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黑烟的烟囱下是一排陕北窑洞样的砖窑,二十几个猫耳洞低矮的窑口有的正在烧窑;窑门用砖封堵,泥糊了缝,不紧密的滹隙仍有缕缕的火焰喷出,砖窑上黑烟飘散,看天都变了颜色。有的窑口正装窑,赤膊的男人拉着满载的架子车躬身进去,把干坯送进窑里,空车出来。春萍守在窑口,细看每一张进进出出的面孔,满是汗水的脸也无一例外地细看她,显示出垂涎三尺的欲望。这些人里也没有钟鱼。春萍待沿着窑口继续寻找,蓦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从天而降——
“那个女的,干嘛呢!”
春萍扭头一看,五十米外一个矮胖的女人叉腰站在砖垛上,穿一件过于肥大的蝙蝠衫,像要起飞一样。
春萍把两手握成喇叭状,放在嘴上,大喊地回答她——“找人!”即便如此,声音还是轻易地湮没在各种机器的嘈杂中。
矮胖女人似乎听到了,又一个炸雷滚过来——“找谁?”
春萍再次把两手握成喇叭状,放到嘴上,声嘶力竭地回答她——“我丈夫!”
“你丈夫是谁?”炸雷滚过来。
春萍实在没有气力陪她喊叫着对话了,实在佩服矮胖女人的中气,轻而易举又无比清晰地把一声声炸雷传递到她耳朵里。
春萍摆摆手,不再理她,沿着一排窑口寻找下去。最后几个窑口正在出窑,大功率风扇对着里面呼呼吹风送氧,窑洞里的热浪阵阵席卷而出。春萍站在窑口就已经烘烤得受不了。一个男人肩上套着皮带,拉着满满一车红砖艰难地走出来。男人满身黑灰,粘着汗水,一道道地流淌下来。他近乎****,只下身贴着一条裤衩,现在的颜色也是黑的,他是脖子、脸也是黑的,只一双眼睛是白的。他看了春萍一眼,却没有垂涎三尺的欲望,只有重负下的麻木和疲惫。春萍看着他一步步吃力地走向砖场,再扭过头来向窑里探望,粉尘弥漫,看不真切。又一个出窑工从低矮的窑门走出来,拉着满满一车红砖。同样满身的黑灰粘着汗水,近乎****,只下身贴着一条裤衩,而且因为用力挣到一边,下身的家伙直接啷当在外,春萍赶紧背过脸去。她心里很矛盾;既想看到钟鱼从里面出来,又怕看到钟鱼从里面出来。她看明白了,这里越是穿得少,越是脏,越是苦累,真希望钟鱼一身干干净净的,手里拿个记账的夹子,笑呵呵地出现在她面前。然而出窑工钟鱼还是从里面钻了出来,一身粘着汗水的黑灰,遮羞的裤衩,两手撑着地,像牛犁地一样俯首躬身,拉着满满一车红砖。
“钟鱼?”春萍试探地喊了一声,他的满面黢黑令她不甚确认。
钟鱼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吃惊,随后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鲜明的白牙齿,“萍子,你怎么来了?”
“钟鱼呵……”春萍的眼泪夺眶而出。
“萍子,我不敢松劲!等会儿再说。”钟鱼屏住呼吸,手脚发力。
春萍赶紧绕到后面,双手使劲推着板车,给一把力。夫妻俩一前一后,齐心协力把一车红砖辘辘地运送砖场。红蝙蝠叉腰站在高处,目睹这一幕,表情十分复杂。
钟鱼卸下肩上的皮带,接着把砖码上砖垛,春萍也要搭把手,可刚一触摸到砖块立即被烫得缩回手——
“哎呦!”她惊叫一声。
“你别动,萍子。”钟鱼急忙制止她,“滚烫的,我戴了手套,不怕。”
钟鱼两手一抓四块,俯拾、转身、搁稳……一气呵成,麻利地将250块红砖码放整齐,回头憨笑地看着春萍,“一块七毛五到手了,轻松吧。”
春萍站在那里只是流泪。
钟鱼走上前,摘下手套,用一根稍干净的指头揩她脸上的泪水,“别哭,萍子,我不该瞒你,怕你担心。”
春萍的脸上还是被他抹出了一条黑道。她一把逮住钟鱼的手——“走,跟我回家,咱们宁可讨饭也不给他当奴隶。”
“别,萍子,活儿还没干完呢,你先回去吧。”钟鱼陪着笑脸。
“你不跟我回家我就跳进窑里死给你看!”春萍吼叫道。
钟鱼一愣,然后叹一声气,看着春萍的眼睛,缓缓地说:“我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我还是一个父亲,有两个女儿,我要让她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这是我的责任。除了一身力气,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换钱……我别无选择,萍子,我别无选择。”
春萍扑到他怀里,头伏在满是汗水黑灰的肩膀,呜呜痛哭:“是我害了你……年近半百还要当牛做马……对不起。”
“诶,说什么呢,萍子,我的老婆是最好的了,大老远专程跑来看望我,工友里我是第一个。”钟鱼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回去吧,还要打理生意呢。”
春萍离开他的肩头,半边脸已粘上泥浆,只是抽泣,说不出话来。
钟鱼重新拉起架子车,回头对春萍笑道:“现在我一车砖一个来回只要九分钟,厉害吧,我正向八分钟迈进,最多十天就能实现咯,这叫老当益壮。”
春萍竖起大拇指,笑中有泪。
红蝙蝠站在高处,目睹这一幕,看着春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窑厂,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
“他娘的。”
收工后,钟鱼在办公室里拿到了当天的工钱,红蝙蝠把钱拍到他手上,哂笑道:
“今天那个女人是你老婆?”
“嗯。”钟鱼边数钱边点头。
“不错嘛。”
“嗯,很好。”
“你说你一个窑黑子,流臭汗挣饭钱的人,还扯个鼻涕一把泪一把,情意绵绵的景,表演呐?”红蝙蝠不屑道。
钟鱼把钱揣进口袋,笑道:“穷有穷的欢乐,富有富的痛苦,关键在这里——”钟鱼指了指胸口,“心之所安,矮瓦斗室也是人间天堂。”
红蝙蝠乜了他一眼,“你他娘的是在挖苦我?”
“事实就是他娘的这样,你活得不痛快,活得憋屈,所以成天暴跳如雷,找人撒气,不好,伤肝,况且谁也不欠谁的,用不着把你供在心里头。”说到这里,钟鱼又摇头道,“算了,这些你也听不懂,平常心吧,把自己放低一点,就能活得自在些,你试一试,啊。”
钟鱼满腔同情地说完这番话后扭头走了,扔下一个呆呆伫立的红蝙蝠,琢磨半天才回过味来,“你他娘的是在教训我?长篇大论的让老娘犯迷糊,哎!你回来!”
钟鱼回到家里,春萍把烧好的一大碗猪血摆上餐桌,“吃吧,吸灰尘的。”
“哟,这可是好东西,既美味又养生。”钟鱼欣喜道,“药膳呐,我得多吃点。”
春萍坐在对面,看钟鱼貌似嗜爱地大口吃着,然而他过去从不碰这个东西。幽然道:
“钟鱼,我想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再说了。”钟鱼头眼不抬道。
“可是你不能……”
“我能,世上没有所谓的门槛,过去了就是门,过不去就是槛,我能过去。”
“钟鱼呵,我真的担心……”
“不要担心,我命硬,阎王爷不敢收我。”钟鱼再次打断她,“不幻想,不抱怨,不放弃,不管前面的路多难,跪着也要走下去,没什么可以压垮我,我就是我的神。”
春萍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才认命般地叹息道:“……以后我天天给你烧猪血吃吧。”
钟鱼这才嘿嘿一笑:“谢谢老婆。”
入夜,钟鱼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手上拿着一张报纸念道——“卢浮宫名画再次被盗;5月3日是星期日,法国卢浮宫博物馆照例向向公众免费开放,绘画厅画廊,长402米。下午2时,一名警卫突然发现一幅法国19世纪初期画家柯洛的名画《塞夫勒的道路》被盗。他立即向警察局报警。下午3时,卢浮宫的所有出口全部被关闭,每个参观者必须接受搜身检查后方可离开。这天来参观的人特别多,检查工作进行得很慢,直到下午5:30,检查工作才结束,但失窃油画仍未找到……啧啧,神偷啊。”钟鱼摇头评价道,又翻开一页念道——“欧盟首脑会议经过艰苦谈判,确定了比利时、法国、德国、西班牙、荷兰、卢森堡、意大利、奥地利、葡萄牙、爱尔兰和芬兰11国为欧元创始国……哎哟!你轻点。”钟鱼皱眉痛叫。
“脚底这么大一个水泡,不挑破怎么行。”春萍抬起头道,“忍着点,马上就好。”
“哎哟哟……忍得住吗,我又不是关羽。”钟鱼只顾咝咝抽气。
“行了,别叫了,水已经挤出来了。再涂一点绿药膏消炎。”
“嗯,这回舒服了,凉凉的。”钟鱼满意地端起报纸,念道——“继客场对北京国安、上海申花之后,延边在重庆遭遇了明目张胆的黑哨,赛后高仲勋对着镜头悲壮地吼出‘中国足球没戏了!’……经历了寒冬的中国足球再一次变得火热起来,帅位上的‘大动荡’又一次扑面而来;最早‘下课’的广州松日队德籍主教练维尔纳,在全国足球甲A联赛的第3轮开始的前一天,突然向俱乐部提出辞职,只带队打了第一轮联赛便辞职,创下了中国职业联赛五年来甲A主教练‘下课最快纪录’。太阳神主场负于鲁能泰山队后,2千余名球迷按捺不住,开始高呼‘麦超下课!’……”钟鱼抖动着报纸激动道,“中国足球算是废了,黑哨、假球、罢赛、下课,占齐了!”
“他们好不好的,你跟着操什么心。”春萍涂抹着药膏不在意地说。
“这叫什么话,我是球迷啊,必须操心。这帮废物,世界杯出不了线,就他娘的耗子扛枪窝里反,不如我去踢呢。”钟鱼忿忿然。“我中场断球,盘带、加速、外脚背变线,甩开后卫,千里走单骑,突入禁区,一个内切晃过守门员,左脚背内侧一记劲射,皮球如炮弹般呼啸着攻入球门!”钟鱼手舞足蹈,“比老马还牛呢。”
“别乱动,药膏蹭掉了。”春萍拍他腿一下,因笑道,“好啊,你给他们打个电话,说你比老马还牛,下次踢什么杯的带你一个。”。
“……可惜我超龄了,空有一腔热血,报国无门呐。”钟鱼悻悻地拾起报纸,“……唉,健力宝队要解散了……”
春萍精心地帮钟鱼处理好烫伤后,才发现他不知何时不出声了,抬眼望去,一张报纸蒙在脸上,钟鱼已酣然入梦。
春萍轻轻地将报纸移开,被子拉上盖好,然后坐在床沿,怜爱地看他熟睡中的样子,喟然笑道:“老东西,长不大似的,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想,还跟小时候一样……傻孩子。”
她拿过塞进石棉绒的鞋垫,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这一天收工后,钟鱼站在机井边,浑身上下打了两遍肥皂,兜头几桶冷水冲洗个干净,扑噜噜甩甩头,用毛巾揩干,再换上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里面一件雪白的衬衣,神清气爽地走进办公室。
“哟!”红蝙蝠窝在沙发里,上下打量他一番,“捯饬得这么精神,要相亲呐这是?”
“女儿上寄宿学校,今天接她们回家,周末了。”钟鱼高兴地回答。
红蝙蝠嗤笑一声,“弄这身行头是要装他娘的体面人呐……过来我摸摸。”红蝙蝠摸了摸西装面料,“不是地摊货,你还真豁出血本了。别说,穿上还真有个老板样。”
“我本来……我得给闺女们装脸呐。”钟鱼嘿嘿笑道。
“几个孩子?”
“两个,一对双。”
“学习好吗?”
“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钟鱼自豪道。
“瞧你乐得那熊样。”红蝙蝠羡慕道,“你一个臭窑黑子,也他娘的夫妻恩爱,儿女成双,我呢,拼死拼活不知为了谁。”她幽怨地叹息。
“您没孩子?”钟鱼试探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