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心硬,不这样不行,要不整栋楼都得塌掉。”刘峥站在我身后小声解释。不用他说,我全都看出来了。
我朝床边走了几步,没敢走太近,就像在铁笼外观望着一只猛兽。女人一直死盯着我。我转过头压低声音对刘峥说,能不能把她嘴里的布拿掉,看看她说什么。
刘峥走过去拽掉女人口中的布。
但出乎我意料,女人没有叫,反倒表现得很安静。她静悄悄地望着我,我仿佛感觉到她周身弥漫着一股鬼气。
刘峥对她说:“把你昨天晚上的话再重复一遍,说说你是谁,还有那箱子是怎么回事?”
女人把视线移到他脸上,喉咙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刘峥又问了一遍,仍旧如此,他转向我,有些无奈地说:“一阵一阵的,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劲儿,什么时候又一声不吭了。”
他说,要不我带你去她跳楼的地方看看吧。
四
我站在街边,远远地打量着那栋四层小楼。
它矗立马路边上,深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方形水泥墩,正对着我们的那面墙上离乱地攀着一些爬山虎的枝枝蔓蔓,间隙中露出黑洞洞的玻璃窗。
暮色中行人寥寥,街边高大的梧桐树发出海潮般的呼啸,不远处一个围起来的工地上腾起阵阵黄尘,真有些遮天蔽日的劲头。我左右张望着,看到马路斜对过的背风处支着个修鞋摊,一个干瘦的老头扎着满是污迹的黑布围裙,正坐在马扎上给一只高跟鞋粘鞋跟。我穿过马路来到他身边,同他搭讪,他不热情,但也不显冷淡。我问他上周有没有看到有个女人在对面那栋小洋楼上跳楼自杀,他点点头,说事发时他就在这,是眼看着那女人被急救车拉走的。
我指着身后的刘峥告诉老人,跳楼的就是他的爱人,我是市电台的记者,想跟他了解一下当天的情况,能不能把女人跳楼的过程详细说一说。老人摇摇头,说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那天他一直都在低头修鞋,那女的是怎么跳下来的其实他也没看到。
又聊了一会儿,见问不出什么新东西,我站起来,朝停车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心中一动,便又折回去,问道:“大爷,这栋小楼,除了上周那个女人跳楼自杀外,这么些年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什么事,比如说自杀、凶杀什么的。”
“有倒是有,不过都是解放前的事了,都过去好几十年了。”老人头也不抬地说。
我立刻在他身边坐下了。
五
老人告诉我们,这一带几十年来流传着一个故事,一直居住在附近的老户都知道,说是解放以前,这栋洋楼的主人是个开纱厂的资本家,不是姓苏就是姓黄,一天夜里,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人爬上楼顶跳楼自杀了,脑袋砸在楼下的洋灰地面上,当场脑浆迸裂。
我问,这事发生在解放前,还是解放后?
大概是解放前吧,我那会儿还是个小孩,资本家发丧,我还跟着大人去瞧热闹,扒着墙头往里看,那时候这里还不是马路,更没有这么多的楼,这一片,也包括咱们现在坐的这块地儿,全是人家的宅院。那天看热闹的可不少,都扒着墙往里瞅,撵都撵不走……
一旁的刘峥兴奋起来,他把我拉到一边,满脸的激动,嘴唇抖得如同我们头顶上方梧桐树的叶片。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肯定就是那个资本家跳楼鬼附了我媳妇的身,你算算,解放前,距离现在正好是62年左右啊,时间也对上了……”
他语速越来越快,“那口箱子肯定真的有,一定是他临死前埋下的,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还会在原地。你想想,能让那个死鬼念念不忘六十多年,里面的东西肯定不寻常。”
他说话的时候我没吱声,因为我也正在琢磨那口箱子。
箱子箱子箱子,它在我的脑海里鹰一样盘旋,一次次被美不胜收地打开,这次里面是金条,下一次是首饰珠宝,再一次又是珍玩玉器……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们从我脑袋里轰走。
我说咱们先各回各家吧,天就要黑了,有事明天再说。刘峥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扭转身,快步朝马路对面我的桑塔娜2000走过去。
六
次日上午,我再一次驱车赶往那栋小洋楼,这次我是一个人,我没有通知刘峥。
昨天半夜我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睡,我回忆着刘峥的话,我记得有一句是关于箱子埋藏地点的,在什么地方的一口井里。
修鞋的老人仍旧坐在那里,仿佛从昨天我们离开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今天是个好天,没有风,空气沉稳干净,天空像是被擦洗过一般湛蓝,阳光四处飞溅。
打过招呼后,我熟人似的在他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我问他一个问题:自杀的资本家院中是不是有一口井。
“井?”
“对,老式的那种井。”我两臂拢出一个圆,模拟着井口的形状。
他把一根锥子用力穿过一只坡跟女鞋的鞋帮,两只苍老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有。”他说。
“您肯定?”
他看也没看我,也许是不满我的疑问句。那根锥子又出动了,猛地刺进鞋帮的皮革,活像是在宰杀那只女鞋。
“过了这么多年,那口井早就没了吧,大概方位您还能不能辨认出来?”我有些急不可耐了。
他抬起脸眯缝着眼看看我,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向了不远处那片工地。那里围着蓝白色的塑料板,上面印着黑色的“西城二建”字样。
“辨什么辨,那井还在,就在那里面,不过早就枯了。”他把手放下,“一直用石板盖着,那块地过去是水利局的后院,最近说是要盖住宅楼,没看都用板子给围上了?估计那井也该填了吧。”
我眺望着那片被遮挡起来的工地以及矗立在工地旁的小洋楼,这对我来说真是意外收获,没想到真的存在着一口井,那口井不仅真实存在着,而且一直存在到六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么是否也意味着那口箱子也正在由虚幻演变成真实呢?
它会不会真的就躺在井下,它肚子里究竟有什么?
我的肾上腺素在缓慢地分泌,在我身体里激荡起兴奋的潮水。
我走过去,隔着工地的围板听了听,里面没有人声,看来还没正式开始施工。
七
下午,当我在五金商店挑选工具时,刘峥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气喘吁吁,他告诉我说他妻子又发作了,其实不用他说,我已经听到了背景中那歇斯底里地喊叫声了,那声音连绵不断,粗野而疯癫,就像一个醉鬼在满地打滚地撒泼,又像一头待宰的牲畜的号叫,令我毛骨悚然。
在这嘈杂声中,我犹豫着是不是该把我的收获告诉他,然后晚上带着他一起去,但最后我还是没有。
我说你别急,等过两天咱们再去一趟,好好调查一下这事,我正开会呢,先挂了。
我挂了电话,继续挑选我的撬棍、绳索和铁锹。这是为晚上准备的。
八
我再一次把车停在那条街上时,天已经黑透了。我熄掉车灯,黑暗像一双恶作剧的手那样罩住了我的眼睛,只在指缝里透出微弱的几点光。白天里清晰的景象此时都变得影影绰绰,那些梧桐沉默地肃立在街边,僵硬地浮在黑暗里,像是已经枯朽成煤几万年了似的。
我从后备箱里拿出灰色塑料布包裹的一包东西,是一些工具,我包起它们是为了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显眼,但是走了几步,我就发现我的失策,提着这么一长条灰突突的玩艺在别人眼里一定更加显得神秘兮兮,还不如堂而皇之地让它们裸露在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