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顺着黑古隆冬的通道走到了底儿。仪式在我看来很简单,主要就是正中央摆着的繁琐的法阵,颜澍指导我走到法阵上。我只是费费走路的功夫,之后的事都无需我操心。
颜澍这回没骗我。如他所言,仪式果然很人性化。我只是在一开始感觉到疼,这个疼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疼要厉害点儿,但同我在曼罗阵中感受到的疼相比就是按摩。按摩有什么好埋怨的?我也就淡然地将这股疼挨了过去。
我有在挨疼的间隙想过这样做值不值得,得出的结论与做出的判断却和方才同颜澍讲的八九不离十。想来我即便再细琢磨,大约也毫无意义,倒不如在最后的时段里好好放松,体味一下闲人的生活。
痛感过后,是一片短暂的虚无,下一刻,所有感觉又恢复如常,只不过手脚似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动弹不得。无妨,仪式人性化到这个份儿上,我已经很感激了,若它果真像曼罗阵那般刁钻,我才要感到懊恼。
我早已看不到颜澍的身影,眼前开始出现大片的水雾,氤氲绸缪,耐看,也确实很好看。鼻尖捕捉到一股淡淡的花香,细细辨别,有梅花的冷香和兰花的幽香。幽香本是极淡的,此时竟渐渐盖过了冷香。
我惊异于自己嗅觉的灵敏,心中不自觉生出些许得意之感。又细细辨别,发现此兰花的幽香应属于素冠荷鼎。素冠荷鼎?
心中讶然。耳畔出现一个低沉的不太确定的嗓音:“丫头?”
我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本能地张嘴回应道:“师父,是我。”
师父的声音不再犹疑,却在微微地轻颤——或许这是我的错觉。他说:“丫头,你可还好?”
我答道:“还好,师父。”抬眼想瞧瞧师父现在身在何处,顺便推理一下本应闭关的他是如何突破重重险阻找到这儿来的,却看到满目的水雾。我又疑心师父也许是幻觉,是我想他想得太紧才会至此,本想掐掐自己验证一下是否在做梦,却又想到手脚都动弹不得,于是心一横,张嘴攒足了劲儿朝舌尖咬去……乖乖,疼死老娘了。
心中不免有些小激动。我估计是神族历史上因疼痛而激动的第一人了。且听师父又道:“丫头,是他们绑你来的?莫怕,师父这就带你出去。”
我摇摇头。倏然想到此时水雾氤氲不大方便视物,可能我把头摇傻了师父也看不见,遂道:“师父,他们并未逼我。”
师父的嗓门儿拔高了几度:“你是自愿的?!”又赶紧“呸”了一声,“休要胡说,你且行动快些。”似无奈般地叹了口气,“普天之下一共就那么几个上神,老颜家自己占了一窝。我是在闭关中途偷跑出来,法力受损,一对一单挑保赢,一对二尚可,以一人对一窝……这个想法不大实际。一旦被他们发现我来找你,免不了大战一场,所以,我们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尽快溜走。”
我脑中灵光乍现,“那漆旸呢?你加上他,又如何?”
“他不便出手。我是神族人,与老颜家打起来属于族内切磋;但玖阳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魔族人,倘他出手,神魔二族一战不可避免。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牵扯到战争为好。”师父道,忽然换了种语气,“丫头,我后悔了。”
我一惊:“啊?”想了想,打趣道,“我惹了麻烦,可是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
“不是。”师父依着方才的口气,继续道,“只是后悔将你调教得这么懂事。倘你能稍微不懂事一点,倘若如此的话……那该多好啊。”
我一时接不上话,沉默了片刻,刚想问师父是如何进来的,又觉得有些事情并无意义,知道了也不会多长块肉,反而浪费时间,故深吸一口气,道:“师父,徒儿不孝。”
喉咙忽然一紧。我拼命压抑住哭意,沉声道:“师父,现在还能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停了一停,“没人逼我,都是我自愿的。你快些走罢,莫让我连累了你。”
师父不语。半晌,他道:“那……既然如此,为师便随了你。”他的声音似是被风从极远的地方吹来,飘忽不定,“丫头,为师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恐他离开,似漆旸唤我那般,柔柔地唤:“师父——”
却再没听到他的回复。
于是我知道,师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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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感再没有席卷过来。我渐渐失去了感觉,开始方可看到水雾、听到窸窣的声音,后来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想,一代神探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虽不是死在工作岗位上,但这样的死法并不丢人,反而很光荣。仔细想来,我其实未有什么遗憾,我应该是赚了。
意识陷入一片虚无。有暖流传遍四肢百骸,身子是从未有过的说不出的轻松。这仪式果真是人性化的翘楚,且在翘楚中还要占上一个拔尖。
身子一点点放轻,似要升天,极为舒坦。在这股难得的轻松舒坦中,我渐渐昏睡过去,陷入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