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你是什么都太认真了……我只算得一时祸福,几年后的事就不甚了了,不过,中国人爱安慰自己,祸兮福所伏……不妨记住。”说完,他便又隐入山林,说另有去处,不再奉陪了。多少年来,厉咏时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保护神追随在他左右,可这次,却不真切了;但以后,又感到举手可触。他百思不解--就连这位算命的老师傅,为何突然之间冒了出来又倏地失去……素不相识,其中又有什么牵引力呢?同样,他也感到,冥冥之中,也有那么一只黑手,或者一个幽灵,总不放过他……这幽灵,一直与那位保护神在抗争,要争个高下,分个胜负……一路上,天低云暗,风涛呼号,被吹得弯了腰的林木,不时拦在押送者的面前,连他们也在不乎,试图阻拦这一不幸的行程。“天哪,你该是知道我的冤屈,才这么大声疾呼吧!长歌当哭,也得有天地的应和!那你就更吹起风,哭下雨吧!”厉咏时这么默愿……果然,半路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没多久,便大雨滂沱,泥水翻飞……暴风雨,使他又去回想起第一次坐牢的情景,去探究两次坐牢之间的关系……流浪途中,这样的风风雨雨还少么?埋葬了小兰之后,他,小兰的小弟弟,就默默起了誓,做一个心善的好人……可谁知,正是这个理念,让他进了牢房--日子没法过了!国民党统治区里一片衰亡情景,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不说讨乞的没活路,连一般市民也活不下去。常听到自杀的,举家服毒,投河的传说,不时,他还能亲眼见到一些。他不懂多少事,但那些日子里,他感到周围一切都在急骤恶化,不是这样死灭,也必定会爆炸。果然,没多久,运动爆发了。学生首先走上街头,工人、市民纷纷声援,他不认得多少字,可捡破烂时好奇问过人家,知道他们打出的大横幅上写的是“反内战,反迫害,反饥饿”,这些,他懂得:打仗不好,他经历过;迫害呢?虽不大明白,但总归是受苦受欺负的意思;饥饿,更有切身感受,是得反,要人人都饱肚子,怎不干?开始,他尚不大关心,倒认为自己捡破烂又多了一门生路。
这满街的标语一撕下来,就可以送到破纸店去兑钱,弄点吃的,所以他欢迎闹事,跟着一块高兴。但有一次,夜里,他在撕破损的标语时,却被一只手抓住领口,传来一个严厉的申斥声:“小东西,你搞破坏!”他吓呆了,回头,见是个学生,比他顶多大四、五岁,便说:“放了我吧,我撕了卖钱,肚子饿……”学生松了手,掉下泪来,和蔼地说:“肚子饿了,也不能撕这标语呀,你看写的什么?不是反饥饿么?你就不反?”他说:“反,我饿得要发疯了。”学生掏出几个小钱,说:“你也反,就不要撕标语,同我们一道反。这几个小钱就给你买点吃的。”他接过小钱,一大串一大串泪珠滚落下来。过两天,他在游行队伍中看见了那个学生,那学生向他招手,他就跑进了队伍,跟学生一道游行,他也要反饥饿,还邀了几位挨饿的伙伴。他喊口号比任何人都卖力,不怕把嗓子喊哑。学生给传单让他们去贴,去撒,那多有趣,多快活。贴标语,他也去。学生常周济他一点衣物,吃的,还有零钱,日子比往常过得痛快多了。没多少日子,反动派下毒手了,出动马队,用水龙带来镇压。
他亲眼见那位学生被马踏倒,不知死活,恐怕是完了。他同学生一道退到学堂,学堂也被打进来了。里面一些诸如董事长之类的家伙,发现他不是学生,便先抓了他,交给了大兵,说:“这小兔崽子不是我们学府的,准是共党的联络员或奸细,你们把他带走吧。”他稀里糊涂地变成“共党要犯”进了警察署。有七、八条彪形大汉守在他两侧,然后,有一个戴着很古怪的帽子的人来审问,大概是法官吧,那时他连什么叫法官也不知道。按程序,法官首先是这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咏子。”“什么?有姓筱的?”“你不是问名字么?我就答名字。我姓厉。”“什么厉?”“厉害的厉。”“好刁顽的小子,你凭什么姓厉?”“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我爸吧。”“你爸叫什么?”“不知道。”
“胡说,准定是个共产党。”“可不,听说共产党厉害,怕他是吧。”法官气得浑身直抖,记下了“厉咏时”三个字,这家伙把“子”当“时”了,还记上“其父系共产党”;又问:“藉贯?”“什么?机关?我没安机关。”“是问你住什么地方。”“我到处都住,到处都能住。”“娘希匹,净是共产党腔调,问你家在哪?”“我没有家,天下都是我的家。”“狂妄!野心太大!你多大了?”“十岁满了,进十一。”“年纪小小的,怎么满脑瓜子都红了?”他不懂,摸摸脑袋,奇怪地说:“不红哇。”法官一拍惊堂木:“不老实,还想抵赖么?发传单,贴标语,可有你?闹游行,喊口号,可有你?”“有哇,那热闹极了,你不去看看?”“休混我!赶快交代你的上司!”他又不懂了:“丧事?我没凑过办丧事的热闹。”“你他妈的装猾头,是谁命令你去干的?”“没有哇!我自己要去的。命令,兴是我肚子发出的,我肚子饿,得反饥饿……”法官已下结论了:“这刁小子不给点厉害不会招供的,让共产党迷了心窍,给我打!”七、八个彪形大汉拳打脚踢,他吐了血又昏倒过去,一盆冷水浇来,他醒了,法官又重新问起,他仍是那几句,最后说他装傻,要关死才行。当把他往黑牢里一推,他倒乐了,竟笑起来。一个大胡子囚犯问他乐什么?他说,外面靠讨饭捡破烂,有一顿没一顿,又冻又饿,听说牢里一天还有两餐,比外头好多了,所以他乐。
大胡子听罢,长叹一声,没开口了,不知从哪弄来一点盐,化了水,给他洗伤口。大胡子洗得很细心,一点也不痛,他很感激。牢里很暗,他一直没怎么看清大胡子的模样,就记得那一个大胡子。晚上,大胡子让他挨着睡,大胡子扎人,可热烘烘的。他体弱,畏寒,大胡子把他抱得紧紧的。这样,他又遇到了生活中第二位老师。这老师,一直没告诉他关于自己的名字,他只知道大胡子关了有三、四年了,胡子是进牢后留的,满脸尽是,吃饭得叉起来。
乍一看,是有点怕人,可他觉得这人心眼儿不坏,很快就闹熟了。里面没床,得花五块银洋借一块木板,他没钱。但大胡子一抱,一块板子上倒睡得很安稳,大胡子睡惯了,他在外流浪,也爱缩成一团。监子里共有六、七个人,彼此很少说话。有各种案子的。有一个还很年轻,长得很英俊,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不过,从这人的眼神、动作上看出,也是个好人。
出去提审,常常是遍体鳞伤,可回来后,这年轻人就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穿上,没事一样,只有在梦里,才发出一、两声呻吟。有次放风,他--小咏子淘气,把水洒到禁子身上,禁子扬起铁尺要打,年轻人冲过来,挡住,说:“孩子十二岁,有什么罪?关了不够,还要打,要打,就打我吧!我反正挨惯了!”结果禁子给惊住了。慢慢地,牢里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被抓的,他也说,学生给了我很多好处,我不能说出他们,有个可能死了,但死了也不能牵累人家。他们夸他,他就讲了母亲的死,同小兰姐的流浪,也讲了“做好人”的心愿,看得出,他们也很感动。他便问他们,美是罪么?肚子饿也是罪么?
大胡子搂着他睡,解答了这些问题,大胡子慢慢地启发他,为什么你妈会寻死?为什么到处是饥饿和死亡?为什么学生要游行……说的很通俗,很普通,让他听得懂。开始,说这是命运,那时也信命,可是,没半年,他就懂得了什么是剥削和压迫,为什么有地主和长工,老板和工人,什么叫社会主义,帝国主义……而他就不信命了,也逐渐意识到“做个好人”是一种朴质的劳苦大众的意愿,但太简单天真了。大胡子教他识字,每天十个,第二天要背要默写,可严格哪,不到半年,他就能看信了,牢里有人来信都让他念,鼓励他。
自然,吃饭人们更照顾他,常推说“老”了,吃不下饭,划一小半添给他,谁家里有人送东西,最好吃的总归是归他的。他进监前骨瘦如柴,入监时又打得没个人形,可半年后,人们说他白了、胖了,连法官也挖苦他坐牢坐出了福气。可他看出,大胡子他们都瘦多了,颧骨突出,脸上打皱。他的头发长了,大胡子给扎起,竖着,并给了个亲切的称呼,叫“小芥兰头。”大胡子常给他描绘未来的岁月,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对生命充满信心,从没给他讲到过死,不知是否怕他伤心,但他从大胡子的神态、精力和言语中,却感到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
大胡子旺盛的生命力,受得起一切非人的摧残。大胡子给他讲社会主义制度,所有的人都过着幸福的日子,有着美满的家庭,大人上班,小孩念书,有电影院,有体育场,有医院……
又问他长大想当什么,他想到小兰的心愿,记起早夭的伙伴,不假思索地回答:“当个郎中,专门救人。”他那时只懂治病的叫郎中,不知叫医生呢。大胡子笑了,又长叹一口气,说:“是呀,得救死扶伤哪!不过,得先为国家,为社会做这个工作,否则,也只是句空话……”他不大明白,天真地问:“我真会做个郎中么?”大胡子认真地说:“能的,一定能!”而后压低声音说,“我先给你打个招呼,你出去后,一定能实现你的心愿。那时,我们当家作主,说了算!救死扶伤,正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责任。这黑暗的社会,把人都打到地狱里,统统变成了鬼。
可明天,新的社会,只会把鬼变成人,而绝不会把人制造成鬼。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抱负、爱好,应该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彼此懂得尊重自己和他人的价值,这样,才可能有一个健康的、充分发达的社会--这,就是我们日夜盼望的共产主义!”大胡子沉醉入自己的遐想之中,也忘了讲话的对象是个十来岁的流浪儿童,“不骗你,那时,我们会办自己的医院,自己的医学院,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治疗,就象每一个人都能吃饱饭一样……这一天不会很久了,所以我才对你这么说,不骗你,大人还能在这牢里骗人么?”他以为大胡子是哄小孩的,自己不分明在坐牢么?这里天天还拖人出去枪毙,便问:“当真?
”“当真!”大胡子悄悄地给他说了个地址,让他以后去找,可现在千万不能乱说。他仍是半信半疑,但他把地址记在心里了。大胡子又给他讲了很多美好的事物,他感到,大胡子就像父亲一般。他从小没得到过父爱,却在牢里受到一个比父亲还亲的人的爱抚,很是感动,真想叫大胡子一声爸爸,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没料到,就是讲了上面一段话后没几天,大胡子提审去返回后,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又洗了个澡,不大作声了,从这些动作中他明白!凡是要被处死的政治犯都有这个习惯,可他不敢问大胡子,也不敢让耳朵听到“死”的消息,就这么木然地看住大胡子洗涤。
这天大胡子特忙,没顾上同他说话……半夜时分,鸡没叫头遍,牢门突然开了,那惊心动魄的铁器碰撞声响了,狱吏叫了大胡子的号子,大胡子站起来,抱起了他,亲了亲,说:“小芥兰头,别忘了你该找的地方。”他心里冰一样地给冻住了,只知道:“嗯。”大胡子放下他,一步一步走向牢门,唱起了《国际歌》,整个牢房也在唱,那个不作声的青年人也在唱,他学着唱,给大胡子送行。当大胡子走到牢门,回头深情地注目于他时,他看到了大胡子脸上焕发出一种宁静而又高尚的光辉,这时,他扑上前去,就在大胡子被架了出去,牢门砰然一响时,他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爸爸,你是我的亲爸爸!”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叫爸爸。这时,那个英俊的青年人把他拢在怀里,泪水落到他的头上、脖子里。可惜,这一次,他没能哭,他还不会掉泪,流浪生活使他麻木,把他泪水烤干了。不过,这次,却把他僵化的情感重新熔化了。他懂得了,母亲为什么死前还给他送红苔,小兰为什么为他冒风险,大胡子为什么这样疼他……他们,都是热爱人民,热爱一切被伤残被煎熬的心灵,并为此而献身。
那个年轻人承担起了大胡子的责任,成为了他--小咏子的保护人。但没多久,年轻人亦被提出牢房,从容赴死。临别时,他问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好记住,年轻人摇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斗争需要这样。他不理解,将去死了,又为什么讲不得呢?以后方知是地下党工作的纪律。他们就这样默默无声地为人民而献身……当时,他没问到名字,急了,年轻人把他放下,转身走向牢门,这时,他意识到,他又将失去一位最亲的亲人,他感到自己的情感在动荡,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水打湿了牢里的水门汀,湿漉漉一大片,而这,是第一次。年轻人听到哭声,回过头,又抱起他,亲了亲,说:“你就叫我一声哥哥吧!”他呜咽着叫了一声“哥哥”,年轻人激动得落泪了。按理,每个像这样的人出牢门时,没有掉泪的。但他知道,这是一种不同于懦夫、怕死鬼乞怜的泪水,是人类最崇高最炽烈的情感之泪。
让我们永远纪念着他们,纪念这些最富有情感,而又不留下名姓以企求人民对自己的感激或报答的纯真的先驱们!他们为人类牺牲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姓名--他--厉咏时也想到,这是以后想到的,为了一项伟大而崇高的事业,往往需要作出这样的牺牲,这样最彻底的牺牲。牢里呆了两个年头,终于,解放了,解放那天,只听到寥寥两声枪响,就有人打开了牢门,大声宣布:“你们解放了,自由了,飞出去吧。”这人的声音很像大胡子,也象那位年轻人。他明白并不是他们。不过,他还是找了这个人,让这人带他去找了大胡子留下的地址--他不可能遗忘这个地址,至少,可打听大胡子的亲属。当他找到那里时,一个很像小兰的女孩子热心地领他找到了这个旧址的主人。这位主人,当时也是市委副书记,在他看,是好大的官了。他给主人讲了牢里的经历,主人说,一年前,是得到过这么一个通知,是大胡子通过狱中党组织传达出来的。他问大胡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亲人,主人说也不知道,当时只用代号,得去查,也不一定能查到。不久,他--小咏子随军当了小卫生员,参加了西南剿匪,战争结束,他进了卫生学校,后来又让他深造,上了中山医学院,成了名符其实的郎中--医生了,他奇迹般地实现了狱中的愿望。大胡子赴难前,并没忘记他这小小的愿望,由此使他又联想到母亲临死前的“善举”,这里,包含有某种共性的东西,他一直在思索。
这些人处于逆境之中,个人命运也不可左右了,可他们都保持并发扬了这么一种伟大的情操,并没有把它同自己的躯体一同带到非人间中去。这种情操,是人世间永存的,也同样可以“未卜先知”……它在厉咏时的心坎中,深深播下了种子,由此导致他近年来曲折的医生生涯。可是,作为大胡子可想到,他许下的诺言:新的社会,只会把鬼变成人,而绝不会把人制造成鬼,竟成了真正的、最大的欺骗……小的许诺实现了,大的许诺却变了一纸空文。今天,厉咏时又一次成了鬼,由小鬼变成了大鬼……如果大胡子还活着,他会允许这样做么?不,不,也许,他自己说不定也在制造鬼,或者,他本人也一度成为了鬼……能这么设想么?这对于当年抛头颅、洒热血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的先烈,又是怎样一幕悲剧呵,他们的在天之灵,该怎样痛心疾首?风雨纵横。山野。整个山路,都似在暴风雨中震荡……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草木乱舞,乱叶狂飞,瀑布声不绝,山林声若狂……一团火球在山涧中滚过,天地为之变色!押送者与厉咏时,只好寻到一处石凹,躲在里面,但石头老也挡不住横射的雨弹,更挡不住隆隆的雷声,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惨白了,因为他们知道,山林间,很容易让雷电击中!只有厉咏时十分坦然,他倒愿雷电这一阵子把自己打死,这才痛快!人到了这种地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谁都想知道自己的一生,从他懂事时就有这么个欲望……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配知道自己的生涯的!而能知道自己一生的人,一定是非常幸运……
可不知道那位老师傅是否也知道他自己的一切?风雨茫茫,在押送的征途上,我们的厉大夫,这个唯物主义者,便开始相信命运,听从命运的安排了……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风雨雷电,无非都是天地的哀吟。的确,厉咏时很久也不曾知道,那位“大胡子”始终在他的身边--只是不到时机,他才不在他面前“显形”。这又为什么呢?仅仅为他那诺言不能兑现么?当厉咏时在“没有耳目”的山野里痛悼往事,以史为镜之际,市委的郑明丰书记,却在自己屋里照着货真价实的镜子。这是一面足有一米长、半米宽的穿衣镜,没有任何一处叫人体变形,质量是上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