴……你为了表明自己大公无私,不惜把战友,恩人遗弃,而把仇人、异己捧若至宝……如今反反复复的政治,能怪我么?”几乎是每隔一、二十分钟,他都这么叫上几句,可见他心灵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郑明丰不忍心了,使劲把他摇醒,他睁开了惺忪的眼睛,看住了郑明丰。“你这就走么?”郑明丰叹了一口,说:“我看我还是回去吧……你刚才怎么啦?梦魇住了,真叫人听了难受。”项尚梁恍惚明白了什么,说:“你听了些什么?没吵得你睡不着吧?人家说,梦里的一切,与现实中的一切都是相反的,所以,做恶梦必有好兆头,你干嘛为我做恶梦难受?犯不着!你应该为我庆贺。”郑明丰仿佛在自语:“如果一切同梦里的相反,那该多好呀,只怕不这样,科学的说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项尚梁满不在乎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迷信,可人总是往好处想,不这样,还有什么奋斗目标?
……嗨,我梦见了什么,全不记得了,你可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呓语么?”郑明丰不想复叙那么些话,说:“听不大清楚,也记不住了。”“唉,梦里的,同人家心里的,都一样飘渺难求呀!老郑,你说呢?”郑明丰知道他是有所指,也不好怎么回答,可面有不忍之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义?刚好,小石醒过来了,他一头钻出了蚊帐,惊异地说:“怎么?你们这么早就醒过来了?”
郑明丰说:“年纪大了,哪有你们年轻人那么恋睡?还是早点起来好,空气新鲜,精神也好……呶,都快五点钟了。”“深山里,天亮得是迟。”小石搭了一句,便跳了下床,挂好蚊帐,迭好被子,很快,就端来了漱口水和洗脸水,催两位书记用。项尚梁笑着说:“老郑,这小石比我当年当你的通讯员时还要能干得多吧?”郑明丰淡然一笑:“可你现在已是一矿之主了,正当壮年,要更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