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音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话机,对方已经在问话了:“喂,哪位?”小离隐约听见,那是一种很温柔很年轻的声音。这声音刺痛了小离。
“你肯定不认识我。不过我想见见你,跟你谈谈。”紫音的口气沉着,老谋深算的样子。
可是对方显然是没听见她的话,还是喂喂个不停。没办法,紫音把话机又还给了小离,“我说话她听不见,就像她看不见我一样。就算见面了,她也看不见我。”
小离这时不知道从哪借来了勇气,接过话机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去见见你,行吗?”
对方说:“可以啊,你是个不算大的小女孩吧?”
“是的,一个小女孩想找你谈谈,她不算大。”
“我们什么都可以谈。现在吗?”
“不是现在,我想去见你,同你面谈。”
“哦,也可以。什么时间,由你定吧。”
“这……我离杭州有点远,不过也不太远,我可以坐火车。”小离突然决心已定。对方的声音似乎可以化解一些隔膜。
“是吗。那你得跟家里打个招呼,再约个同伴一起来,还有……还有你得跟老师请个假吧,我不知该不该让你来……”
“没问题……”说到这里小离对杭州之行几乎又失去信心。
“反正一下火车就打电话来吧,我整天都在家。”
对方还想再谈下去,小离已经无力地挂了电话。她还不想说太多,再说了她觉得此事似乎需从长计议。
两人又回到植物园。
小离找出中国地图册,告诉紫音,她量过了,杭州很远,并且她没钱也没有时间,除非她先去当小偷然后逃学。也就是说她得先成为“坏小孩”然后才可能到达杭州,这代价不小,与她的名誉和前途有关。
小离的话道出了杭州之行的艰难。而这一切,紫音并没有意识到。紫音自己可以随着叶子中的水滴落在杭州,这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不用花钱买车票。可小离不行啊,她必须用时间用金钱才能到达杭州。
“我为什么不以随一滴水走呢?”小离都有点嫉妒紫音了,忌妒她与植物之间的默契。
“我们就是不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紫音望着小离,她想从小离身上找到更具体的不同。
“从前我俩一样。我们天天骑自行车上学,有时乘公共汽车,你也从来不逃票,有一回你也迟到了……你跟我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从那一天开始你不同了……”小离说到这里心空然疼了一下,然后她又拒绝思考下去了,她不想打开自己的记忆之门,她必须忽略紫音的存在状态,即从前的紫音和现在的紫音是一个而不是两个。她也只接受一个。
“为什么呢……”紫音望着伸向植物园深处的曲折小径,它通向更远的植物深处,而那里有一种力量正有“吮吸”她,召唤她。从前的某个时刻发生过什么,似乎与那条幽深寂静的小径有关,小径是她通向自己“从前”的一个通道,而它与叶脉中的水是连通的,所以她有了机会,有了与小离重逢的机会……
小离注意到,紫音在小径深处的消失不是瞬息之间,而是一点一点融化进去的,这过程更像是被展开的枝叶所吸收。眼前发生的一切把小离迷住了,她久久沉浸在那个奇怪的过程里,以至于紫音彻底消失时,她还望着那些摇曳的植物不肯走开。在那段时间里,她浸泡在恬静的忧伤里,如同睡在儿童时代一个难以忘怀的梦中。
一只从眼前飞过的黄蝴蝶扰醒了小离。她又该赶回去上课了,这个植物园不是她的最终归宿,她只能路过只能短暂停留。不过这个中午还是有收获的,与那个女人有了一次很近的接触,她声音动所,似乎也善解人意,爸爸肯一次一次打长途电话给她也就不奇怪了。并且小离猜她从事的职业可能跟爸爸一样--写作,差不多整天都呆在家里。他们多么寂寞啊!他们通通电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小离简直要原谅他们的非分之举了。
杭州之行又是必须的。它可能永远都在计划之中,但绝对不能放弃。紫音认为。
怎么办呢?只能坐火车去了。整个晚上,小离都把自己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因为紫音就大模大样坐在她对面。她尽量压低声音同紫音说话。
她们还在商量遥远的杭州之行。下午紫音去过火车站了,有一次直达杭州的快速列车,晚上九点发车,第二天上午八点十分到达。也就是说,要走将近十二个小时才能到达杭州。小离一听,险些昏倒在床上。
“天啊,相当于一个和尚早晨坐在座上念经,要一直念到晚上,这也只有高明的和尚才能忍受得了啊!”
等紫音一公布车票的费用,小离几乎真的晕倒在床上了。车票有两种,一种是软座,一种是软卧。软座比软卧便宜多了,那也需要二百元。至于软卧的价格,小离的耳朵已经在嗡嗡响了,她根本就没听见。接着,紫音帮小离算了一下往返的全部费用(包括吃最便宜的饭、坐最便宜的公汽什么的),至少需要五百元。这还不包括出别的意外,比如走丢、被罚款或被街头的小饰物吸引。两人正紧张地计算着,小离妈妈又来问了。她总感觉女儿的房间里有种异样的东西。
小离头都没回,说:“我在读课文……”
尽管小离妈妈听不见紫音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影子,可紫音还是下意识地捂紧嘴巴不敢出声。
当天晚上,小离才真正意识到钱确实很重要,也就是说大人们整天忙忙碌碌你争我夺的也并非没有道理,而从前自己的清高反倒没有多少道理。小离承认,当一个人真正面对现实生活时会改变很多。
小离没想到,路费在第二天中午就解决了。本来小离准备利用双休日去表姐开的蛋糕店打工了,她还准备让表姐预支一些工资。要是表姐不小气,她就可以准备杭州之行了。当然,姐夫是个小气鬼,让表姐预支工资也很困难。不过那也算有了出路,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挣钱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现在小离承认,那些千万富翁兜里的钱绝不是某一天早上无意捡到的。
紫音在一簇桑叶中间显现时,小离正在用计算器算她要多少个工作日才能赚足去杭州的路费。她不相信这需要一年时间,所以她不知不觉中私自给自己“提高”了薪水,可是计算的结果并不满意。
“小离,瞧瞧这是什么?我们有钱啦!”紫音手里握着一枚信封,那信封有一定厚度。
“钱?你在哪搞到手的?我可不忍心让你为我去做贼。”
小离实在担心这钱来历不明。说心里话,凭紫音现在自身的条件想搞到钱非常容易。小离数了一遍,足足800元,旅途上还可以奢侈一点呢。
“这钱是我妈妈预备给我买新山地车的。不过,现在好像没有用了……”
“是不是我们在兴华街看到的那种,很漂亮但特别贵。”
“是那辆。不过没用了,钱一直在我床头的小抽屉里放着,没人动它。妈妈说用它做个纪念……”
“那好吧。算我借你的,将来我去表姐家的蛋糕店打工赚了钱再还你。”
小离收下了紫音的钱,她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小离感到植物园里所有的植物都在向她祝贺,连某片叶子一个不经意的抖动她都认为是在向她致意。
杭州之行有了金钱,剩下要考虑的就是时间了。紫音建议小离星期五晚上就出发,并且要带上一盆花和充足的水,以便他们随时联络。这些小离都点头答应了。惟一让小离为难的是如何获得两天时间,这次杭州之行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而实际上前后跨了三天呢。这回紫音帮不上小离了,但她建议小离不放弃使用“离家出走”的手段。
小离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她想把这件事做得温和一点。
两天后就是星期五。小离战战兢兢站在爸爸妈妈面前撒谎那天简直是世界末日。小离说放学后她想去紫音家过周末,她说的话很少,看上去很平淡。谁料他们竟然轻松同意了,一点异议都没有。妈妈还说:“那你就多陪周阿姨两天吧,你知道她一定很闷的……”爸爸也做出深表理解的样子,那表情很庄重,就好像小离要完成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使命,连小离都不敢马马虎虎了。坐在通向火车站的公汽上,小离怎么也没想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开明,轻易就放掉了她。这两天,只要他们不往紫音家打电话就万事大吉了。不过没问题,紫音事先把家里的电话线做了恰到好处的处理,他们肯定无法与周阿姨沟通。
小离当然没忘去花鸟市场买一盆花,她专选叶多的那种兰花。为了减轻旅行的重量,她选了最小的一盆。顺路她又买了两瓶矿泉水,一瓶留给自己解渴,另一瓶留给这盆兰花。其实连小离也说不清是留给了这盆兰草还是紫音,她在清醒的时候根本搞不清紫音与植物们的关系。他们可能是一种依存关系,这多么奇怪。
车票很顺利就买到了。小离没舍得买软卧,她有个座位就行了;她也没给紫音带份儿,这肯定没必要。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不背负太多的债务。
临上车,小离想,明天这个时候就要面对那位的女人,她与爸爸可能有特殊关系。小离的心怦怦乱跳,她毕竟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啊。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要是有充足的理由她都想逃离站台,可是后面的人一拥就把她推上了直达杭州快速列车,她连犹豫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车厢里人并不挤,有些座位还是空的。有的人干脆躺在三个位置上,也是蛮舒服的。不过惟一让小离不满意的是对面座位上做着一个长相很凶的男子,小离很害怕,所以她努力让自己的脸避开他,这样能好些。平静了片刻,大约车上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火车开动了。这时小离发觉对面的男人好像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背包。怎么办?小离感到很无助,这车上她一个熟人都没有。哪怕是令人讨厌的校长在这节车厢里她心里也会踏实些啊。
小离果断拧开矿泉水瓶盖,从背包里端出花盆,然后给花盆浇水--紫音该露面了。
小离做这些的时候,对面的男人愣愣地看着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乘客,出门旅行还带上一个花盆。
小离只管给花浇水,让水从叶子上流到茎上,再从茎上渗入根部,她不敢看这位很凶的男人。小离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远行,现在她最担心的事情是被拐卖。小离心想:紫音,你在干什么?快出来陪我说话!
紫音几分钟后才随叶尖上一滴水抖落下来。紫音顺势坐在小离和那个凶男人之间的小桌上。她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随便些,除了小离没人看得到她。
小离看着面前的紫音说:“磨磨蹭蹭怎么才来?”
紫音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离对面的凶男人却一脸迷茫,瞪着小离问:“小妹妹,你说什么?”很明显,这个古怪的小姑娘在同他说话,除了他这两排座位中没有第二个人。
小离赶紧捂住嘴吧,说;“我,我在跟别人说话……”
于是,凶男人换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小离--不用怀疑,这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小姑娘其实精神不太正常。
紫音说:“人家把你当成精神病人了。”
小离并不觉得难堪,她让紫音靠近这些,趴在紫音耳边小声说:“这回我可以放心了,他不至于拐卖一个有病的孩子吧?这样的孩子卖不上价钱。”
小离跟一个“不存在”的人谈话,很快引起车厢里其他乘客的注意。几分钟后乘务员来了,很关心的样子跟小离说话。
“小姑娘,在哪儿下车?杭州吗?一个人吗?”
紫音又摇头又摆手,示意小离不要说实话。小离理解错了,这样回答乘务员:“在杭州下车。我不是一个人。”
小离刚说完话又觉得这样不太对,他们看不见紫音啊,小离马上说:“我是一个人一个人。”
乘务员的关心并没有结束,她又问了:“出来时家长知道吗?要不要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我们设法把你送回去。”
小离不敢再信口胡说了,点头说家长知道,她去杭州是去看姥姥,下车时舅舅来出站口接她。小离还说她没有病,她只是喜欢跟自己说话,这跟写日记没什么两样,个人爱好而已。当然这些话都是紫音一字一句教给她的,在撒谎的时候小离往往显得弱智。
乘务员的关心既让人感动也让紫音感到滑稽。紫音终忍不住,“挤”在乘务员和小离中间哈哈大笑起来。当然她的笑声只有小离一个人听得见。这次小离没再跟紫音多嘴多舌,任凭紫音傻笑。
乘务员观察了一会儿,见小离又恢复了“正常”,走开了,她还要打扫车厢呢。她心想,这小姑娘就算平静下来了,看样子病得不重。
为了避免别人对自己过分“关心”,小离不再跟紫音说话了。紫音告诉她只管听,坚决不回答。
紫音说:“明天早上一下车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接站。”
小离紧闭嘴吧。
紫音说:“不接站也行,让她约定个地点,我俩坐出租车去,我们的钱够用的。”
小离还是紧闭嘴,只是稍稍点点头。她相信这个微妙的动作没人看得出来。
小离“平静”下来以后,周围的乘客对她也就没有了兴趣儿。对面的凶男人也打了个哈欠,趴在小桌上,趴了一会儿可能不舒服,干脆躺在了座位上,他的座位上只他一个人。小离不方便说话,紫音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两人开始各做各的事了。小离有时看看窗外。窗外一片黑暗,连一点灯光都看不见,整个列车如同在茫茫宇宙中飘荡,只有车轮有节奏的颤动才能让人感觉到它的速度,否则小离真的以为它已经停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列车的速度减了下来,后来顿了一下。有几个乘客下车,但没有人上来,上来的是一团凉丝丝的空气,躺在座位上的凶男人打了个喷嚏。随后列车又顿了一下,开走了。寂寞很快又包围了小离,她真想快点结束这种没有尽头的宇宙之旅。
紫音说:“你也躺在座位上睡吧,我陪着你,不过我一旦睡着就要离开你了。”
小离无奈地点着头,她知道,紫音的去留有时候也由不得她和紫音。小离准备睡觉了,她把背包放在座上,这样既可以当枕头,又防止钱被人偷。
小离几乎一觉睡到终点。这一夜小离都在同一个梦境里--在宇宙中飘荡,无所依傍,所以,有点虚脱,没有着落。
火车刚一进杭州站,车厢里就乱了起来,人人都像逃难。小离就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那场面把还在梦境中徘徊的小离吓得抖了一下了。车窗外的阳光和乘务员的报站声很快把小离的意识拉回现实,她欣喜地想,啊,旅行结束了!
小离临下车,往花盆里浇了大量的水。紫音也守信用,准时回到车厢里陪小离一起下车。
整个旅行小离周围弥漫着一股油漆的味道,它好像来自涂在车厢外面的一种草绿色的涂料。现在她要告别这种味道了,还有点不舍呢。小离跟在人群后面向站口走去,紫音在人群里要比小离逍遥自在一些,有时她甚至可以从一对互相挽着的人中间“挤”过去,所以小离怀疑紫音的常态可能是烟一样的东西。紫音的确变了,只是小离目前还不想认真去想紫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离是在逃避某种现实。
出站台后,小离想,该给那个女人打话了。小离的目光穿过一个一个行人寻找电话亭。而小离此刻的心情倒很像是来杭州找一个亲戚,有点激动,有点迫切。小离自己明白,这可能是人在异乡很容易产生的错觉而已,不可以把这种可怕的错觉留得太久的,她不会谅解那个女人与爸爸的密切的关系。这是任何错觉都无法淹没的事实。
小离在背包里翻IC卡时发觉钱不见了。小离把整钱500元放在一处,零钱放在另一处,结果她找到了零钱和IC卡,整钱500元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