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红杳曾经幻想了一百次与自己的新老板见面的场景,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喉咙里的一句“你好”被面前那个人深沉却几分打量的目光给逼回了肚子。
在陌生的地方遇上某个熟悉的面孔,一般来说都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可是在陶红杳这里,这张微微熟悉的面容却带给了她几分危险。那个男人一方消瘦的脸颊上还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出一些青淤痕迹。
怎么办?!
陶红杳很紧张,以至于忘记了要先和新老板打个招呼。
在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之时,那股疏远却客气的声音又飘入陶红杳耳中——“我们可以坐下来说话。”
陶红杳有一瞬的窘迫。
然后,她们开始了一段漫长的面对面谈话,至少在陶红杳看来是这样的。但其实,她只是坐在绍广铭对面接受他对自己档案的一分钟审阅而已。
这一分钟相当漫长,陶红杳觉得自己已经从天际穿过云端,然后坠落海底。她的心随着机械表上的低频在一秒一秒的降低温度,最后凉成了一滩水。
他是在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吗?
这种冷淡疏远的感觉让陶红杳有那么一点点错觉,对面这个人好像真的没有认出她。
“最近在读什么书?”
陶红杳正在踌躇之间,对面突然而来的发问,让她一愣,她不明所以的回答:“有在读一些明清小说。”
“那你应该很熟悉‘南袁北纪’?”
陶红杳不置可否的说:“有涉猎,但不能说熟悉。以前读过袁枚的《随园诗话》。”
绍广铭将陶红杳的档案阖上,放在桌子一头,看着对面的陶红杳,目光如炬,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然后又问:“对于袁枚倡导“性灵说”,你怎么看?”
陶红杳大脑开始迅速运转,她知道她必须答出来,这是她的面试,她不能露怯。但对于这“性灵说”她却真不太清楚,只得硬着头皮磕磕巴巴的说:“它本是我国古代诗论的一种的主张……‘性灵’本意就是指人的心灵,诗人的性情才是作诗的重要因素,表现出诗人独特的个性,额……兼顾诗才……才能做出好的文章。”
“我并不是要你回答它是什么。我要的是你的看法。”
陶红杳心里又提上了一口气,面上却装作淡定的回应:“我认为……性情虽重要,才情不可缺,最基本的还是意境。”
“你说的‘意境’又是指什么?”
“指的是……诗的思想深度。”
陶红杳真没想到这位总编问问题会这么狠辣,一个问题就抽丝剥茧似的非把她的半瓶墨水给打翻了不可。
他得到陶红杳的这个回答,好像并不满意,又面无表情的继续问:“国外小说读得多吗?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读过吗?”
陶红杳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就“噔”的一沉,曾几何时,她打开了这本书,翻了两页之后,又放了回去。
她只好老实回答:“没有。”
“你对外国小说的涉猎不多?”
陶红杳硬着头皮答道:“还行,但不算多。”
“那古希腊三大悲剧家总该知道吧?”
陶红杳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浸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的剧本基本都读过。”
“说说《美狄亚》。”
“主要是说女性主义的复兴。我个人认为美狄亚是个聪明的女人。可惜的是,她把爱情看得太重。在看起来无奈的表象下,缺乏一颗理智的心。她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是不能主宰别人的心。为了爱情就泯灭良心,我不赞同。爱情并不比亲情和友情伟大。”
“继续。”
陶红杳一愣,然后说:“虽然我不赞同她的做法。但是,我喜欢稍微恶毒一点的主人公。”
“为什么?”
“善恶有报吧。不喜欢矫情的悲剧。”
他没说什么,又换了个话题:“你有任何关于这个职业的工作经验吗?”
陶红杳捏了捏自己的裙角,她在想自己要不要说个谎。她在犹豫,怔了一会。坐在对面的人用一双的清亮眼睛直直看着她。他好像看穿了她的一切,她的小动作,她的紧张,以及皮面下的小聪明。
她想起了莱茵河的河水,嘴上老实回答:“说实话,我没有任何工作经验。”
对面的那个男人解开自己摆弄在桌子上的交错的双手,慢慢往后撤退,直到靠在椅背上。他看着陶红杳没有说话。陶红杳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失望。
过了不知道多久,陶红杳觉得自己快要在沉默中奔溃之时,对面的那个人终于开口:“我没有时间耽误,你今天开始上班。不懂的事问外面的凯莉,这几天都是她在帮我打理办公室。你的办公室在后面的隔间里,动作快点。”
陶红杳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的千金重担一瞬间掉了下来,她不由自主的偷偷呼出一口气。但是,她问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很傻的问题:“绍总编……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够胜任这个职务?”
绍广铭早就打开了新的文件夹开始低头阅读。
但是陶红杳依旧听到了一个可以让她自取其辱的回答。
“既然你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协助我工作的人,而不是需要我花时间教她怎么做的人。”
陶红杳竟然无话可说。
她坐在自己刚刚搬进来的狭小的秘书室里发呆。虽然自己与这个老板的初见并不是那么尽人意,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不尽人意的关系还会继续持续下去。她并不是一个喜欢让人尴尬的人,可她感觉得到,自己与这个老板之间的关系不会那么愉快。
陶红杳翻开了桌子上的文件夹,里面全都是上任秘书留下的工作安排。她看了一眼,然后拿出了某张排得满满的工作日程备注表。她不是个喜欢服输的人。她既然没有经验,就要比别人更加努力和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