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他那里,他却老认为是工作需要,未有多心。久而久之,我帮他在传达室取信送去,间或给他洗洗衣服,被单,他仍当是同志间的相互帮助,不大介意。末了,医院里关心他的同志说:“小厉,没料你倒有两下子,把这朵野玫瑰捧到鼻孔底下了,小心别先让香气醉倒了。果敢一点,熟了就该摘,别让她凋谢了。你呀,迷迷糊糊,优柔寡断,可不行哪!”可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呀?”
“别傻里傻气的。人家那么殷勤,千载难逢,小心又重演别人的悲剧。”我无意中“偷听”到了这么一段话。我不解,他们指的是什么样的悲剧。而我与他的悲剧并不是很快就降临了的,它恰恰是在我们的意识中已排除了悲剧时意外地来到的。爱情大概就是这样,她并不需要很多的甜言蜜语来浇灌、滋养,靠甜言蜜语培育的爱情,就象在糖水中泡大的婴儿一般脆弱。她是靠一种真诚的意念,共同的命运……而组合的,这不需要过多的娇柔做作和花言巧语。她甚至在无言之中就缔结了。
本来,人世间最忠贞的情感就远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可惜,我当时远不能省悟这么些,在好心人的暗示和提醒之后,我还只是一般地认为那些过头的话“讨嫌”。自然,这种感觉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习惯了、淡漠了,变得理所当然的了。有一次,他送个病号出去返回值班室,不料我已在等候他了,同室有人在同我说话,他听到是议论我们的事,就在窗口止了步,我没见着他。
同事们取笑我:“小耶,你跟厉医生可真是天生一对?”我一扬脸,挑战式地反问道:“是又怎样?嫉妒我么?嫉妒厉医生么?”自此,没有人再开口了。他从门外激动地走了进来,大概是按捺不住了,公然在众目瞠瞠之下,来到我身边,问:“你不是说的气话吧?”这倒使我脸红了,一拉他,就往外跑,他倒听话,任我扯着他乱走一气。终于,我们来到了矿区外一条铺花的山路上。我一生都记得,那是春天,山路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嫣工姹紫、金黄湛蓝,深浅不一,疏密有致……我以为,这是预示我们的未来--对于过去来说,未来总归是美的。我勇敢地向他表示:“我刚才的话,半点不假。”
他抓住我的双肩,久久地凝视着我。“是你的美征服了我,谁也没有不让人追求真善美的权利,但是……”我紧张了:“但是什么……”他说:“你爱我,我承认,不过,这里有一分真诚,一分虚荣,当然,虚荣里仍有一半的上进心……人无完人、瓜无滚圆。如果你是这么承认的话,我可以体谅,并衷心地祝愿你诚挚而又执著地爱下去!”没有过多的曲折,我们成了亲,组成了一个令人倾心的好家庭。他沉缅于学术上的进取不愿多分心考虑个人问题,所以,对我来说,一切解决得非常痛快。
一旦有人称我是“厉大夫的妻子”,我就自豪地昂起了头,陶醉在这样的尊称里。女人嘛,难免有点虚荣心,可以原谅。有时,我却过分了,把他的著作专门翻给人看,极为得意,事后,他对我说:“不要去吹了,这些文章算过去的事,得往前看。”我接受了他的批评。可没多久,我又对人说,我的厉大夫并不囿于既往的成就,还在往前努力呢。说这话,比以往更显得要得意十分。这样,一天晚饭后,他慎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凉台上,向我讲叙起一些事来。首先,他讲到了你当时任公司党委第一书记的事情。我们这是近十万人的联合企业,公司的头头们是难得见齐的。不过,公司一级的医院,倒有机会与头头接触。尤其是他名声在外,公司里领导来看病,总爱找名人,特别是找他。
可是,他说:“独独老郑不这样,不曾直接找过我,所以我很少见到他。只有一次,我在门诊时,许多工人推让着都不看病,非把他推到我跟前时,我才第一次认识他,而且是从病历袋上熟悉的名字,得知他就是第一书记。不过,这次,他仍是按着次序,该转到他看,他才看。
他对我没有多话,也没提出多开什么特效药、营养药之类。但是,他这一次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知道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连嘴唇、下巴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人很爽朗、达--第一次能给以人性格特征的人是不多的。”关于这,他给我说:“人家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名誉、地位和权限的呢?你知道,他是个老革命,老八路了,比我这个小小的医生又该享有多高的声望?我的身世,你也是知道一些的,因此,我们没有权力去炫耀自己微薄的贡献,应该像他一样,规规矩矩地在生活中按普通人的次序去排队……
唉,过去我遇到的大胡子,他如果活着,也一定是这样的人……”当时,我听得很入神,毕恭毕敬,并有所领悟,而且,再也没听到类似的反应的。我的转变和谦虚,相反更赢得了不绝的赞誉,谁不夸我是很好的贤妻良母呢。我们很快就有了孩子,家里的事仍从不要我操心。
我也善于利用他的病人对他的感激,把家里的事务安排得熨熨贴贴。我不断劝他专心钻研,取得更大的成就,这使他很是感动。人们都很诧异,以为他真有方法制服了“野玫瑰”,其实,他并没施展过任何手段。我认为这是一种母性的天赋,使我变得温存多了。不过,慢慢地,他也察觉我是沉缅于一个“名人的妻子”的遐想。几次与国外来访的同行赴宴,他领了我去,得到了称赞,回来后,我对他更是百般地关心,老郑,现在我懊悔,可当日却一点不察觉……不管怎样,我开始得到了人们的好评,成为了女青年倾慕的榜样。
我也满足于家庭的美满。厉咏时常给我讲起小兰的故事,事实上,我听懂了,他正需要一个小兰式的人卫护他在学术上孜孜不倦的进取。我呢?也自称为他的小兰。并试图弥补她的遗嘱。有一次,我请了一位有名的画家,让他在口头上描绘了小兰的形象。后来,画家把人画下了。画完一看,这似小兰,却更似我。是我事先很有心计地嘱咐了画家,我也就这样很聪明地取代了小兰在他心中的位置,我想我对他的照顾也同样不逊于当日的小兰。我们几乎没产生过什么矛盾,没什么口角是非。如果没有整个社会的动荡,我想,这个美满的家庭是会一直保持下去,两人是能白头到老的。这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直至今天,有谁说得清那场运动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呢。你们当领导的,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成为“革命的对象”,还叉着腰,站在台上喊抓“小邓拓”,把这场运动视作“第二次反右派斗争,首当其冲的,还是知识分子。那时,你们很难说不是真诚的。尤其是整人成性的,宁“左”毋右的某些人,可以说是闻风而动,大打出手了!谁思想活跃一点--谈不上什么“独立思考”那时,便成了活靶子了。
他,厉大夫,自然就在劫难逃了。你们对这些可曾反省过么?你们耿耿于怀的,是否来不该把你们也拨拉进了“牛鬼蛇神”的行列,同你们原本不耻于为伍的知识分子一同上台挨斗,一同进牛棚罢了!我就是见过不少为此愤愤不平、为此叫屈的人!在你们的思想中,个人思怨也许不是主要的,甚至一点也没有。但悲剧也正在这里,你们真诚地认为他们思想活跃一点就是“反党”,而你们自身则是党,党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可怎么竟把你们也当成了“三反分子”了呢?你们当时未必想通。也许今天也没有全想明白。我并没有资格评论这一切,我是一个失去了名誉的女人,再说没有理,人们也只当是反话。
--说到这,耶枚看到郑明丰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变得苍白了。最后则是整到自己头上来了,却仍不去想想,始作俑者是谁?我真没有资格去评论这一切。你可以想象,但不能原谅我,当丈夫打成反革命之后,社会对我的压力,对我这个当日扎手的“黑桃皇后”的压力,该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