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这段时间,你很焦躁。”
韩铮驻足在窗前,抬首看着夜空中群星暗淡,弦月如钩。
西门残雪坐在他身后的木桌边,正拿着一把铁剪剪着灯花,灯烛的火苗经过她的修剪之后更明亮了几分,却化不开她眼中的苦寒:“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
“你的伤还未痊愈,过早行动总不太好。”韩铮仰起脸,长久地吐息。
自白羽笙找上月行舟在建康的分堂之后,在不到五日的时间内他便带着西门残雪迁了房址,先前那间破旧的民居早已成为一户空房。以最快的速度安置好了一切后,韩铮怀揣淬满剧毒的凌刀独自前往织语斋,将那名走漏风声的伙计引到阁楼上,然后手刃了他。他固然知道那个伙计还是个孩子,是个天资过人的新成员,若潜心磨砺,会成为月行舟未来的中坚力量也说不定,只可惜他的疏忽大意彻底葬送了他的往后,韩铮内心不忍,却不得不将他灭口以绝后患。
“都一个月了。”西门残雪将铁剪拍在木桌上,语气冷漠。
分堂的新址位于秦淮河畔一间伎馆的后面,入夜之后便能听见伎馆那边传来的喧闹。琴音靡靡,箫声咽咽,以玉钗为笔,用胭脂作墨,勾勒出十里秦淮纸醉金迷的风情画卷。只是现在已经夜深,品酒听曲的客人早已散去,与姑娘共度春宵的也已经歇息了,即便芙蓉帐暖,也是云雨将歇。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次虽然没有折骨,但也受伤不轻。”韩铮没有回头,夜风吹进窗户,他一身赭布的长袍迎风轻扬,裹着他干瘦的身躯,恍如风中飘零的秋叶。
西门残雪不言,左手按着右肩稍稍发力,磨人的疼痛依然存在。纵使比一个月前初创之时已愈合了不少,但她知道自己还须修养一段时间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你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三位官员丧生在夜后手下。”韩铮兀自说着,摸出一卷羊皮纸展了开来,“太子少傅赵玄之,员外殿中将军钟鼎,左民尚书庄福升。”
“念这个有用么?”西门残雪眼角写满倦怠,冷冷地说了一句。
韩铮干涩地笑了一声,收起了羊皮卷:“没什么用罢,只是让你了解了解。”
“你是在怨我么?”西门残雪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利芒。
“西门你误会了,这个只是上面传达下来的消息。”韩铮背朝着她,摆了摆手,“今日下午安插在临风道那边的成员回报,说右仆射已收到绝杀笺。只不过你有伤在身,这次就算了罢,便宜夜后一回。”
西门残雪活动了一下左腿,又一次沉默以对。
“不过也无妨。”韩铮心里再一次觉得与这个冷漠女人共事就必须有经常唱独角戏的觉悟,“齐国官制繁复,即便夜后有十二般能耐,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朝廷内外所有的官员屠尽之后金盆洗手罢。——我们还有足够的时日。”
“这也是理由么?”西门残雪哂笑,随后正了正色,“我只有半年时间。”
“哦?现在已经过去将近四个月了啊。”韩铮似乎并不着急,看向夜空,弦月在一片薄云中时隐时现,洒下淡淡的光辉,“也就是说,你在冬天来临之前必须将夜后这根芒刺撬掉?”
“不是我,是我们。”
“我只是一个协助你的人,夜后之于我,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不外乎就是让我在她横扫建康之时少接手了些刺杀任务,不过就是暂时被抢了饭碗么?也没什么的。”韩铮依然背对着她,高瘦笔挺的背影纹丝不动,“但夜后是你的劲敌。”
西门残雪微微一怔。
“夜后之于你,不仅是试炼,更是天堑。”
“天堑?”西门残雪愣愣地重复道。
“这场试炼若是过去了,便是康庄大道,迈不过去……便是天堑。”
西门残雪沉默。
“你知道长老为什么要派你来建康么?”韩铮回过头,看着西门残雪满布戾气的眼。
西门残雪怔了片刻:“因为……夜后是女人,能克制女人的,只有女人。”
“若真是凭这一点,长老还会派其他优秀的女成员与你同路,在你失手之后接替你之位置。”
“那……”
“你们实在太像了。”韩铮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纵观整个月行舟的女成员,能跟夜后匹敌的,也只有你了。”
西门残雪看着韩铮的眼睛,没有说话。
“两个人相似到一定程度,命格就成了死克。”韩铮看着她,似乎眼前的女子有一个称号,叫“银面妖容”,“我自然是希望最后你能置夜后于死地。”
西门残雪继续沉默。听着韩铮的话语,她更深刻地明晰了这次来建康的意义。
韩铮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弦月已经完全淹没进了云雾之中:“快要子夜了,你还不休息么?”
“不困的。以前在总堂的时候,总是习惯晚睡,熬更守夜更是常事。”西门残雪神情淡漠,“不过后来……就没有了。”
“是因为白公子不喜欢你晚睡么?”
“你……”西门残雪的眼神动了动,仿佛心中起了涟漪。韩铮这么说并没有错,但这段过往,西门残雪早已将它打上了无情的封印。
以后……都会形同陌路了罢?
君向潇湘我向秦,何处再逢君?
“还是早点歇息了罢。”韩铮深深地吐气。
“你去睡罢,我睡不着。”西门残雪淡淡地说。
“那……我陪你好了,我也不倦的,你当我是守夜的好了。”韩铮笑了笑,拉了一把竹凳坐下,手肘支在窗台,不再与西门残雪言语。
西门残雪静静地凝视着韩铮消瘦的背影,那一刹她心中涌起了许许多多的回忆。那段在武陵总堂时欢笑寡聊的陈年旧月里,有一个与自己相依相伴的温润少年。苏静漩睡眠不好,失眠亦是常事,自己便经常如今夜韩铮这般,陪伴在他身边,听他说一些隐秘的心事。只是现在,睡不着的人是自己,而那段刀剑峥嵘的回忆,也早已被人世的是是非非锉得灰飞烟灭。
今晚,这个枯瘦嶙峋的男人默默守着夜,陪她一起失眠。
又是一个群星璀璨的夜晚。
叶归澜与莫霭并排躺在织语斋的屋顶,静静地看着头顶灿烂的星河。罗裳出事后,莫霭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仿佛那个丫头的离世带走了她所有的欢愉。但幸好还有江岩和叶归澜的相伴,她也慢慢地走出了阴霾,逐渐恢复了先前的潇洒跳脱,唯一不同的是,这一个月以来与朋友们的几次出游中,她都没有再带上江岩,罗衾自然也没有再相随,似乎那段欢声笑语的回忆,已成为梦魇触发的所在。
当然,出游之人除了少了莫霭的贴心随从,还少了西门残雪。
“西门似乎最近很忙,这几次郊游她都没有来呢。”莫霭懒懒地说着,伸出手从碟子里拈了一块龙凤糕塞进嘴里。
“我听映尘说她在建康找到了亲眷,已经从白府搬了出去。”叶归澜与莫霭一样并不知情,他听白羽笙这么打哈哈地解释,没有多想也就信了。
“搬出去了就不能一起同行了么?”莫霭皱了皱眉。
“但据说她的亲眷说是居住在建康,其实是住在建康城外的郡县,隶属建康管辖而已。”叶归澜想了半天,似乎在努力回想白羽笙的话语,“所以离建康还是挺远的。”
“感觉西门姑娘的经历很不一般呢……”莫霭嚼着糕点,睁着她圆圆的眼睛看向星空,漫天的星辉映在她红褐色的眼底,泛着柔和的光彩。
“西门姑娘常年在外漂泊,经历与见识自然不是像我们这种世家子弟所能比的。”叶归澜将双手枕于脑后,闭目养起了神,慢条斯理地说着,“其实这样也挺好啊,比我这样从小到大都死守在建康的强多了——唔!”
莫霭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年轻人嘴里,堵住了他的话头。看着年轻人被呛得剧烈咳嗽,女孩子笑得花枝乱颤:“我发现叶大侠你今晚的话特别多哦。”
叶归澜坐了起来,捶着胸口艰难地咽下糕点,不觉万分委屈:“小霭你不是总嫌我的话很少么?”
“好啦,我说笑的。”莫霭也坐了起来,挠了挠脑袋,“叶大侠你说你从小到大都呆在建康,那你有考虑过离开建康,到别处去生活么?”
“有啊。”叶归澜拍掉了身上散落下来的糕点细末,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个人,终究不适合呆在繁华的京城。”
“哦……”莫霭闷闷地应了一声,话语里透着失落,“这么说叶大侠你会离开建康?”
“或许罢。”
两人沉默了很久。
然后又是女孩子率先打破了僵局:“那……叶大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夜后伏诛之后罢。”叶归澜抬眼,定定地看着夜空,“夜后之事不平息,我怎安心离开。”
“这样哦……”莫霭转过头,看着年轻人的侧脸,谁都能看出她眼中的难过, “夜后之仇,你真的……一定要报么?”
“尽我所能罢。”年轻人的双手渐渐握成拳。
“你真的无法释怀么?”
“为何要释怀?”
“夜后……真的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对付的,她已经超出常人能力的范畴了啊,神出鬼没,身手超绝,手下冤魂无数,何必强行往她刀口上撞啊。”莫霭着急起来,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安静缄默的年轻人还是有那么一股子倔脾气,“若叶大将军在九泉之下有灵,定是希望他唯一的儿子平和安定地生活下去。”
“小霭,你不是曾经一度很希望我能手刃夜后么?”叶归澜偏过头,他还记得初识莫霭时听到这个女孩子为自己加油鼓劲的那份感动,没想到这么几个月过去了,莫霭的态度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改变。
“以前确实很恨夜后这么猖狂……但现在,不一样了啊,这段时间出了这些事故,我也想明白了不少事情。”莫霭低下头,理着衣衫皱起的一角,“我觉得……珍惜便好,不要陷进仇恨里,不要哪天连最近的幸福都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叶归澜漠然摇头,“宿命轮回,我最终还是得妥协。”
莫霭沮丧着脸,忽听得年轻人这么一说,不禁一怔:“什、什么意思?叶大侠你也开始信命了么?”
“我还是不信命,我只是不甘心世事荒谬。”叶归澜眼神淡漠,满目的创伤,“不过……可能我很快就会对上夜后了。”
“怎么说?”莫霭微微一惊。
“我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位朋友,叫林襄。”
“林襄?是那个‘剑中绝舞’之一的林襄么?”
年轻人点点头。
“然后呢?”
“他曾跟着虎贲五将之一沈不言干过几年,在建康还算有些人脉。他与我一样,被夜后改变了余生的轨迹,甚至可以说……比我更痛恨夜后。”叶归澜不紧不慢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纸信函,小心翼翼地展了开来,“他说若他认识的官员收到绝杀笺,会尽快告之于我,并与我在官员府邸守株待兔,设伏诛灭夜后。”
莫霭盯着他手中的信笺:“这个……是消息来了么?”
“昨晚右仆射收到绝杀笺。”叶归澜借着幽暝的星光,看着手中的信函,言语忐忑,却也满是憧憬,“明晚我就要和林兄弟前往右仆射府邸坐镇,这几天……不能陪小霭看星星了。”
“嗯,没事的。”莫霭扁了扁嘴,她知道任凭自己怎么阻拦都没有用,“叶大侠你万万小心,夜后那么厉害……”
“我知道。”叶归澜收了信笺,慢慢拔出了腰间随身的短刀,轻轻摩挲着短刀银亮的刀背,“我很想知道,以我现在的刀术对上夜后,该是怎样一种遭逢。”
莫霭没有说话,看着年轻人坚定的眼神,冥冥中,她有一种要哭的冲动。
“孩儿有一事想要问父亲。”
窗外夏末的空气温润湿暖,屋子里的氛围却是沉闷凝重。白延宗本是趁着这风和日丽的午后在书斋翻阅典籍,潜心沐浴书香文气,没想到儿子无端登临,口口声声说有事相问。气氛莫名凝滞,父子凛然相对,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白延宗都能感受到儿子身上隐匿的怒气与不安。
“羽笙有什么事么?”白延宗合上书册,心中隐隐猜到了白羽笙前来的目的,面色却依然平静不惊。
“父亲,孩儿……”
白羽笙看着年迈的父亲,嘴角微微抽动,多少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犹豫再三,白羽笙终于还是道出了心中的困惑:“孩儿不明白父亲会作出将阿聆献给国主的决定。”
白延宗忽地笑了,丝毫没有觉得意外:“这么说来,羽笙你也不同意么?”
“孩儿只是不明白作出这一决定的用意何在。”白羽笙怔怔地看着父亲,他泛着微光的眼瞳中满是不解,“孩儿不明白,父亲作为齐国的开国元勋,贡献突出这般,功绩显赫至此,根本不会有将阿聆作为献礼送入宫中以求国主庇佑的必要。”
“阿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啊。”白延宗平静地看着惊才绝艳的儿子,这位老将军带着无谓的笑意,话里话外竟坦然得如同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孩儿知道父亲心意,可建康并不乏门第清廉、家境殷实的人家,父亲为何只单单考虑国主一人?”白羽笙立在书斋中央,隔着乌木的案台,毅然与父亲对峙。
“为父确实想为阿聆觅得一处安身之所,荣华富贵,享尽终身。”白延宗端起紫砂茶杯,悠悠地饮了一口茶,再抬起头来打量儿子一脸的忧愁,“阿聆的身世,羽笙你是知道的。”
“知道。”白羽笙一怔,声音低了下去。
“为父走这一步,也是情非得已。”白延宗缓缓起身,与白羽笙默默相对。
“但……父亲不是曾经有意促成阿聆与叶家公子么?”白羽笙又想起了陈年旧月里的那桩欲说还休的婚事。
“曾经是有这意愿啊。”白延宗端着茶盏,脸上表情莫测,看不出是喜是悲,“可是叶将军遇刺,叶家已经没落,以叶公子的性子,别说指望振兴叶府,能维持住叶府不彻底破败,已是难能可贵。”
白羽笙心中暗自叹息,嘴上只是淡淡地:“可深居幽宫,并非最好的选择。孩儿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何单单选择走如此极端的一步棋?”
“这既是极端的一步棋,也是万全的一步棋。”白延宗笑得意味深长。
白羽笙微微一怔:“何谓万全?”
“我齐自建国二十年来,帝王更替频繁,诸方势力争杀迭起,为父当年辅佐高帝上位,虽承蒙高帝荫蔽,在建康有了还算体面的安身之所,可几代帝王更迭至此,各代帝王皆有自己的集团势力,当年先祖的那份建业功德早已模糊,白家的根基,早已不如二十年前那般坚实。”
“这一点孩儿也是知道的。乱世争霸,风雨如晦,今朝的功业终究会变成明夕的云烟,父亲为白氏世代家业着想,希望能在这一代国君的荫蔽下将白家血脉更稳固地绵延下去。”白羽笙怔怔有词,“可是,寻求国君荫蔽的办法很多,为何偏偏选择牺牲阿聆的幸福?”
“人世倾颓,齐国能在乱世中崛起,在短短的二十余年里扎根落户,韬光养晦。现任国主萧宝卷生性多疑,善于揣度人心,治理朝纲更是有着自己的一套犀利手腕。”白延宗悠悠地说,“更何况国君的偏好,羽笙你是知道的,投其所好,何乐而不为?”
“这……”白羽笙一惊,齐国国君萧宝卷贪恋女色人尽皆知,他没想到父亲居然会行这一步棋来谋求白家太平!
父子再度无言对峙。
白延宗长久地叹息了一声,笑容逐渐淡薄下去:“乱世倾覆至此,各方均在力求自保,你我也不例外。”
白羽笙继续沉默。
“萧宝卷无疑是最好的靠山,尽管这座靠山随时都会轰然垮塌。”白延宗自顾说着,陡然提高了声调,“但为父已经无从选择了!”
白羽笙怔怔地看着父亲,内心海潮逆涌。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恍然,身家背景再煊赫又怎样,面对滚滚的洪流,到底都只能是一叶轻之又轻的扁舟,在滔天的巨浪中觅得一夕的安宁。
无言良久,白羽笙艰难地开口:“父亲,此事再议好么?孩儿……始终觉得不妥。”
白延宗忽地笑了,吹灭了灯盏,缓步踱到白羽笙身畔,拍了拍他的肩:“现在就暂时这么定了好么?现在羽笙需要做的,是在暮秋时节帮为父、也是帮阿聆挑选一个良辰吉日,定为婚期。”
说罢白延宗缓缓步出了书斋,留白羽笙独自一人在昏暗的书斋里发愣。这个雍容俊美的翩翩公子此时就像一个束手无措的少年,面对无法扭转的事实,纵然有千万般的反抗与不情愿,也只有任凭所有的希冀随逝水东流。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叶府。
叶归澜半裸上身,再一次坐在府邸的水塘边,仔仔细细地磨砺着血馥,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没有停手,乌青色的妖刀在他的打磨下霍霍作响,熠熠生辉。
今晚,他便要与林襄一道前往右仆射府上坐镇了,以锋锐无匹的妖刀做武器,恭候夜后的到来!
三个月的历练诚然短暂,哪怕自己的刀术已经尽极自己所能提升到了一种相当的高度,但叶归澜知道,要想面对那个始终潜藏在阴影中的绝世杀手,自己现今的所作所为,仍然只有微渺希望,可时间已不允许自己纵容夜后猖狂的步伐,妖孽误世,杀祸横流,风雨孤行又如何,形只影单又如何,既然自己不相信天命的轮回,就必须要用手中背负诅咒的阴煞妖刀,去终结那场所谓的宿命!
这夜夜惊梦的一局,终究还是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