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中学的“斗鬼台”上,“红造”揪出的一批反动派反剪着双手押上台来,每个人的脖上吊着一块打着大红“X”的牌子,戴一顶马粪纸糊的高帽子,头顶烈日暴晒,在台上一字排开,坐上了“喷气式”:两手反扭着向上推举,指向天空,头被用力按压着垂向地面,腰弯成八十度以下。汗珠从鼻尖滴落下来。
欧晓南腰上系着一根武装带,枭立在一排“牛鬼蛇神”的面前,一把揪起校长墨汁淋漓的头发,喝问:
“贺松林!你认不认罪!”
校长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人会对他下毒手。他用艰难的声音说:“我……没有罪。”
“死不改悔的反动派!”——
欧晓南抡起皮带,唿地铲过去,伴随着一声惨叫,校长的一颗门牙从嘴里迸飞,落在几米外的台下,血沫子从鼻子嘴里呼呼外冒。人群发出“唔!”的一声。
“认不认罪!”
神志不清的校长未能及时作出回答,又一记皮带狠狠地抽在脸上。一只眼睛立刻充血肿胀,耳朵里也涌出一股血。校长像被抽去筋骨般瘫软成一团,要不是左右两个红卫兵架着,一定趴在地上。他的喉咙里发出绵羊一样微弱的呻吟。
“哼,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欧晓南鄙夷地收起皮带,甩了甩上面的血,领头呼起口号——
“坚决镇压反革命!”
人群爆发出狂热的响应——“坚决镇压反革命!”
“谁反对******思想就砸烂谁的狗头!”
——“谁反对******思想就砸烂谁的狗头!”
“贺松林对抗文化大革命死无葬身之地!”
——“贺松林对抗文化大革命死无葬身之地!”
接下来对一名“资本家的乏走狗”旧银行经理的审判中,红卫兵们得到了授意,手段更加简洁。身材魁梧的牛二叉开腿站在年过五旬的“老走狗”面前,一只手攥紧皮带梢,铁扣向外,将皮带在手腕上缠几圈,使之长短适手。做做扩胸运动,然后跳起来“嗨!”地铲下去。铁扣落处,所有人都听到了下颌骨的破碎声,头顶的高帽也随之飞落。
“你也想顽抗到底吗!”
话音未落,又一记皮带铲下去,老头的眉骨顿时迸裂。
“还不低头认罪!”
飞起的一脚紧接着踹在他肚子上,老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剧烈地咳嗽着,“扑通”跪倒在地——
“我有罪呵,我有罪呵——”
喊声从他血肉模糊的嘴里发出,失去了正常的声调。
一个女红卫兵上场了,她挽起袖子,一只手薅住“反动透顶的黑笔杆子”的脖领子,另一只手左右开弓,连续搧了他十几个耳光。编辑的头像没有知觉的沙袋一样左右晃动。台下有人高喊——
“让死不悔改的反动派见血!”
女红卫兵握紧拳头,朝他的鼻子连续猛击。编辑终于鼻血迸流了。
轮到“刽子手的毒妾”接受批斗了。“毒妾”过去是伪军官的姨太,脖上吊一双破鞋。刚才血腥场面已骇得她浑身瘫软。红卫兵提扯不住刚一松手,胖女人便跪在台上,“咚咚咚”磕头如捣蒜,绝望地哀求——“红卫兵爷爷饶命呵,红卫兵爷爷饶命呵……”台下则爆发出一片怪笑。她并未因此逃脱惩罚。身后红卫兵把皮带勒上“毒妾”的脖颈,向后发力,迫使她的脑袋上仰。另一个红卫兵拎着开水瓶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拔开瓶塞,哗哗哗倾浇下去,进行“消毒”。一团热气中女人疯了似的两手乱抓,竟扯下满把的头发。她身体一软,下体发出连串的“扑哧”声,一泻如注,大小便失禁了。尿和粪便顺着她的裤腿沥沥拉拉地淌下来。
押解她的红卫兵捂住鼻子一脚将她蹬开——“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臭右派!”
一位老实巴交的药店主任由于姓“佘”被定性为“冥顽不化的千年蛇神”,被揍得口吐白沫,一条胳膊当场打断。钟鱼发现,一直卖力叫嚣“砸烂反动分子狗头”的姓“牛”的牛二此时却一言不发,耷拉着脑袋惴惴不安。
把全部的青春热情投入到这场改天换地的文化大革命的罗指导员,在越来越趋于胡闹的形式里感到了理想的破碎。她怀着幼稚的忧虑找到了“红造”司令欧晓南,规劝他:
“不要武斗,不要动手打人,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其灵魂。”
欧司令歪靠在原校长的藤椅上,漫不经心地回答她:“革命嘛,哪来那么多温良恭俭让。”
“可,可他们也是人……”
“咹?”欧司令的神情严肃起来,“同反动派的斗争你死我活,对他们的同情就等于对我们的伤害,你的思想危险呐。”
罗夏萍走后,欧晓南冷笑一声,翻开“革命日志”,写下: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可笑!
无功而返的罗夏萍回来后情绪低落,摇头叹息:“欧晓南现在怎么了?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人性的光辉。”
钟鱼火上浇油道:“他它妈一只南极贼鸥,什么时候有过人性的光辉?”
“你不要这样抨击他!”罗夏萍瞪了他一眼,“……其实,晓楠从本质上说是个好青年,各方面都很优秀,只是在这个特殊时期里迷失了方向……唉,有机会我还要找他单独谈谈,帮他一把。”
“噢?”——钟鱼心想这小妮子怕是坠入情网了吧?倒也不意外。尽管一个人的热情是透明的,另一个人是一碗水、半碗沙,但殊途同归,都是政治工作的爱好者。
——“那当然”,钟鱼晃着脑袋说,“绝对优秀,戴副眼镜,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蒲志高也戴眼镜。”
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满眼绿军装,一片红海洋。大字报、造反团、批斗会、抄家、游街、“炮轰”、“打到”、“要想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造你妈的反”……群众的革命生活目不暇接,《最高指示》又来了。
《最高指示》频频在半夜里到来,群众在睡梦中也必须保持战备状态。“指示”发布前,街上的高音喇叭先要播放一段《东方红》序曲,床上的群众听到音乐的响起就要立刻翻身下地,提裤蹬鞋,以冲锋的速度跑步奔赴各自片区的集结地,立正站好。
序曲终了,全场肃然,正式聆听星夜兼程赶到的北京声音。头上一千瓦的白炽灯咝咝照着,四周有手拎皮带的“四三”派红卫兵来回巡视,监督“聆听”。之后再有衣衫不整、慌张跑来的群众视为“迟到”,要被单独留下来“说清楚”: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分秒必争,你慢慢腾腾、优哉游哉摆“老爷架子”,“是何居心?”“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目的?”轻者罚站,站一个通宵,重则“找一个地方”说清楚。传达“指示”期间,还有打着手电筒的红卫兵挨门逐户地搜查,看有无都在被窝里继续做“复辟美梦”的漏网分子。
——三遍的《最高指示》播报完毕后,群众们照例振臂欢呼口号——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的******思想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之后才渐渐散去。退场时不能拔腿就走,要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以示忠心。否则要“说清楚”:你急不可耐地回去“挺尸”,是“做贼心虚”还是“别有用心?”立刻向敌特组织汇报吗?这儿说不清楚,就“找一个地方”说清楚。
半夜到来的《最高指示》令许多性爱半途而废,多数男群众因此患上了阳痿,举而不发或惯性崩溃,还有少数群众刺激出“梦游症”,在没有《最高指示》到来的日子里,广场上也游荡着几个孤魂野鬼。
棬子树街“听指示”的大喇叭设在四百米之遥的马鞍街街口。每当《东方红》序曲奏响时,棬子树街便呈现出一派兵荒马乱的混乱街景,居民们砰楞碰隆地冲出家门,拖家带口、斥儿喝女地迅跑。顾不得鞋被踩掉,胳肘撞上别人的腰眼,小腿不知怎么地磕青一块,惟恐掉队。
刘小脚的闺女一家人是这支队伍的排头兵。刘小脚虽已死去多年,但她的反动亡灵始终驱之不散,像达摩克斯利剑一样高悬在后代的头顶,随时有斩落之虞。刘小脚的闺女栖栖遑遑,“停产闹革命”的纺织厂已经开始调查她的出身背景,这种节骨眼上可不敢怠慢。本来她和恶霸地主的历史渊源就扯不清,深挖下去可算是“一奶同胞”,如果再“找个地方说清楚”,就更说不清楚了。为此一家人和衣而卧,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以救火的速度冲出家门。
肥胖的尤寡妇是另一个急先锋。她一左一右拖拽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呼哧呼哧一路狂奔,积极向《最高指示》靠拢。
尤寡妇有“历史污点”,她在荒年里红光满面的反常现象更加可疑,追究下去该属于被“消毒”的范畴。尤寡妇非常清楚她“尚未出笼”的糟糕处境,不能落后,落后即“出笼”。然而有一次她很不幸地绊倒了,臃肿的身体一个前仆,以卧倒的姿势砸向地面,两个孩子也脱手而出。七零八落的“急先锋”趴在地上,艰难地举着手臂求救——
“谁拉我一把?谁拉我一把!”
后面抢时间的居民们蜂拥而至,见状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跨越不过的就直接踩在上面。尤寡妇的身体成了兵荒马乱里的独木桥。每当她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时,就会被势不可挡的脚重新踩回去。可她竟奇迹般地突出重围,赶在序曲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前按时到场了。钟鱼看到她牵着两个孩子顽强地屹立着,脸上凄惨地布满黑鞋印。
钟鱼是革命的投机分子,十次倒有八次不去,去的两次也是为了活动筋骨。当居民们争先恐后地速跑时,他故意拖拖拉拉落在后面,跑到棬子树底下时,又假装蹲下系鞋带,等大队人马绝尘而去后,他看看四周无人,“嗖”地窜上歪脖树,顺着树干猿攀,至一个树叶稠密的去处,跷脚坐在一根树桠上,头枕在另一根树桠上,拉低了帽檐,在丫形的安乐窝里继续睡回笼觉。待会场那边“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平息时,才爬下歪脖树,拍拍手悠闲地走回家。
这天夜里,钟鱼又上了树,惬意地躺在安乐窝里目送革命群众的远去。倾巢而出的棬子树街此时阒无一人,不知谁的一只鞋还冷冷清清地躺在地上。钟鱼裹了裹衣服,准备打盹时,忽然瞥见那头的女厕所里窜出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疾跑,边跑边系裤带。钟鱼拨开树叶仔细一看:是大萍。迟到的大萍跑到街口时刹住脚步,因为高音喇叭里铿锵有力地传来了——
“革命群众们请注意,革命群众们请注意,现在传达《最高指示》,现在传达《最高指示》……‘被推翻了的资产阶级采用各种方法,企图利用文艺阵地,作为腐蚀群众,准备资本主义……’”
钟鱼看到他愣了几秒钟,随后返身回跑,啪踏啪踏的脚步声在空寂的街道格外响亮。片刻她又啪踏啪踏地跑回来了,茫然无措地站在街心,焦急地问自己:
“糟了!糟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远远的几束电光乱晃,查夜的人正朝这边走来,危险的逼近使她慌不择路,像躲避鬼子扫荡一样,四处寻找藏身之所;一会儿隐身在一根电杆后面,一会儿又贴身在墙角,一会儿又猫身于一户人家的门洞里,还想卧倒在一块黑影里。钟鱼居高临下,像看戏一样看着她在无人的村庄里东奔西窜,移形换影。
钟鱼想看在同桌二萍的份上,还是帮她一把吧。大萍此时已隐蔽在歪脖树后,新的落脚点仍令她无法放心。她抬头渴望地看了看天,大概是想躲到天上去。钟鱼向下面小声招呼道:
“嗨,春萍,那里不安全,快上来!”
半空里蓦然响起的人声吓得大萍一哆嗦——“谁?!”她颤声问。
钟鱼像敌后武工队一样从树上探出脑袋;“我。”
大萍仰脸向上:“你怎么在树上?”
“别问那么多了,先上来再说。”
“我……我爬不上去。”
“我来帮你……”钟鱼出溜出溜地爬下一段距离,伸出一只手,“我拉你上来。”
大萍刚伸出手就缩了回去,紧张地问:“树上有毛虫吗?”
钟鱼压低了声音回答:“没有毛虫,快!再啰嗦就来不及了!”
几束电光已经探照灯似地扫射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大萍赶紧把手递给钟鱼。钟鱼用脚勾住树,倒挂金钟,一只手拽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脖领子,一使劲把她提上树,有紧紧攥着这只汗津津的手,努力地向上蠕爬,一节一节地捱进安乐窝。然而这栖身之所仅能容纳钟鱼一人,大萍上来再无立锥之地。她两手死死抱住树桠,气喘吁吁地说:
“这地方太小了,待不下。”
钟鱼见缝插针地坐下来,拍拍大腿说:“坐我腿上,我抱着你。”
“这怎么行!”
“没办法,只能这样,不然咱俩都得掉下去。”
大萍顾不得矜持,依言坐在他腿上。钟鱼一只手够着树杈,一只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身子,胸背相贴,息息相通。大萍耳后的的头发拂到钟鱼脸上,一层麻酥酥的感觉从头过到脚。
“腿麻了你就说一声。”大萍关切地说。
“我挺得住,嘘——他们来了。”
红袖章们已经来到近前,树下电光乱晃。几支手电筒不留死角地探照,大萍刚才藏身的几个地方都一一照到了。钟鱼的手触摸到她急如羯鼓的心跳。一个红袖章似乎嗅出了空气中的可疑气息,站在树下东张西望,但未发现异常,几个人才一路探照着走远了。
大萍长舒一口气,软软地瘫在钟鱼怀里,心有余悸地说:
“好险!”
“警报解除,平安无事。”钟鱼说这话的时候嘴唇都碰上大萍的脸蛋了。
大萍立刻清醒,想拉开距离,却发现钟鱼的手仍拥抱似的箍住自己,于是愠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