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岩地端着两盘糕点,用肩膀顶开后堂的门扉,莫霭坐在矮榻边,似乎很久没吃过饭一样地往嘴里塞着各种点心。女孩子像是在一夜之间胃口大开,今天一起床便嚷嚷着要厨娘做新鲜的点心。江岩先拿前一天剩的一些让厨娘拿去热了给莫霭先填肚子,不想却被女孩子风卷残云般地洗劫一空,厨娘不得不加班加点地赶制了新的点心。
江岩知道,莫霭是在发泄。
这几天以来莫霭总是做噩梦,梦见家破人亡,梦见瘟疫横行,梦见饿殍遍野,女孩子每每被吓醒,然后就害怕得睡不着。如果是以前,莫霭会叫来罗衾罗裳陪她一起睡,但现在两个丫鬟都不在莫府了,莫奎云也已经远行,江岩出了在白天尽可能地陪伴她给她压惊,再无其他办法。
“小霭,你吃慢点。”江岩看着狼吞虎咽得主上,不由地说了一句。
“唔。”莫霭嘴里包着糕点说不出话,只是大义凛然地摆了摆手。
江岩将盘子放在了桌案上,遗憾地看着女孩子的吃相,然后他抓了抓脑袋,转身准备退出房间。
“咳,石头!”莫霭艰难地咽下满嘴的点心,唤了他一声。
江岩停下脚步,又走回她身边,呆呆地看着她。
“石头,你不吃点么?”莫霭拍掉了身上的糕点屑,拈起一块龙凤糕递给江岩。
少年看着递到眼前的点心,却是摇了摇头:“不了,小霭喜欢吃,就全部留给小霭吃好了。”
“哪的话。”莫霭听了,不悦地皱了皱眉,“吃完了再让他们做不就行了。”
江岩木木地看着那块龙凤糕,他害怕惹得莫霭不高兴,于是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下了。
“石头你以为我真的是很想吃么?”莫霭瞟了他一眼,将头转开。
“那小霭是……”
“我是害怕以后就吃不到了。”
江岩觉得有些伤感,但又有些莫名:“小霭哪的话,小霭想吃,随时都能吃上的。”
莫霭却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每日每夜的噩梦,我总觉得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霭不要胡思乱想……”
“我哪里是在胡思乱想了?”莫霭怒目而视。
“呃……”
“好了好了,你这个笨石头!”莫霭见江岩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不由地抱怨了一句,“真不知道小衾是怎么看上你的……”
江岩闻言,耳根一阵发烫:“小霭,我……”
“我可能没跟你说过,我前些日子梦见白家落败了,然后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就听说了左尊将军收到绝杀笺的消息……”莫霭红褐色的眸子映着半开的门扉里透进来的缕缕阳光,泛着琥珀般的光泽,却再也没有了曾经奕奕的神采。
“说不定是巧合呢。”江岩思考了一阵,现今这样,他唯恐说错话惹得莫霭不开心,“夜后向来将矛头对准达官贵人,左尊将军收到绝杀笺,也是……说得过去的。”
“唉。”莫霭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很担心哪一天一觉醒来,就物是人非了。”
“小霭,不会的。”江岩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孩子,坚定地说,“我会一直……陪在小霭身边。”
莫霭转过头,看着那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少年。江岩与自己年纪相仿,这个呆呆的、白白净净的少年总是恪尽职守地秉着他的佩剑伴在莫霭左右,与她一道让欢声笑语洒遍建康的好山好水。而今莫霭的意志越来越消沉,但江岩没有变,他依然佩着那柄并不怎么值钱的佩剑跟着莫霭,欢笑载途,又风雨兼程。
“石头,你本不属于我的。”莫霭看着江岩,怔怔地道,“你本应该去过自己的生活。”
“可我自幼就跟了莫家,若没有了小霭,我便失去了……任何意义。”江岩说着说着,脸突然又烧了起来,“我只是……我只是……”
“够了石头。”莫霭扼断了他的话头,疲惫地摇了摇头,“这也许只是一种机缘,之于你、之于我、之于小衾小裳的机缘。”
“但是小霭,我自幼便失了依托,若不是老爷的收留,我怕早就横尸街头了罢。”少年梗着脖子申辩,似乎很着急于莫霭的现状,“我的命……是莫家给的!”
“石头你在说什么?!”莫霭怒了,红褐色的眸子凶光乍现,她生气了一瞬,又平静了下来,喃喃地道:“是,你说得对,那么以你现在的境况,充其量也只是在报恩。那好,我现在说,我们莫家之于你的恩情,你已经还清了——你自由了。”
“小霭!”江岩万分焦急,他从未想过要偿还什么,只是觉得守护莫霭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意义,他也从未想过要离开莫家、外出闯荡,更没奢望过哪一天会与某个姑娘执手白头,可是他嘴笨,永远辩驳不过莫霭的伶牙俐齿,只得双膝一曲,跪在了莫霭面前。
“笨石头你这是在干嘛?!”莫霭也急了,她“嚯”地站起,顾不上扬起的手打翻了一盘点心,她上前一步拽住少年的胳膊将他拉起,少年手中的糕点亦是脱手滚出老远。少年在他的拉拽下站起,莫霭才发现江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不少,曾经与自己身量差不多的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头。
两人几乎是胸腹相贴,少年的喘息有些剧烈,他口鼻中呼出的温热气体直扑莫霭的脸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莫霭从少年的眼中读出了除玩伴情谊之外的另一重情愫。她之前并不是不曾察觉,而是不愿说破,或许她只是很想成全罗衾对江岩的情谊,或许是她心中已经有了那个落寞的年轻人,或许……
来不及多想,莫霭双腿一软,靠在了江岩的肩上放声大哭起来。少年顿时慌了神,只觉得心如撞鹿。怀中女孩子的泪水迅速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咬着嘴唇想了很久。终是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女孩子抽泣的背脊。
也许,一生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守护,真的很好,只可惜,这个人并不属于他。
“石头,谢谢你,谢谢有你。”良久,莫霭抬起头,双眼红肿地看着他,“你愿意听我慢慢说么?”
少年看着那双噙满眼泪的眸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叶归澜带着包袱登临白府的时候,子崇刚刚帮一名背负行囊的中年门客提着一包衣物送他出来。叶归澜肩负着包裹,愣愣地看着子崇将那包衣物递给中年人,并目送着他远去。
白延宗收到绝杀笺后遣散了所有的门客,众多门客自然也不愿成为夜后手中的祭品,家主既然都下令遣散,门客们在一夜之间便已走得七零八落。叶归澜心中的滋味很是复杂,当别人都在忙于离开白府躲避夜后屠戮之时,他却选择住进白府以等候那个妖魔到来。
子崇送走那个门客后,回过头来看着叶归澜:“请问阁下是叶公子么?”
“正是。”叶归澜看着眼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门客,淡淡地答道。
“请叶公子随子崇来罢。”子崇接过叶归澜肩上的包袱,语气却是冰冷。他瞥了一眼叶归澜腰间散发着阴寒妖冶之气的长刀,也没有多说,将包裹扛在肩上转身朝客房的方向走去。
叶归澜跟在子崇身后,他看到昔日里歌舞升平的白府比以往萧条了不少,门客们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神色戚戚地在来回奔走似乎也是在收拾行装。但见着身前的这位年轻门客并没有离开的迹象,叶归澜心中疑惑,但也不好多问。
“叶公子在这个关头选择入住白府。”未等叶归澜深想,子崇率先开口了,“不害怕会撞上夜后么?”
“我是为夜后而来。”叶归澜慢慢地道,“我既然是错怪了西门姑娘,便要赎罪,将真正的夜后给找出来。”
“叶公子这样重义,子崇钦佩不已。”子崇肩负着包裹,说得不温不火。
“没什么好钦佩的罢。”叶归澜说着,顿了一顿,“这也是一种……宿命。”
“宿命?”子崇愣了愣,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叶公子信命么?”
“我是不信命的,可现实又逼得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妥协。”叶归澜的声音格外的寂寥。
子崇将包裹换了一个肩扛着:“那么……子崇寄身于左尊将军门下,受左尊将军恩泽,也是一种宿命。”
叶归澜怔怔地道:“那……子崇兄是不准备离开这里了?”
“为何离开?”子崇反问道,继而他回过头看着叶归澜,“自古都说,树倒猢狲散,可子崇偏偏想在白府一直呆下去,子崇的衣食住行都靠白府,这条命也是白府给的,现今左尊将军有难,子崇岂有离开的理由?”
叶归澜不语地点点头,不由地有些佩服子崇。
子崇见他不说话了,于是又开口道:“子崇想冒昧问叶公子一句话。”
叶归澜一愣:“但说无妨。”
“叶公子认为,左右将军后辈联姻,也是命中注定么?”
叶归澜没想到他会陡然提起问起他与白羽聆的婚事,心中惊愕,嘴上只是淡淡地问:“子崇兄此话怎讲?”
“叶公子知道白大小姐出走一事么?”
“我知道的。”叶归澜一怔,继而淡淡地说。
“叶公子很不舍罢?”子崇话带讥嘲,眼中却是悲伤,“白大小姐走得突然,连子崇一介门客都难以割舍,更何况叶公子是他的未婚夫……”
“子崇兄……是在说笑罢?”叶归澜语气一颤。
“子崇怎敢说笑,叶公子也不要介意,子崇只是随口问问,如有冒犯,实在抱歉了。”子崇笑了笑,没再多言。
一转眼两人已走到客房门口,子崇卸下肩上的包裹还给叶归澜:“子崇就送叶公子到这了,映少还沉浸在双重的悲痛中,子崇也不好多说什么。”
叶归澜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接过包裹,不言地点了点头。
“归澜,来了么?”
白羽笙的声音蓦然响起。叶归澜和子崇皆是一惊,继而循声望去,白羽笙从不远处走来,面容是难以言说的倦怠,眼神亦是道不出的萧索忧伤。
客房中,叶归澜将包裹慢慢打开,里面是一些装拼精巧的机关暗器。子崇已被白羽笙遣走了,装潢算不上精美的客房只剩下叶归澜与白羽笙两人。白羽笙默不作声地看着叶归澜慢慢地整理着各种机关暗器,良久,他才缓缓地道出一句:“归澜,你费心了。”
叶归澜愣了愣,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张俊逸的脸庞逆着客房外照入的日光,镀上了一层金色:“应该的。”
白羽笙疲惫地笑了笑,他今天形容憔悴,眼袋微重,父亲垂危的性命和白羽聆莫名的出走让他无心安睡:“归澜,昨日我走之后,你便是忙活这些去了么?”
叶归澜点点头:“昨天下午我去了趟禁军府,问御仗副都督要了些机关器械,想安装在白大将军的卧房,以防夜后闯入。”
“还是归澜想得周到。”白羽笙慢慢地蹲下来,拿起一个机括反复端详,“归澜是用刀之人,怎会想起用这些物事来防敌了?”
“我……也想拿着我手中的刀去终结夜后。”叶归澜的眼睛映着秋日的阳光,却闪烁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暖,“后来两度饮恨,我才发现光有一手娴熟的刀法是远远不够的,夜后实力深不可测,我们既然是站在明处之人,便只能使巧。”
“使巧?”白羽笙看着他,眼中波澜微漾。
“以往高官遇刺,尽管想尽办法防范但偶无能为力,他们纵然采取了过各种方法,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均未采用过这些工具。我想过,高官们是忌惮这些机关暗器会误伤自己,殊不知他们的警惕却断送了自己活命的机会。白大将军久经沙场,对我也是信任的,应该不会忌惮这些——”叶归澜用他惯有的语气缓缓而谈,却是话锋一转,“只不过我不知道白大将军现在是否还会信任我。”
“信任的。”白羽笙毫不迟疑地道,那一瞬他的胸口有些发疼,嘴上却不得不这么说。
“是么?”叶归澜一滞,他看着白羽笙,心中情绪似叹惋,似感念,又似同情。
白羽笙倦怠地点点头,态度笃定。
叶归澜见状,又开始拼拼接接手中的各种机关。
“不过,这些机关布在父亲的卧房里,到时候若是扳下扳手发出机关,父亲不是会被误伤么?”白羽笙想了良久,终还是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这些机关的布置都会进过严密的测算,以保证左尊将军我房内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但惟独留出床榻上的一方位置。”叶归澜认真地回答,“这样左尊将军的方位万分安全,而夜后却是无处遁藏。”
“这样啊,归澜真是费了不少心思。”白羽笙点了点头,有些钦佩于叶归澜为了诛灭夜后所付出的辛劳与血汗。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叶归澜怔怔地道,然后内心一声长叹。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隐忍的人,可如今他才发现,比自己更能隐忍的人,是白羽笙。
因为隐忍,白羽笙默默跟随宋寒山一行来到余杭,直到“宋寒山案”爆发,他才亮出自己的底牌——他默不作声地跟随宋大人这么久,只为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因为隐忍,白羽笙将他与西门残雪的感情埋进内心深处三个春秋,任凭情根深种,仍旧狠心与爱人各奔东西,回归建康做看似不问世事的逍遥世子;因为隐忍,当叶归澜为情为仇怒犯西门残雪之际,白羽笙还是可以咬着牙咽下这腔苦水,哪怕叶归澜害得他与西门残雪铁窗两隔,他依然可以为了父亲的生死在叶归澜致歉之际回以他山水雍容的微笑……
叶归澜一面想着,一面低头摆弄着他带来的机关。
“对了归澜,父亲为防夜后,调来了亲兵营中的众多好手,这几天会在庭院里排‘三宫九翼’阵。”白羽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父亲说,阵心的位置是留给你的,希望你这几天能够好好配合操练,力争在夜后发动刺杀之际以完美无缺的‘三宫九翼’之阵将其阻杀。”
“这……好罢,我知道了。”叶归澜愣了愣,答应下来,“有‘三宫九翼’的配合,但愿我准备的这些物事,能够锦上添花。”
“那是必然,这些暗器是最后的防线,也是必杀的防线。”白羽笙看着他,信任地点点头。
叶归澜低下手继续摆弄各类机关,他一手握着一支赤铁的短弩想了很久,终是讪讪地放下了,苦涩地笑了笑:“映尘,你是恨我的,对么?”
白羽笙一怔:“怎么说?”
“因为我,西门姑娘锒铛入狱,蒙上了夜后的冤名;同样是因为我请人上门说亲,间接逼得阿聆离开她如此眷恋的家。”叶归澜声音很低,近乎于深夜的谰语。
白羽笙听了他的话,却是失声笑了。这个翩翩公子一身素淡的白衣映着门外的日晖,一抹苦淡的微笑斜抹过他曾经常常勾起的唇角:“是,我恨你。但在所有真相昭然于世之前,我还可以忍,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映尘……”
“更何况,阿聆的出走,我作为她的兄长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若不是我的介入要归澜你作出牺牲,她也不会为了不让大家为难而做这个决定。”白羽笙摇摇头,有一丝愧疚萦绕在言语之间,久久无法消散。
“那……阿聆的事……”
“父亲杀劫当头,阿聆的事,也只有暂时放放了。”白羽笙无奈地摇头,“不过也就只用等十五天,料必阿聆十五天的时间也走不了多远,到了那时候再去寻她罢……”
“映尘……”
“罢了,不说这些。”白羽笙看着年轻人,长身而起,“归澜,将这些机关带去父亲的房间罢,父亲现在寝食难安,他需要你为他安心。”
“好。”叶归澜淡淡地道,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收势摊在地上的各种机关。
“然后,就跟亲兵们一起演练‘三宫九翼’罢。”白羽笙说着,随意地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尘,“接下来的日子,辛苦归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