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的案子还是中央部里面批下来的,我亦无能无力,当然,我还是设法尽力减轻一点……”郑明丰不无感激地说:“我知道你们结合进去的干部处境,两头挨挤,下面是造反派,上面有军代表,还有更高级部门……你还是小心保重自己,以免把你也牵累下来了……”“你能体会我一片苦心,我也就满足了……最近,专案组又会来找你,有些问题,你就客观一点,顺着来,风头上,免得吃哑巴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总有转弯的机会。”项尚梁十分认真地说。“这我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你是我的老上级,比我经验足,比我高明,我多罗嗦几句,对你也是不尊重了,这就不多说了,能看上你一眼,我心里也有个安慰,我走了,你千万保重!”项尚梁几乎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了,郑明丰一直把他送到干校大门口。郑明丰明白,这是一场大风雨的前奏。是项尚梁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可他还没预料到,这次,竟把他又一度送回了监狱!第三天,专案人员就来了,其中有两位还自称为“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他们声称,过去定性是叛徒,完全可靠,而且得到了时间的证明,新的证据,新的旁证人,陆续不断地出现,有了新的补充!可他郑明丰至今仍抗拒不交代,只说明顽固不化、罪大恶极罢了!
郑明丰不屑以理:“既然已定了性,你们还要新的证据干什么?这岂不是说明你们违反党的原则,先定性,后凑材料么?这恰恰证明你们的定性是靠不住的,材料更是假的!”审讯者恼羞成怒,一拍桌子,大概是学了哪一个电影里的,猛喝一声:“大胡子!”
郑明丰笑了:“对不起,进了干校,连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只得留下这部大胡子!”“不对!我是说你过去!过去在国民党的监狱里!”
“是的,那时同今天一样,没法剃胡子!”
“你!居然攻击社会主义的今天与国民党统治的昨天一样,反动透顶!这也是你内心世界的一次暴露!先不谈这个,记下帐再说。我问你,还记得有个代号叫‘小芥兰头’的么?”
“有这么一个,不是代号,是小名,一个十来岁的小叫化子!你们找到了他?”
“你别装糊涂了,他一直在你身边,给你治病,让你养尊处优……可人家,现在也要同你划清界限,要声讨你的叛变罪行!而且是两次丧失革命气节,向敌人和土匪叩首礼拜、贪生怕死……”
“你血口喷人!”
“我这里有证明材料,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任凭你怎么抵赖也是枉然!还是主动交代吧!”
“呸!”
“不信?可以给你看看……”那人把手上的几页材料纸往郑明丰跟前一扔,“工工整整,有枝有叶,没半点掺假,而且完全合乎情理!”
郑明丰从地上捡起了那几页材料纸,迅速地翻看了一遍,不由得气炸了,正准备撕,马上就被旁边的打手夺去:“哼,还想毁灭罪证么?”原来,那材料上说,笔者因参加爱国学生运动被捕入狱,与一个大胡子的同监,当时,自己的革命意志也不坚定,大胡子也在动摇之中,所以互相倾吐了肮脏的内心世界,一齐叛变了革命,方得以保下小命,活到如今。里面还说,大胡子在假枪毙时叩头告饶,出卖了好几位革命同志,使监中几位党员暴露了。接着,又写了一段,说解放后,剿匪中,笔者作为卫生员,在深山里又一次见到了这位大胡子,当时,他负了伤,正向伤轻一点的土匪头子叩头饶命,后来,是笔者给土匪头子治了伤,才饶了这位大胡子--当时已是团参谋长了……前面这一条,没证明,也早说他郑明丰叛变了;可后面一条,纯粹是无中生有,他作梦也没想到!可有了后面这一次,“两次叛变”,更使人认为他这个叛徒是确凿无疑的了!而材料的末尾,署名是“厉咏时”,这是他苍海山矿有名的内科医师,后来,也是他贴了自己一张大字报宣告造反!可是,造反是造反,有意见可以提,可为什么因为造反而给他这般栽赃,给他写这么致命的材料!这难道不正说明他造反是有野心,甚至是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么?贴大字报可以理解,可这么做,他郑明丰一辈子也不能忍受!
郑明丰真不敢相信,“小芥兰头”竟会是这么个恬不知耻的厉咏时!这可能么?可这是有名有姓,白纸黑字的东西,里面有些细节,尽管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却恰恰是只有他和“小芥兰头”所知道的,不能不相信这材料确实是此人所写!但郑明丰提出了:“那次剿匪负伤,是项尚梁同志把我抢救出来的,他可以证明!”“他证明什么?他是看见你倒在大树下,才把你背出来的!在这之前,你昏倒之前的一切,他证明得了么?”审讯者冷冷地说。于是,郑明丰也恍惚记得自己曾被人抢救过、恢复了知觉的过程,可那人马上就走了,连影子也没看清,不然,是可以认出“小芥兰头”来。那时,样子总该没变多少,不至于像今天变成厉大夫而认不出来了!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位小卫生员当日没认出他呢?
莫非是战斗太紧张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救”他的文书给卫生员说了那么一番话。但郑明丰的革命意志是不可夺去的!尽管有了这么些诬陷材料,他一律不予承认,任凭刑讯逼供,也坚贞不屈!一直僵持了几个月。他仅仅在厉咏时那号子里呆了三天,由于两个人根本连接触都没有,同号子里被布置做这样工作的犯人被提出去多次,都无法听命,所以,三天之后,他便转了号子,关到另外一个监牢里去了。在另一个监牢,他听到了关于厉咏时的一些事情。
因为厉咏时也在那个地方关过,但他只知道厉咏时的主罪是见死不救、贻误人命,因此,便从一般刑事犯心里角度上去理解厉咏时的“揭发”,认为厉咏时是为了“反戈一击有功”从而“争取宽大处理”,才把他当作立功减罪的牺牲品。他也确实看出了,牢狱生活--这个年代的牢狱生活,是怎样把每个人灵魂深处隐藏的污秽翻腾了出来,一个个变得丑陋不堪,唉,美其名曰改造,可把人都改造为魔鬼了。
有多少人经得起逆境的摧残而不自暴自弃,尤其是这种不堪忍受的逆境!厉咏时大概也是在这种环境的毒化下才如此堕落了吧!一个人,在天堂里生活可以成仙,一下地狱也可变鬼。在平常的生活中,高贵的品质可以抑制得住心底的丑类,一直抑制至死,这人就被称作了高尚的人,可一旦把他打入底层,在不堪忍受的逆境下,心底的恶魔就再也控制不住,赤裸裸地跑了出来,人,就这样毁了。大概,这可以叫作考验,很多人也常以这一口吻来教训人:“你要经受得起考验!”
其实,这些人内心,倒是巴不得你烂掉,垮掉;而你不曾烂掉、垮掉的话,至少也叫你不要去怨尤他们,这些给人以考验的圣徒们!垮掉的人愈多,就愈证明他伟大!但是,郑明丰并不这么认为,他也以为厉咏时,还有耶枚,均属于经受不起考验之列!尽管自己被扔进“考验”之中,可还自命为经受得起考验的一员!可在他自认为经受起考验之际,却进一步接受了那种用来考验他的思想,他为那种正统观念,尤其是对知识分子看法的正统观念所左右了。他非常惋惜,为什么要把“小芥兰头”投入到知识分子堆中,接受了知识分子的通病,如软骨病、冷热病……等等;如果把“小芥兰头”寻到自己身边,让他当一名党的工作者,或许要好得多,净化得多。唉,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吧!
尤其是他听到厉咏时在抢救伤员时,只救“自己的”一派而不顾另一派时,他更相信自己心底的结论。小知识分子,风头主义、派性、心地狭隘……等等,均不全具备了么?所以,无论是犯罪,还是诬陷,在他郑明丰看来,倒是合乎规律的,不值得怀疑。郑明丰一直到七三年才出狱,出狱时,是项尚梁来接他的,一见面,就喊:“我的老上级,为了你出来,我把政法部门、组织部门,两条线都跑断了腿,不是这里卡了壳,就是那里堵了道,一级又一级,一层又一层……现在虽不说彻底解决,可总归是出了牢房,往好处走。
你就先去干校,不去干校,在家里呆着也行,把身体保养好,来日方长,不要焦急!都是过去那些材料作梗,不然,早该了净了!“我知道,打倒一个人是不需要什么材料的,可为一个人平反,却要过五关斩六将,盖了一个又一个章才算,谁也不担责任。”郑明丰说。他回家没三个月,就听到了厉咏时最终作了刑事判决的消息,他不懂,为何开始准备扣厉咏时一个政治犯、即反革命犯的帽子,殊不知正是由于他的出狱才免了“走资派的爪牙、反革命”等帽子,但整人的专家们,从来是善于变法术的,绝对不会因为大罪否定了而不再寻出你另一桩罪行来,何况厉咏时还有一个现成的刑事罪呢!
当然,刑事罪也没作最严厉的“血债”来判处,只当他派性鬼迷心窍,殆误人命,判了八年徒刑。可谁也不会过问他救活的究竟是哪一派的人,谁都会想当然:他必定救的是自己一派人。郑明丰听到的,也就是这一刑事罪!漫长的年月过去了,粉碎了四人帮之后不久,厉咏时也刑满释放,回到了苍海山矿。而郑明丰已从苍海山里调出,担任了苍海市的市委书记,他们也就从来没再见过面。
厉咏时对“今天”仍心有余悸(大概可以这么说),而郑明丰对他的“诬告”也一直怀有积怨,尽管没对他人说起,可心里是一直不平坦的。耶枚为厉咏时的上诉,乃至于自杀,还有女儿玲玲的激愤之词,以及小石信中所说的,“我相信厉大夫对于你(郑明丰)也是无辜的”……等等,使得郑明丰内心产生了一丝疑惑与动摇,他们的又一次见面,又该是怎么样的呢?难道还应是陌生人么?而厉咏时默默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屈辱,又是为什么?到了,前面便是早先被称为“矿本部”的三层楼,如今,公司党委早不设在这里,那边,矗立起了一栋五层的办公大楼,结构也与当年的火柴盒式迥然不同,显得落落大方,颇有气势。
显然,是近年里建的。对这个地方,郑明丰既留恋,又痛苦,不错,他作为这里的一把手,工作过近廿年的时间;可他作为最受人鄙视与蹂躏的“头号走资派”,也在这里呆了不少日子,没有一派群众愿拉他去“亮相”,他就如一只死狗,一只身上带有瘟疫的死狗,谁都不敢惹--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懂得人的尊严之可贵,才懂得自己抓“小三家村”的可恶……今天来,先找谁呢?不知怎的,他内心有点畏惧了--是呀,厉咏时会愿意见他么?这是一个明朗的秋夜。月明星稀,流云若缕,天幕幽深。
凉风习习,携来馥郁的花香,令人心醉。隐隐约约,传来笙乐声,梦幻般朦胧,又似水晶般透明,婉约、悠扬,仿佛是从天外飘来。郑明丰书记“进山”有两天了。如今,是“双追踪”。郑明丰到了“地下诊所”,想单刀直入,找到厉咏时,可厉咏时却拒之不见,同人上山采草药去了,“只言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无法寻觅;而矿党委书记项尚梁,不知从哪听到郑明丰来的消息,也摆下一切工作,说要同老上级、老战友交心,满山里追踪,可郑明丰的行踪也没个规律,待他追到一个地方,郑明丰早离开了,每每扑空。偏偏同郑明丰聊过的工人群众,对他也卖关子,这样,更是寻得满天飞,也没个着落。现在,郑明丰回到了矿本部,厉咏时在深山里,项尚梁却不知开着小车跑到什么地方了。末了,郑明丰只好让娓娓领着上耶枚那里了。
他没来之前,“双追踪”的故事,耶枚已经听不少人说了,耶枚就寻思,他应该来找我了--他不早让小石和玲玲转告,说不用我去找他,他自己会来找我么?总不该言而无信。按理,他同那么多老工人、特别是“地下诊所”厉咏时的老工人促膝谈心,对厉咏时总归有进一步的了解……娓娓先敲门,异乎寻常地亲热叫:“妈妈!”耶枚一开门,直面的却是郑明丰。耶枚发现,郑明丰脸上比早一段显得苍老了,也显黑了一些,见到耶枚,似乎有些负疚,说:“我来迟了。”耶枚没多少表示,只是说:“能来就行了。”
“唉,你们的欲望都并不高,可我却不能满足……但自己还以为做了很多、很多……”耶枚默默地抽来了椅子,让他坐下,娓娓懂事地斟来了两杯茶,一杯给他,一杯给母亲。而后,偎在母亲怀里,对他说:“郑伯伯,人家说我爸爸就像我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就认得你,那时,我爸爸听话么?”郑明丰颇为尴尬地说:“那时,比你听话。”
“那现在呢?”
“……”
“现在他不听话,是么?到处乱跑,也找不到,就是不听话嘛。”娓娓自问自答。郑明丰却对耶枚说:“怎么啦?难道我如对一个小孩一样来要求厉大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