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小离的家里经常是比较平静的。爸爸的房间里有哒哒敲打键盘的声音;妈妈坐在毛线旁边,面前还有两本有关毛衣编织工艺的书,每年她织掉的毛线大概能绕地球一周,连小离穿的袜子都是她用很细的线一针一针织成的。现在他俩又回到互相不搭理的状态,战争在静悄悄进行。这反倒无法让小离看到和平的迹象。小离是中立一方,对眼前的战争无可奈何。其实她并不站在妈妈一方,她只想让那个女人从她的家庭里走开,消失得无影无中踪。
小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作业写完后交给妈妈检查,然后去爸爸房间交给爸爸检查。爸爸简单看了看,说:“作业不是目的,目的是学到东西……”
检查通过后小离便可以支配余下的时间了。
看见摆在窗台上的兰花,小离想起了紫音。
小离到很想亲眼看看这个紫音是怎么随着水滴来来去去的。小离不相信,但她想实验一下。
小离舀来清水,轻轻浇到花盆里,然后观察每一个叶片。为了验证紫音说的话,小离宁可多等一会儿。可是几分钟过去了,每个叶片都毫无反应,连动都不动一下。小离不想放弃实验,小离不想放弃实验就是不想放弃紫音这个朋友。所以小离又舀来水,直接浇在叶子上,一连串的水滴从叶面上滑下,滴在花盆的土中,渗下去了……
小离没有看到她想看的一幕,但小离不想放弃。其实她内心里希望紫音说的话是真的。小离穿过客厅去厨房舀水,妈妈见她急匆匆跑了两趟,抬头问:“小离你到底在忙什么?”小离含混地说在给兰花浇水,然后关上门继读这项荒唐的实验,可是当她回过头面对自己的房间时,眼前的情形把她惊呆了。
紫音倚在写字台上,撇着嘴角看着她呢。
小离揉了揉眼睛,又捏了自己一下,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幻象。小离不可思议地看着紫音,“可真有你的!”然后走到紫音跟前上下打量起她来。
紫音有点不耐烦了,“这个时候让我来干什么?总得明天上午才行,上午你爸爸单独在家时才能开始调查那件事,现在是晚上,你都把我搞糊涂了。”紫音看看台灯,又看看窗外的月亮。紫音揉着眼睛,看样子刚才她是在睡觉。
两人正说着,妈妈已经站在小离房间的门口了。
妈妈看着小离,“小离你在跟谁说话?”
小离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僵立在写字台旁的紫音--妈妈似乎没注意到紫音,这够奇怪的。
紫音盯着小离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小离明白紫音的意思,支支吾吾的说:“我在跟,跟花儿说话……”
妈妈说:“别瞎闹了,小离,兰花用不着浇那么多水,也用不着陪它说话。睡觉。”妈妈这几天心情不佳,跟小离说话非常简练。她现在没有那么多心思照顾这位女儿了,她的生活已经彻底乱套了。
小离妈妈跟紫音的这次见面才是真正的意外。至少紫音这么认为,刚才她可尴尬极了。
“究竟怎么回事?”小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谁知道,这不是我俩能搞清楚的事情,你妈妈好像看不见我。”
“我却看得见!”
“这么说,能看见我,是你一个人的专利。”
两人话还没说完,小离妈妈又出现在房间门口,紫音下意识地躲在小离身后。小离则几乎目瞪口呆了,因为妈妈这次是来给她铺床的,她近得几乎能摸着紫音了。紫音轻手轻脚,猫着腰从小离妈妈身旁钻过去蹲在写字台旁,朝小离挤眉弄眼,脸涨得通红。小离的表情更是紧张,可是这在妈妈看来很是奇怪--没来由啊,帮你铺铺床怎么啦,有什么不适应的,天天如此啊!
紫音见小离妈妈对她确实毫无察觉,胆子大了起来,干脆轻轻一跃,又坐在写字台上,还朝小离放肆地做了两个鬼脸。不过这回紫音可闹大了,她碰着了小离的笔筒,眼看笔筒倒下去了。在笔筒完全倒下之前小离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哗啦!笔从笔筒中滑出来。
小离妈妈望着写字台上的笔筒,愣住了--它自己怎么会倒呢?没有地震啊!小离妈妈观察了一下头顶的吊灯,吊灯很安静--这个笔筒实在是太敏感了。
见自己闯了祸,紫音乖乖从写字台上下来,规规矩矩站在写字台旁,就看小离如何解释了,她插不上手的,她插手只能把这件事搞得更糟。小离很为难,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奇怪的事情。可是妈妈却自己想通了,她走过去把笔筒扶好,把撒落的笔拾起来,说:“小离,你的生活一团糟,为什么不把笔筒放平稳呢?”
小离咯咯笑起来。妈妈莫名其妙地瞧瞧她:“睡觉吧,今天你有点不对头。”
小离答应着躺在床上,这时紫音已经歪在她的床头,很自在地假装睡觉。小离妈妈一走,紫音说话了,“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差点吓坏你妈妈……”
小离不想听她解释,小声说:“喂,把声音压低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你的声音。”
紫音捂住嘴巴。
“今天我查了地图册,杭州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城市。”
紫音说:“明天就该知道你爸爸跟杭州有没有关系了。我猜明天他和她还会通话。”
“偷听他们打电话?这不太文明。”
接下来,两人趴在床上猜那个女人的模样。紫音认定她长得又年轻又漂亮,超过小离妈妈。而小离却不肯同意紫音的推测。当天晚上,紫音留下来跟小离睡在一起。小离表示欢迎,给紫音空出位置。半夜,小离突然醒了,发觉旁边的位置是空的,紫音不辞而别。月光下,那盆兰花的叶子上挂着水滴,闪着零碎的白晶晶的光芒,一抖一抖。这说明紫音离开不久。
不必怀疑了,紫音与水有关,像鱼一样。不过,她可能属于会飞的鱼。
小离早上醒来,望着那盆兰花出神。现在,黄盈盈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关于昨天夜里的一切,都被阳光覆盖在下面了,连那个确实被紫音碰倒过的笔筒都显得若无其事,不肯证实昨天夜里发生在它身上的意外。昨天夜里都发生了什么?小离实在分不清那些细节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本来,小离要是继续想下去,就能知道在紫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小离再次关闭自己,让自己的内心与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分隔开来。也许只有在夜晚,小离才能将自己内心的窗子打开的。而现在,天亮了万物苏醒了,小离的内心该去睡觉了。刚才瞬间到来的清醒让她很不适应。
临上学,小离给兰花浇了过量的清水。爸爸站在门口看见女儿的反常举动了,但他不知道女儿对兰花的“溺爱”是指向他的。
一上午,小离都在想象着家里发生的一切:水珠从兰花某一片叶子的尖端溢出,然后紫音出现,接着紫音大模大样地到爸爸的房间去,站在他身后,或坐在书架下面的转椅上,等着他操起电话。其实假如紫音愿意,她完全可以站在他旁边看他打电话时的表情,而这又绝对算不上“偷”听,这可是当着面听的,不算侵犯他的隐私权……
可想而知,上午的四节课,小离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上的某一块地方,连语文老师都对“那块地方”产生了兴趣儿。他停止讲课,顺着小离的视线找到黑板上“那块地方”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实在没发现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中午,植物园里的绿叶子闪耀着光芒,好像每个光点儿都是一个灵魂,这增加了植物园的神秘气息。小离沿着一条潮湿的甬路小心走进植物园深处。走了一会儿她不敢走下去了,她担心这样走下去走不到尽头,那比迷路本身还让人不安。
没有紫音的影子,也不见那些绿叶子有什么异样,这几乎使小离要否定昨天中午的经历了。不过小离并不甘心,她让开甬路朝一个浅水池走去,然后折一片荷叶舀些水扬在一棵高大的植物上。植物园到处可见这种植物,叶子大大的,茎却不粗壮。这时,一阵轻风吹来,叶子飒飒抖动着似乎要超过茎的负荷了,而叶片上也开始闪耀零碎的珠光,小离不得不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紫音已经站在这株植物下面了,小离的疑虑又打消了。
“你早就该去荷花池舀水来。我都急坏了。”
“上午……怎么样?”小离真怕紫音给她带来不好的情报。内心里小离希望那位杭州女人并不存在,完全是妈妈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
紫音说:“别提了,我在他房间里呆了整整一上午,闷坏了,一点收获都没有,他一直都在写东西,只接过一个电话,对方是位女士,弄不清对方是不是杭州的女人,两人聊了一会儿,聊的内容基本上都是跟艺术有关系的事情,有些我也听不懂,对方好像想约你爸爸写篇东西。这期间你爸爸还给两个地址发过两个电子邮件。唉,当时我离电脑远,没看清内容……总之,没收获,又不能跟他聊天,女侦探这个职业不怎么样。”
“你应该离显示器近点,反正他也看不见你。电子邮件的内容和地址是很重要的线索!你太没经验了,要是换了我,我能搞回点线索。”小离一气说下去。
“我碰翻了你爸爸书架上一瓶胶水,哪还敢离他那么近?”
“你怎么毛手毛脚的,从前你不这样。”
“现在我和从前不一样了,一点都不一样了。”
“是啊,简直莫名其妙,哎?昨晚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就走?”
“不是我要走的,我醒来时就已经不在你的床上了。可能是这样,我一睡着就管不了自己,这才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莫名其妙!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小离的心情复杂极了。
第一次行动没有收获,紫音有点泄气。紫音断定两个电子邮件中有一个肯定是发往杭州的,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上午徒劳无功。庆幸的是小离,她确实怕紫音给她带来太多的“重要情报”。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她俩一沉默,植物园里的虫鸣鸟唱便浮现出来,连叶子互相拍打摩挲的沙沙声都夸张了几倍,一切都变得轰鸣起来,植物园里其实也不平静啊。
小离嚼着一片叶子,直到满口苦味,“这件事我们解决不了……”
紫音站起来,把小离手里的叶子拿下来扬到天上,“但是我们不能放弃。有我帮你,这件事会弄清楚的。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不会快乐的,是吧?”
小离追逐那片从天上落下的叶子,“你要是想帮我,现在陪我在园子里走走。我想看看这园子究竟有多大。”
紫音便带小离在园子里转来转去。小离很快便发现,现在的紫音对这片园子里的每一种植物都可以品头论足,充满感情。她还给一些叶子新取了好玩的名字,比如那种心形的叶子大概生下来就是红色的,紫音管它们叫“情浓;还有一种细长的绿色叶子,叶心顶出一簇淡黄色的小花,紫音管这种叶子叫“苗条”;另外有一种带锯齿的叶子被叫作“鲁班”,叶子上带斑点叫“美容”……
接着,小离发现,每当紫音走近一片植物时它们的叶子都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嚓嚓的响声。而小离停住脚步,仔细感受着耳边的细微变化--周围并没有风啊?
“奇怪是吗?”
“不对啊。又没有风,叶子抖什么啊?”小离看着眼前那一簇被紫音称作“辫子”的植物。
“你哪里懂啊?它们知道我来了,跟我打招呼呢!”紫音朝那簇植物挥挥手,那些叶子们便又微微抖了抖,如同紫音给它们送去了风。
“难道植物真有知觉,它们能感觉到外界?”小离不大相信紫音的奇怪说法。
“当然能。晚上你给花浇水时趴在旁边仔细听,要专心致志没有一点杂念你能听见它们喝水时发出的吮吸声,就像我们用吸管喝酸奶一样。”
“我没注意过。现在我要与一切东西隔绝了。爸爸欺骗我和妈妈,妈妈的情绪坏得吓人,我连他们都不理会了,跟植物还有什么好谈的。”
小离心灰意懒,对紫音讲的新鲜玩意没有多少兴趣儿。
“植物跟人不一样,它们从不自私。只要有充足的水分,不管我想在哪出现,它们都肯帮我。不过有时候它们也喜欢恶作剧,会把我送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紫音无奈地看着小离。
“就像昨天晚上,它们把你送到我房间?其实你根本没想来,对吗?”小离觉察到了植物的幽默感。
“昨天晚上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当时它们与你沟通成功了,了解你的念头了,便没经我同意,就让一滴水把我送到你的房间里去了。当时吓我一跳,真不知道自己又到了什么鬼地方。”
“你是说昨天晚上我跟兰花沟通了?”小离觉得难以置信。
“是这样。总之,你想见我,而它们领会到了你的心情。”紫音边走边跟身旁一些植物打着招呼,那表情就像见到了老朋友。
接下来的路,小离格外小心,生怕自己踩着甬路上的某些小植物。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不经意伤害到别的生灵。与此同时,她尽量打开自己所有关闭的感觉,捕捉着植物们发出的讯息。没错,她确信自己抓到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两人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现在,小离望着站满植物的园子,心想,天啊,这里面多么拥挤多么热闹啊。原来植物也不寂寞啊!寂寞的只有她小离一个人。
紫音说:“你可能患了轻微的自闭症。”
小离说让我测试一下再宣判,然后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杂志,在最后一页找到一套心理测试题。平时她喜欢填这种东西玩。
紫音说:“填答案吧,凭直觉填,否则不准确。”
结果很快出来了,证明紫音的“诊断”纯属江湖骗子--凭那个分数,小离是个热情开朗人缘好的女孩子。当然这个结论小离并不接受,可是又不知道偏差出在什么地方--她敢向天发誓,填答案时她没有违心。
“可是我相信你说的,紫音。我总是不肯接受别人,我这是怎么啦?”
“也许这些植物能帮你。不过最好先解决你家里的事情,是家里的事情让你患了心理疾病。”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
望着眼前充满灵性的植物,紫音突然说:“我们为什么不跟她见上一面?”
“那个女人?我不想见她,我恨她。”小离说。
这段日子,这位女人已经把她的内心干扰得无法平静,期中考试败局已定。而一旦真的去见她该跟她说些什么呢。同她吵一架,指责她第三者插足?还是动之以情,让她主动退出?小离真怕到了关键时刻自己吞吞吐吐就像没理的一方。要是那样,不如不去见她,不如先观察观察再说。
“不见面这件事永远也看不到转机,再说正义在我们手里,我们还怕她吗?”紫音看出了小离的顾虑重重。
紫音的决心让小离有了信心。有这样的朋友相助,也许会出现奇迹呢!小离想着想着也动心了。
“怎么才能见到她呢?没有她的住址啊!”事情摆在了面前,小离还真是手足无措。
紫音的头脑比小离清醒,“我们不是有她的电话号码嘛,跟她通个电话。”
小离恍然大悟,赶紧翻书包,在语文书里找到了那个杭州的电话号码。本来可以决断了,可小离又对这个号码产生了动摇,她怀疑这个号码的主人可能与爸爸没有特殊关系。
紫音说:“还怀疑什么?事实摆在这里了,频繁拔向这个电话,通过时间又那么长,肯定是你妈妈怀疑的那个女人!”
那么全听紫音的,小离这时候完全失去了判断力。难怪紫音说她几乎是“百病缠身”--孤独症、忧郁症、自闭症。现在又患上了判断力衰弱症,世界上一种新型病例。
那么,该给她打电话了。植物园门口就有个电话亭。紫音在前面带路,小离跟在后面,俩人沿着两旁生满植物的甬路朝门口走去。有几次小离都想放弃了,但紫音决心已定。
“插卡啊!”紫音催促小离。
小离把IC卡插入卡口,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拔号,我念给你听,0371……”
小离拔完号,却把话机交给了紫音:“我跟人沟通有困难,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