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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人活一张脸(1)

走出厂门,韩昌树的头,突然像大了许多。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深冬铅灰色的云层下,厂区荒寂如同坟场;烟囱孤独地立着,仿佛死气沉沉的墓碑,凄凉地在怀念昔日的辉煌;枯黄的藤蔓,沿围墙爬上锈迹斑斑的铁门,像凭吊的纸烬,在寒风中飘缠。就这么走了?21年了啊,一直都在这个厂!他心里蓦地一酸,冲动地想回去,再找车间主任大罗。他不能下岗,他热爱这家工厂。他的青春,他的生活,都与铸造厂紧密相连,犹如手的正反面,不可能分开。而且,他的脚有残疾,家庭也困难,80元下岗生活费,怎么活下去?但是,他的腿刚一挪动,又无力地停住。大罗无奈的神态,格外清楚地浮现出来:“厂里没订单,根本无法撑下去。听说,私人老板在谈兼并。我也只是留下来守摊子,不晓得哪天走人。”算啰,他也做不了主。韩昌树摇摇头,打算离去。

“老韩!”随着唤声,厂办公室黄茂生追上来,一脸懊丧地说:“我也下岗了。走,喝酒。”

“喝酒?才11点。”韩昌树茫然地望望天空。

“再下岗,也还喝得起小酒。”黄茂生自嘲地说。

韩昌树当了几年知青,1976年招进锦都铸造厂。黄茂生与他同天报到。平时,两人多少还能谈几句。

驷马桥旁一个小饭馆。黄茂生点了两个菜、一盘油炸花生米,要了半斤枸杞酒。开始,他们闷闷地很少说话。几杯酒下肚,黄茂生骂骂咧咧地发牢骚。韩昌树精瘦的脸上,同往常一样,满不在乎地笑着。

“一晃,二十来年了,说不要就不要了。还说国营企业好,我看,连个体户都不如。早晓得,前些年趁着年轻,出来做生意,说不定已经挣得钵满盆满。我们算是完了。小学没毕业,遇上“文革”;初中一读完,上山下乡;进厂后呢,从早忙到晚,啥好事都没我们的分。现在,老了,国家不要我们了,一脚就踢了。”

“算啰!好歹,你还当过厂办副主任,没本事爬上去,怪哪个?说到做生意,我不是那块料。我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这些年,几千人的大厂都发不起工资,何况我们这个小企业。管它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懒得想那么多。”韩昌树劝慰道,津津有味地嚼着花生米。

“咋可能不想?”黄茂生诧异地盯着他:“上班混着,一月还有两百来元。现在变成80元,少了一长截。水费电费天然气费,米钱菜钱油盐钱,哪样不要现当当的票子?我说,你更该想不通。那年搬铸件,你的脚受伤了,至今走路都还有点儿踮。这是工伤!你该找头头理论,至少,要他们多给些生活费。”

“过去七八年了,今天翻旧账,鬼才理你。”韩昌树无所谓地笑笑,给黄茂生斟上酒:“不说这些,喝酒。今天你请客,改天算我的。”

“你是麻木了还是头脑简单?我们像穿旧的袜子,说扔就扔了,还不想?”黄茂生不满地嘀咕。

回家,已是下午两点过。房间同往常一样,简单而整洁:电视机罩着大红色罩套;深绿色油漆刷过的水泥地面,虽然有些斑驳,但被妻子拖得干干净净;房角,两个小口大肚的装泡酒的玻璃瓶,也排得整整齐齐。韩昌树总觉得,房间空荡荡的,像少了什么。“妈哟,今天遇到鬼了,眼睛花了!”他好笑地骂道,走进里间,拉开被子蒙头睡起来。睡一阵,紧裹着棉被,也像冷得打抖,他干脆起床。看见冰箱里还有白菜、萝卜、一小块肉,他索性做起饭来。平时下班,他都去街口麻将馆看人打牌,估计饭做好了才回来。

6点半左右,妻子徐丽华、儿子韩好先后回家。

变戏法一般,韩昌树端出热气腾腾的回锅肉、醋熘白菜和萝卜汤,还有一小碗加了红油和味精的泡青笋。

“三菜一汤,请!”他笑嘻嘻地说,去给自己倒泡酒。

“你今天……是不是厂里发奖金了?”徐丽华疑惑地问。

“打牌赢了?杠上花?”韩好惊喜地望着父亲。厂里没事时,韩昌树与同事常溜出去,打点小麻将,输赢几元钱。

韩昌树点燃香烟,故弄玄虚地抽了几口,然后把酒一口喝干。他笑嘻嘻地宣布:“我下岗了,每月80元。从今天起,我免费做家务。”

“咹——?”徐丽华一惊,胖胖的脸上,瞬间,表情由诧异变成失望,再变成欲哭无泪的伤心。

韩好刚上高中,知道下岗意味着什么。他难受地垂下眼睛,默默地扒饭。

气氛变得沉重,空气中仿佛充满隐隐的痛楚。

“我说你们,又没死人,做得那么紧张?”韩昌树的心就像被什么一蜇,疼痛地一收缩,但依然装得大大咧咧:“你们想,厂里的钱拿着,社保有人交,再找份工作挣钱,不是坏事变成好事?”

“哪有那么容易!”徐丽华忧虑地吁着气。她开始盘算,应该怎样紧缩开支。比如蔬菜,收市时去买,起码便宜三成;米也买差一些的;还有水,淘菜的水用来冲厕所;电也要尽量节约……她清楚自己丈夫:天塌下来,也当是灰尘,以为拍拍就没事了。

“累了几十年,休养两天再说。”韩昌树嘻嘻一笑,夹片回锅肉丢进嘴里。

两三天过去了,又是几天过去了,韩昌树一直失魂落魄,甚至自己都很难相信:他下岗了,从此,再也不能上班。

早上7点钟,他习惯地起床,喝一阵茶,等着妻子做早饭。妻子出门前,安排他买什么菜,还有这样那样的家务。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没工作了,这些事,全该他做。一阵苦涩的失落,愁雾一般,从他心的某个角度漫出,很快占领了整颗心。他喉咙哽哽的,想哭。他茫然若失地出门,走到菜市场。想到妻子叮咛,买菜必须下午去,他又垂头丧气地回来。

下碗面条作午饭后,他去麻将馆看人打牌。

“老韩,这么早就回来了?”有人问。

“下岗了,再不跑来跑去。”他轻松地回答。

“下岗?”李老头悲天悯人地摇摇头:“有点惨!你才四十多岁,也弄来耍起?哎!——”前些年,他做生意赚了点钱,现在啥都不做,专职休闲养老,麻将不打小的,起码十元。

韩昌树感到,好像他一下岗,凭空就低人一等。他正想不冷不热地回应几句,另一桌的周老六喊道:“韩哥,这边来,打两圈。”

“今天算了,有点感冒,改日陪你。”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这种麻将,恐怕也打不起了。”他玩世不恭地在心里算账:“虽说是五角钱的小麻将,手气不好,一场要输十多元钱。一个月的生活费,几场就输完了。”他决定少来麻将馆。人家喊打牌,打,没钱;不打,丢面子。他没精打采地走回家,无聊地看电视。

可是,只要徐丽华和韩好一回家,他立刻嘻嘻哈哈,精神状态极好。他用电视里学来的新鲜词语,谈起几个月前逝世的戴安娜王妃,正在蔓延的东南亚金融危机……韩好奇怪了:“爸,你下岗了,反像懂得更多?”“那当然。丢了这样,总要学那样。”他扬扬自得地回答。徐丽华怀疑地打量他:“是不是工资照发,只是不上班?”

“哪有这样的好事?真的下岗了,只领80元生活费。不信,下月十号,你去厂里领钱。”他好笑地辩解。

“你还是找点事做。这点钱,根本不够。”徐丽华忧虑起来。

“我的事,自己晓得。”韩昌树胸有成竹。

其实,韩昌树内心,也很愤懑、焦急,甚至无奈。说年龄,他43岁,大半辈子没有了;说文化,最多算是初中;说技术,进厂就翻砂,没学到什么;说钱,更是彻底的工薪阶层,连房子,也是妻子单位的房改房。可以说,除了头上星星点点的白发,20年岁月,并没给他留下什么。想着,他不由生出受人欺凌的屈辱。“又能怎样?那么多人下岗,还是不照样活下去。”转念,他又给自己打气。想到还有很多人也同自己一样,他的心情稍稍好一些。

这天实在无聊,他去黄茂生家,想听听他怎么打算。黄茂生住猛追湾,他住草市街,离得不很远。他干脆走路过去。

“刚刚想到你,你就来了,太巧了。你也是,要来,先挂个电话。”黄茂生伏在桌上写什么,见到他,高兴地把笔一放,指指面前的手机。

“挂电话?我一不知道你家里的号码,二不知道你啥时买了手机,咋挂?”韩昌树讥讽地说。忽然,他发现黄茂生像换了一个人,西装笔挺,领带打得整整齐齐,往常乱蓬蓬的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咋个,发了横财,还是在跨国公司上班?”他惊诧地睁大眼睛。

“我正想找你,有个发大财的机会。”黄茂生神秘地一指墙角堆着的几个纸箱,兴奋地压低声音:“我在搞传销,美国最新科技产品,全天然营养套装。这个产品相当好,只要长期服用,保证活一百岁。如何,一起搞?20年的老朋友,有这种好事,当然该想到你。”

“咋搞?”他翻着印刷精美的宣传资料,茫然地问。

“你算我的下家。资格费、培训费等一共九百元,再买一套产品,两千六百元,总共三千五。产品卖出后,给你20%提成。然后,你去发展下家,同学、亲戚都可以。只要上了五个,他们交的资格费、卖的产品你都有提成。你算算,滚雪球一样,他们又发展下家,下家再发展下家,你要赚好多钱?我算过,假如我发展一百个下家,每月起码进账五六万。”黄茂生激动地拿来计算器,叫韩昌树自己计算。

三千五百元?韩昌树吸口冷气,不自在起来。他清楚,家里的存款不会超过三千元——那是徐丽华一元一元地抠下的。她说,吃五谷生百病,假如突然有个三病两灾,有点钱心里踏实。韩昌树不可能、也不敢动用这笔钱。再说,黄茂生油腔滑调的,做事不大实在,他信不过他。他推开计算器,干笑着说:“我这个人,你晓得的,说些吊儿郎当的还可以,正正经经地谈啥,说不来几句。我没兴趣搞这些。干脆说,把我的家抄了,也搜不出三千五百元。”

“想法借嘛。就是钓鱼,也要出几根蛐蟮。没有蛋,哪来鸡?有了鸡,才有蛋,才有很多很多的小鸡。”黄茂生恨铁不成钢地开导他。见他依然无动于衷,黄茂生不高兴了:“你考虑考虑吧!我不相信,你甘愿认穷,就这么鬼混?我还要去听课,换个时间,我们再谈。”

从黄茂生家出来,沿着府河,韩昌树百无聊赖地走着。他的心情像这阴沉的天空,简直糟糕透了。黄茂生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他不敢下结论。但是,不管怎么,人家总算有事做了。自己又做什么?他在脑海里苦苦搜索,谁可以帮他,能给他找份可以胜任的工作,想来想去,他沮丧地摇头。结婚后,特别是有了韩好后,他很少与人接触。家里、厂里,每天两点一线地重复。就是有点时间,他也用在打麻将、喝小酒上面。不过,黄茂生说得对,不能这么混下去,要找事做,要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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