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我也能觉出同窗们艳羡的心情——不然怎么会有“远湘你这算是升官罢?是不是应该到地土挑个大酒楼请我们喝一顿?”这一说法。可惜我脸皮还是厚得不到位,若换作我师父,想必早就答曰“当然不算,怎么会算”了罢。
乖乖,还真让我猜中了,我果然逃不脱进武和宫当差的命运。师父他老人家确乎不靠谱,在梦中就更不靠谱,怪我了,我不该信他。
醉华领着我们书芳苑二十三号人声势赫赫地奔去了东海近岸一处繁华城市中最出名的酒楼——出了名的菜色,出了名的舞姬,出了名的贵。我心头直滴血,这是要将我七百年来攒的私房钱一次性掏空的架势啊。忒不人性,醉华他是当今天君的重孙子,属于典型的资本主义大毒瘤,手里的银子从未断过;我是劳动人民出身,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我们二人,岂能等量齐观?
席上,诸同窗串通一气地敬我酒,说的无非是什么“愿远湘你在武和宫的事业蒸蒸日上”,“远湘你可要记住我们”,“远湘吾侪昨儿虽去了武和宫,却未能一瞥传说中惊才风逸的玄一上神的真容,你可否顺几张上神的画像出来”……幸好我从前跟着师父胡吃海喝,在喝酒这一方面有破深的造诣,是才幸免于被灌倒。
这些人平素没少因贪杯挨爹娘的鞭子,如今脱了家长的管束,没一会儿就纷纷醉倒。一时间,子弟们全无了在天上庄严拘谨的神仙模样,皆原形毕露,张牙舞爪,好端端的一个酒楼,就如此变作了盘丝洞。
这事儿若传到他们爹娘耳朵里,他们定然又要吃鞭子,但愿东海老龙王不要向天上告状;不过还好,我没有爹娘,只有师父,且是个极端不靠谱的师父,吃鞭子这般的享受与我无缘。
在如此大醉之时还能作出这番条理清晰的推理,可见我远湘的神探之名不是虚来的,是以不禁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豪,面上不自觉地露出喜色。
但同窗们显然没有我这么清醒的头脑,醉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有的甚至变了原身出来,屋内盈满了各种奇禽异兽。我心中捏了把汗,得亏这屋子够大,歌姬舞姬们也提前撤了去,否则不晓得要闹出怎样的笑话,九重天的颜面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奇禽异兽们自是欢乐得很,与我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我觉得我离他们好远。这种远,不是青丘到九天的距离,亦并非世事两端、阴阳两隔的无奈,只不过是隔了层镜面,相见却无法碰触。仿佛在劫难纷飞的年代,我背过身去;背后飞沙走石,我却什么都不晓得。
——自打我出世以来,就没人捉弄过我,要么是打不过,要么就是智商隔了十万八千里——当然师父除外,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徒弟能对师父的捉弄说什么?所以颜追的捉弄,且这个捉弄还如此的煞费苦心跌宕起伏,让我感到受到了侮辱。我怒了。
但若仔细想想,我这怒大约没什么作用。一来我怒敌不怒,把自个儿的身体气坏了得不偿失;二来颜追和玄一我哪个都斗不过,尽管我有个离经叛道的师父可以帮忙出谋划策,但有他无他貌似无甚区别。不提也罢。
也许是我的心态出了问题。人生在世,为魔为仙,最高的境界无外乎心如止水,古井无波。若想修为更进一层,便不能为外界所干扰;凡是亦不可想得太多,若能想通,便是极好,若想不通却仍是执着,十有八九会坠入魔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说得便是这个理。
这是我刚拜入师父门下时,他讲给我听的,要求我必须熟记,无论能否做到。这些都是真理,师父他老人家有时还是很可靠的。
想通了,心思便不再荡漾。我打着朦胧的眼扫了扫屋内,发现酒菜已然没了大半,地上还洒了些许,更有被打碎的瓷片躺在地上冲我耀武扬威地叫嚣。我立时有如醍醐灌顶,酒全醒了,灵台一片澄澈。乖乖,酒菜我可还一口都没尝呢!这些花的可都是我的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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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我睡得极为安稳。这种感觉已许久未体味,如今碰到了竟有一种别样的感动。我上一次睡得安稳是什么时候了?是七百年前我还跟着师父时的事罢?
隐隐约约中,竟闻到了素冠荷鼎的香味。我虽不解风情,但对花花草草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师父常侍弄花草,我耳濡目染,也就掌握了些许养花的技巧,心情好的话还会帮他照看几株。可他最看重的花是连我也不能碰的,据说是很久以前他的一位友人赠的,是种颇名贵的花,四海八荒之内极难寻到。这株花,便是素冠荷鼎。
既然闻到了极难寻到的花的香味,又可睡得如此安稳,难不成……我心下激动,抬手在空中挥了挥,果然摸到一个人的衣襟。我忙拽紧那人,生怕他又走了去。师父他老人家终于良心发现了,终于想起他还有一个徒弟了。
那人似乎有些紧张,想要挣脱我的手,却又顾忌着礼数,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慌乱中,那人只得道:“远湘,你可是醒了?”
我一听,立即发觉不对劲,这不是师父的音色,不是师父的行事风格,且师父唤我也不是这么个唤法。手上拽着那人的力道重了几分,同时也作好准备给那人以致命一击——居然敢找神探远湘的茬!我猛地坐起来,睁开眼,正想挑个揍完后不显眼却又极疼的地方下手,就看到甄珸那张有惊无喜的脸。
这位甄珸公子,乃是祗支国重明鸟一族的后裔。重明鸟是上古神兽,现在只剩下甄家这么一支,数量屈指可数,属于珍稀动物。当今的天后娘娘,也就是甄珸甄三公子的姑母,便是一只重明鸟。
当然,以我的资历,是不够认识甄珸这般的大人物的。我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甄三公子托了姑母的关系进书芳苑念书——天上的教学条件总比地上好些,成了我的同窗,亦是去东海近岸处撒野的那二十几号人中的一分子。
相传在早些年,甄珸的爹娘没少给他相亲,但这么多赶来相亲的美女中,没一个是甄珸瞧得上的,就连天族的宗姬也惨遭拒绝。而有幸被眼光独到的甄珸公子相中的那位,乃是青丘国东荒名声赫赫的神探,四海八荒里唯一一个司法的仙,对,就是我。
可惜本神探对风月之事不甚了解,对这方面也确实没什么兴趣,就连受我委托的案子都被这么一条规矩束着——“本人不受理任何与风花雪月有关的案子”。是以很多彼此之间有误会的男男女女就一直误会了下去,终于没修成正果。这不能怪我,应是他们没有缘分。
我只是可惜了甄珸五百年来的一片痴心。我早就告诉过他我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可他偏是不听。好端端的一个花季少年,就这样白白将五百年的宝贵光阴浪费在了一个无心之人身上。
我见来人是甄珸,虽不及方才那般激动,却也松了口气。由于跟甄珸太过熟悉,那些周繁的礼数大可省去,遂我直插正题道:“小珸,我睡了多久了?”
甄珸不动声色地把衣襟从我手中抽出,道:“只有三天。”
我一惊:“三天?”真是丢师父的脸,我那师父可是个千杯不醉的主,倘他晓得我吃个小酒也能如此矫情,定是要狠狠地打击我一番——不过还好,他并不晓得。
甄珸比我更惊讶,“三天很长么?有的同窗现在还没醒呢,我是因为喝得太少,才比你先醒。”顿了顿道,“还要多谢东海老龙王,若不是他通知了天上的小仙,吾侪怕是要呜呼哀哉了。各家的爹娘都把自个儿醉醺醺的宝贝心肝儿领回了家。我是最后一个被领走的。我走后,就只剩下你了。”
我顺着甄珸的话联想了一下,发现这是个颇为壮观的场面,各路精英神仙齐聚一堂,当时未能观摩委实可惜。唏嘘了一番后,我又问:“那我是如何回了天上的?”
甄珸吞吞吐吐,模样很是踌躇。我安慰他道:“莫慌,你要相信我的心理素质。”甄珸这才似下定了决心般,叹了口气道:“是颜追上神,是他将你扛到武和宫的。”
我“啊呀”一声,大脑登时一片混沌,酒劲又要往上涌,整个人开始向后栽去。幸而甄珸眼疾手快的扶住我,才让我的后脑勺免于磕上床沿儿的灾难。但是——虽然对他及时拯救我这颗前无古人的睿智大脑的行为极为感激,可他所言却让我无论如何都感激不起来。我竟是被颜追老夫子扛回来的!谁都知道九重天是四海八荒里八卦氛围最浓的地方之一,这若是传出个什么别样的绯闻……我日后还怎么混?
“你莫担心会坏了声誉。颜追是我认识的人中欠桃花债最多的,外界传他的其它绯闻尚且传不过来,更不消说你了。而且你是他的学生,他即便是将你抱回来也没毛病,何况他是扛着你回来的。所以远湘,莫担忧了,好好休息才是正事。”甄珸智商虽不及我,好在情商高,很会安慰人,故这一番话说得我很是受用。
我如释重负,心情好了不少,语气不自觉地欢快了些,“还好还好,我还以为……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甄珸被我陡转的语调吓得一怔,以为我受了某种不知名的刺激,忙绽出个可以融化北冥地极雪的笑容,“怎么了?”
我镇定了下情绪。我是侦探,侦探需要时刻保持冷静,如此慌乱委实有失风度。以是敛了敛情绪,淡定地道:“你方才说,颜追上神把我扛到了武和殿?”
“诚然。”甄珸点点头,“可是有何不妥?”
“啊,没什么,只是适才闻到一股奇异的花香。开始我还有些诧异,但你既然说这里是武和宫,那么有什么名贵稀罕的花花草草都不甚稀奇。”我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把玄一和颜追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个遍。先前我不愿入武和宫,就费劲心思地哄着骗着唬我上天;等我终于不得已地要入武和宫,又担心我中途逃走,使了个万无一失的法子。这局布得果真是妙,我一介神探也是自愧不如。
甄珸才方吁了口气,“无事就好。”他忧心忡忡地帮我掖了掖被角,“武和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是括奚真仙看我实在担心你,才破例放我进来。既然你醒了,我就要走了。”又忧心忡忡地补充,“以后我不能一直看着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说着便站起身,欲要离开。
我看他神色怏怏,怕他出武和宫后想不开走什么极端,遂拉住他道:“虽说外面的人不能随便进来,但里面的人总可以出去罢?我可以去探望你的,我们同窗之间的友好往来不会中断。”
甄珸一听,表情更加颓废——也不知是我哪个词伤着他了。“若是在从前玄一上神掌事的时候,你倒可以随意进出,毕竟他管得比较松,也并非真的需要仙使仙娥来使唤;但自打玄一上神隐退后,武和宫的事务就交于括奚真仙处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人严谨到一定程度,有他在,你怎可如此随便?”
末了,他还细心地加上一句,“你若能和括奚真仙搞好关系,犯了什么事多少都能得到些通融;如若不然,你恐怕要吃亏。”我心说这有点困难,我和括奚的梁子早在三天前我破案的时候就结下了,“所以你暂时就别想着顺玄一上神的画像了。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你保重。”
我道:“你也是。”看着甄珸渐渐远去的忧伤背影,我心中哀叫——果然姑母是天后娘娘就是不一样,知道恁多隐秘的消息;若换作旁人,即便是智慧如我,也要费好些心力才能打听到这些事。
目送甄珸离开后,我静下心来,开始思考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