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不见,白公子别来无恙啊。”短匕抵在咽喉,韩铮并不惊惶,波澜不惊地与来人寒暄。
来人正是白羽笙。这个俊秀儒雅的白衣年轻人纵然匕首在握,脸上却是笑意不泯,仍如往常般从容优雅:“一别三年,以这种方式再会,惊讶么?”
“韩某应该是高兴才是,重逢故人……”
“我们算不上故人。”白羽笙直视韩铮的双眼,语气淡漠。
白羽笙与韩铮三年前因西门残雪之故有过一面之缘,之后便各自天涯,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后来韩铮被调往建康,虽与白羽笙同在一座城池里生存,但或许是建康城城大人密的缘故,两人几乎没有什么正面的交集。韩铮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再度与白羽笙相逢,更没想到这个始终带着微笑的翩翩公子竟会以这种绵里藏针的姿态逼命于他。
“是么?”韩铮干瘦的脸上浮起异样的神情,“白公子突然登门来访,韩某真是受宠若惊。”
“你已经失了一个月行舟成员应有的警觉。”白羽笙一声轻笑,“我本以为月行舟的分堂隐秘得如同暗夜的游魂,没想到轻而易举就寻得了。”
“‘防’不胜‘访’啊……不过,白公子不认为这样大白天劫持良民的举动会惊扰街坊邻居么?”韩铮悻悻地笑道,忽觉得颈上的压力又紧了一分,甚至有刺痛的感觉,“不知白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寻人。”白羽笙手上未松,轻轻吐出两个字。
“若我说,白公子要寻的人不在这里,白公子会善罢甘休么?”韩铮内心知晓白羽笙此次登门相逼要找的人是西门残雪,但上面一纸死命压下来,他不会轻易将西门残雪交出。
“残雪除了白府与月行舟,便再无栖身之处了。”白羽笙笑意渐消,昔日温润的眼眸里隐隐地有些哀伤,“你舍得让她流落街头么?”
“是白公子舍不得罢。”韩铮哂笑。三年前那匆匆的一个照面,便让他觉察到白羽笙与西门残雪的关系非同寻常,而今白羽笙又为寻找西门残雪亲自问罪月行舟分堂,两人之间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当年韩铮念及西门残雪还有苏静漩这个羁绊,西门残雪与这个孩子感情之深让她不会为了与白羽笙之间的一缕私情叛出组织。果然,“宋寒山案”平息之后,西门残雪回归月行舟,白羽笙亦返回建康,这段私事也就此搁浅。殊不知三年之后竟有这般遭逢,那个曾经牵绊着西门残雪的少年生死不明,而西门残雪来建康不久便堂而皇之地寄身于白府门下,韩铮不禁担忧起来。
“妥协罢,一切都还好说。”白羽笙不为所动,手上的力道更加了一分,韩铮的脖颈上渗出了点点血色。
“映尘,放了他,他不过是在奉命行事而已。”肃杀的女声蓦地响起。
白羽笙的手不由地一颤。
空气霎时凝固。
西门残雪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出来。她本在卧房里休息,忽闻得门外异响,中间竟夹杂着故人的声音,于是她迅速地换好药,欲出来探个究竟,不想正遇上这僵持的一幕。
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西门残雪与白羽笙相顾无言。一人不告而别,一人苦苦追寻,这本是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口中最泛滥的故事,但在这简陋的民居里重演,竟是那样的让人心惊。分明只是十余日的短暂分别,却好似度过了千百年的漫漫时光。
“你在这啊……”白羽笙放下了匕首,侧过脸见西门残雪肩头与腿部裹着布条,心中酸涩,嘴上却只是淡淡地道,“十余日未见,白府上下都很担忧。”
“我知道,但我无法左右。”西门残雪扶着墙,神情冷漠。
“父亲前些日子还在向我问你的行踪。”
“是么?是有些日子没回去了啊……”
“跟我走。”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西门残雪突然也很想念与白氏兄妹在一起的愉悦时光,她也曾憧憬着有那么一天,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但她明白,这一切的料想,终究都只能是一种奢望。
沉默良久,西门残雪缓缓开口:“对不起,映尘,请回罢。”
“阿聆你过来,为父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白羽聆独自坐在水榭上拧着弦轴,忽闻得白延宗的召唤。白羽笙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说不找到月行舟分堂所在誓不罢休。白羽聆很担心兄长的安危,她知道白羽笙唯一能获取月行舟分堂地址的方法只有强势逼命于那个织语斋的伙计,她本欲与兄长一同前往,可白羽笙说什么也不同意,于是她只得独自呆在水榭,闷闷地调着琵琶,准备拨上一两首曲子以解心头之闷,没想到白延宗早朝回来之后便唤自己,白羽聆隐隐约约地觉得是一件大事。
与父亲落座于凉亭上,白羽聆轻抚鬓发:“父亲有什么事要与阿聆说么?”
“阿聆,过了这个夏天你就十九岁了,是考虑婚嫁的时候了啊。”白延宗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昨日下午沉香世家的李旃李公子托人上门提亲,不过已被为父谢绝了。”
“李公子?”白羽聆怔了怔。她只知道李旃的父亲靠着向世家妇人贩卖香料而发家,其余并不了解多少,没想这位富家公子也会上门提亲又被父亲无情拒绝,心中的滋味有些奇怪。
“李家虽因销售香料积累了丰厚的家产,但这些年早已不如当年那般景气。现在这个世道,香料的销路会日趋狭窄,过不了多久李家就会家道中落了罢。”白延宗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微微发福的身体因为衰老而有些佝偻,年青时常年在沙场征战,白日将兵,夜晚枕戈,身体自然也老得快,“况且李公子生性慈柔,做事优柔寡断,不是值得阿聆托付终生的人,与这样的人厮守……会很寂寞的罢。”
寂寞。白羽聆听到这个词,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是叶归澜。
那个形只影单的年轻人总是秉着一把气息妖异的长刀,孤独地行走在红尘的喧嚣中,任凭风雨如晦,自始至终都是孑然的一个人。
白羽聆记得白延宗曾在他寿筵的前夕曾向自己隐晦地表达出有将自己许配给叶归澜的意愿,那时候白羽聆连叶归澜是怎样的一个人都不曾了解,只知道他是右尊将军唯一的儿子。当时白延宗的语气虽然委婉,却也笃定,仿佛心爱的女儿天造地设般地就应该成为右尊将军未来的儿媳。
与这样的人长相厮守,真的会寂寞一辈子么?
不过白羽聆还没来得及解开这个结的时候,她与叶归澜的婚事就莫名地搁浅了。寿筵一过,白延宗再也没有提过此事,白羽聆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右尊将军遇刺而守孝期间忌谈婚论嫁的缘故,还是因为父亲在见过叶归澜之后不忍心让爱女跟着他从而饱受一世的孤单。
“是么……”长久地思索过后,白羽聆只是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父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受委屈啊……”白延宗摇头叹息,靠在了水榭的扶栏上,“阿聆若对自己的终生大事有什么想法,尽管向为父道来。”
白羽聆又是经历了漫长的沉吟,轻轻摇了摇头:“父亲也知道,阿聆自幼流落市井,在烟花巷陌里长大,形形色色的男人皆有过目,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若不是遇见了哥,我怕是早已堕入风尘,走不出来了。父精母血赐了阿聆生命,兄长的寻得又给了阿聆重生的机会,阿聆何去何从,还是先听父亲与兄长的意思罢。”
白羽聆在乐坊老板的培养下长大,练就了一手纯熟的琵琶技艺,茶艺也使得颇有几分门道。乐坊虽名义上是听曲赏乐的清雅所在,实则与寻常伎馆没太大区别,客人酒兴来了要与姑娘亲热,伙计也不能拦着。白羽聆十四岁出师,她深知乐坊一入深似暗渊,于是拼命伪装出不近人情的冷漠性子,并靠着超群的技艺勉勉强强地撑过了大半年,若不是白羽笙及时上门寻亲,她那最后一丝在迷乱烟霞中颤抖的清白也会荡然无存。
可毕竟在风尘中摸爬滚打过了那么些年,白羽聆早已是满身的尘埃。
“这样也挺好啊,为父倒是为阿聆觅得了一个好婆家。”白延宗看着温婉明丽的女儿,带着怜爱的笑意,“这户人家家境殷实,人脉宽广,在齐国有最强大的政治根基,而且待人也宽厚,阿聆若跟了这户人家,定是享荣华,逸终生。”
“哦?”白羽聆一怔,她有些讶异于父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做好了婚嫁的打算,“不知父亲说的是哪户人家?”
“这得阿聆自己想啊,待到想透了,再与为父说。”白延宗捋着短须长身而起,笑得难以捉摸,“这般旷世繁华,齐国仅此一家。”
白羽聆陷沉思良久,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户人家究竟是何方神圣。白延宗见状哈哈一笑,转身缓步踏出了凉亭,朝白府的后花园渐行渐远。
白羽聆眉头微蹙地揽过琵琶,心不在焉地勾起了弦。或许是心中纳闷的缘故,一首分明早已烂熟于心的小调,此时每个音符却是奏得迟疑涣散。她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的,是父亲这一席话的深刻含义,却怎么也想不透。
蓦地,轻缓的曲调被一声激烈的颤音打断,白羽聆猛然扬起了头,温润的眼神满是巨大的震颤!那一瞬脑海中迷茫的一角豁然洞开,她忽然想明白了那个让父亲如此青睐、所谓值得自己托付终生的人,究竟是谁!
帝座上的人,萧宝卷。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分堂的。”
狭小的厢室里,西门残雪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白羽笙,眼中戾气略略有些淡薄,分明与故人分别不过十余日,却好似经历了冗长繁杂的岁月。西门残雪心中颇为感慨,她本以为这个优雅雍容的公子早已不像三年前那般锋芒毕露,但如今,为情为仇,白羽笙仍然展露了他锐利如刀的一面。
韩铮念及两人曾经匪浅的交情,还是让两人在这间狭窄的房间独处一阵,美其名曰将所有的琐事处理干净,但西门残雪清楚韩铮的意思——他要她跟白羽笙断绝所有的往来。
但西门残雪还是割舍不下。
她承认自己到底还是爱白羽笙的。
白府之于她的意义,早已不再是一处投生之所那么简单。她确实是一个将人情世故看得极淡的人,在外人看来,自己如果不是与白氏兄妹走得还算亲近,以及白延宗亦还算欣赏自己的习武功底,完完全全就是在白府混一口白饭吃,在对左尊将军前呼后拥的门客中,自己始终都是迥然的异类。
曾经那个与自己相依相靠的少年至今下落不明,世上真正对自己好的,也就那个温存俊朗的公子,以及他那个始终唤自己一声“残雪姐”的妹妹,他们无疑都成了西门残雪内心难以割舍的执念。
可最后,月行舟连这一丝苟存的温暖都要剥夺。
“这还不简单么?织语斋那个伙计愚蠢至极,将自己的身份在阿聆面前暴露殆尽。说的尽是暗语又如何,依然不能掩埋他是月行舟眼线的事实。”白羽笙跷着腿靠在破旧的竹榻上,自得地捻着剪下来的灯花,“死丫头你还是这么低估我。”
“别叫我死丫头了。”西门残雪看着白羽笙脸上寡淡的笑意,“说不定哪一天我真的就死了。”
“呵,你不觉得这个笑话很冷么?”白羽笙闻言失笑。
“我是说真的。”西门残雪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此时此刻她根本无心开一些无聊的玩笑, “映尘你代我告诉白将军,就说我在建康已觅得亲眷,谢谢他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以后……就不会去叨扰了。”
“这是为何?”白羽笙一怔,浅笑瞬间僵冷在嘴角,“我不明白月行舟究竟有什么让你如此眷恋?”
“这不是眷恋与否的问题。”西门残雪轻轻摇头。
“还有你的伤……”
“这是我练武的时候出了差错,自作自受。”西门残雪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白羽笙的话。
“残雪,你这趟来建康,真的只是来调换人手么?”
“是,我想这点我已经无需赘述。”面对白羽笙的质疑,西门残雪仍然选择用生冷的语气来掩盖这趟建康之行的真实目的,铲除夜后的重担需要自己倾尽一生的力量来扛。
“所以……你现在要回分堂?”白羽笙讷讷地问,头脑似乎又清醒了几分。
西门残雪点点头:“我虽只是来建康调换人手,但难免有时要接收总堂的情报,长时间不在分堂驻守,确实不太方便。”
“真不回来了?”白羽笙怏怏地问了一声,心中却也释怀,他算是了解西门残雪的,他知道她若下定了决心,任凭天雷浩荡地动乾坤,也丝毫扭转不了,“也罢。我也只能庆幸我们还能在同一座城里生活,若是方便,兴许我和阿聆会来这里看你也不一定。”
“嘘寒问暖,就省了好么。”西门残雪的脸庞滑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分堂的地址是常换的,下一次迁到建康的那一个角落我也不知道,映尘若是刻意寻找,怕是觅不到的。”
“可是……”
“你真没明白我的意思么?”西门残雪看着白羽笙年轻俊秀的面庞,嗓音蓦地响了几分。
“什么?”白羽笙一惊。
“我们今生,不再相逢。”
“残雪你……”白羽笙心中猛然一凉,他一时间难以想象自己将那伙计几乎逼到死地才套出的分堂地址,竟是如梦幻泡影般短促。
“以后若在建康的街道相逢,便是缘分罢。”西门残雪缓缓起身,那一刹她只觉得内心仿佛有极薄的刀片飞速划过,心脏停滞了一瞬,然后喷薄出浓稠的鲜血,可她仍然要强颜淡漠,“我会在暗中护映尘与阿聆周全。除此之外,今生山水不相逢。”
“山水……不相逢?”白羽笙生硬地重复,
“是,山水不相逢。”西门残雪再度冷冷而言,“你定会遇到比我待你好千百倍的女子,我这样的一个人,本来就不值得你留恋。”
“你给我一个理由。”
“无需理由,你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我是朝不保夕的天涯人,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残雪,你何苦这般绝情。三年前我认定了你,今生也只认定你。”白羽笙望着她,眼中的悲恸在一丝丝扩大,“我明白你有你的苦衷,对不对?”
“我选择回归组织,便是有放弃你的觉悟。”西门残雪看着他,眼中的戾气掩不尽浓浓的悲伤,但她也只能如此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快回了罢,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只是时间未及……”
“请回!”
白羽笙抬着头,西门残雪消瘦的身形背着窗外的阳光,单薄得让人不忍逼视,他不明白这个女子究竟背负了怎样的命格,分明是一副瘦弱的躯壳,却要披上冰冷倔强的外衣,去面对人世的风云激变。他翕动双唇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卡在咽喉,沉默了良久终是只能道出一句:“那……残雪,珍重。”
西门残雪微微点头,继而缓步到门边,朗声道:“韩铮,送客。”
白羽笙怀着满腔的悲恸回府,正想着去水榭上把盏宣泄,刚好碰上白羽聆从水榭迎了出来。
“哥回来了?”白羽聆习惯性地抚了抚鬓发,“哥出门了好长时间,我正想着要不要出门去织语斋看看。”
“为兄这不已经回来了么……”白羽笙淡淡地说,曾经落拓飞扬的眼角暗淡无光。
白羽聆见兄长满面愁容,心中不由地生起不详的预感:“见哥这副神情,是……没找到分堂么?”
“分堂寻得了,人也见得了。”白羽笙缓步前行走进水榭,坐倒在微凉的竹簟上,“只是从今以后,我们三人共享逍遥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白羽聆闻得内心一寒,她走到兄长身畔跪坐下,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兄长眼底泛着的刻骨痛楚:“哥的意思是……”
“残雪说,她要彻底回归月行舟,不再与我、与白家有任何干系。”
“啊,这……”白羽聆胸口一堵,不禁睁大了双眼,“残雪姐做出这番决定,怕是月行舟总堂的意思罢?”
“这自然是。”白羽笙翻过矮几上倒扣的茶盏,自顾斟了一杯清茶,“我不明白她对月行舟究竟拥有怎样的忠贞,竟然能为了那个不见天日的组织舍下这份感情。”
“残雪姐本是极度重义之人,我记得她曾说,她九岁时因战乱流落荒郊,被月行舟长老所救,从此跟随月行舟。组织给了残雪姐生命,以她的性子,怕是会倾其一生来捍卫月行舟罢……”白羽聆缓缓说着,忽而觉得在这个关头说这些有些不太适宜,于是又转了话头,“不过能让残雪姐作出这样绝情之事,月行舟的理念,委实太令人发指……”
“我只是不甘心啊!”白羽笙刚把茶盏送到嘴边,听到白羽聆的话,猛地覆手一扬泼翻了手中清茶!
白羽聆被兄长突来的举动震得一愣:“哥,我不是说……”
白羽笙没有停手,当即白袖横扫将手中瓷杯重砸在水榭的木柱上!
在瓷杯的碎裂声中,这个总是雍容儒雅的白衣公子再顾不上所谓的从容与矜持,而是如同一个失了庇护的孩子一般,仿佛唯有用的发泄,才能倾倒出胸腔中的悲恸与愤怒。
“我只是不明白,我这三年的等待,究竟是为了什么?!”白羽笙一挥广袖,一掌重拍在乌木矮几上,声音悲戚又嘶哑,“为她,我再不入世,我锉钝了自己所有的锋芒,我尽可能远离凡尘的种种争端,我心安理得地做着世人眼中的纨绔世家子、仗着祖业在齐国京城中逍遥享乐。哪怕建康城外兵戈迭起,哪怕乱世危危命如蓬蒿、我这淡看风云的态度只能换来一夕的安寝,可我仍然心甘情愿,我是为了什么?我不过是想在乱世中好好地活下去,活到与她重逢的那一天!”
白羽聆见状赶忙上前,紧紧扶住兄长的肩膀,唯恐他悲从中来做出更激烈的举动:“哥你不要这样,怒极伤身,情极伤心。”
“情极伤心,好,好一个情极伤心,我对她用情至极,倒成了对我自身的反噬,讽刺,讽刺啊!”白羽笙怒极反笑,手掌死死地按在乌木矮几的边缘,肩背在生不如死的痛楚中瑟瑟颤抖,“我为她,三年望穿风尘,三年夜夜苦熬,而今我确实是与她重逢了,可没想到短暂的相伴相处换来的竟是今朝的天涯望断!”
“哥不要动怒。”兄长的悲愤恍如滔天巨浪,白羽聆明白,自己纵然同样悲伤,但也必须强作理智“哥切莫怨残雪姐,残雪姐的选择也是身不由己。”
“谁非身不由己?我没什么奢望,我只是想她跟她好好地在一起,在这个乱世中相依相偎,守护着那一丝仅存的温暖。”白羽笙的情绪缓和了几分,终是转头看着妹妹,曾经清澈含笑的双目在此时此刻布满了血丝,“为了她,我放弃了所有,难道仅仅是为了等她三年后的一句‘从此山水不相逢’?”
“我明白哥的痛苦。”白羽聆轻轻按着白羽笙颤抖的双肩,柔声道。看着兄长泛红的眼圈,她的心也是隐隐作痛,她委实也没想到兄长费尽心思寻得月行舟分堂,换来的却是西门残雪如此无情的决断,“残雪姐虽然受月行舟压制,不得不与哥分手,但好歹还是在同一座城池,哥还是有机会与她再相见的。”
“那又如何?咫尺天涯的痛苦,我怎能熬得过去?”
“有我陪着哥,哥不会孤单。”白羽聆扶着兄长的肩膀,认真地道。
“是么?”
“哥不相信阿聆么?”白羽聆看着兄长的双瞳,努力绽出一丝微笑,“哥为了残雪姐,为了阿聆,要好好地活下去,待到乱世幕终,哥与残雪姐,仍是可以执手白头。”
白羽笙看着妹妹安静的眼眸,眼圈却是越来越红,眼中的血丝亦愈发地狰狞。他沉默良久之后,没再去看白羽聆的眼睛,而是转头看向水榭之外。
在那里,蜂蝶轻翩,夏荷盛开。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但眼里心里,似乎已再也看不清当年为了那份情谊将峥嵘过往抛却于烟霞之中的意义。他曾经是有着热血与梦想的年轻人,却为了那个挚爱的女人放下了所有,而今那个女人阔别三年回归,却用眼中戾气将他们风花雪月的曾经埋葬、将他本应灿烂跌宕的余生埋葬。
乱世终有落幕之时,白羽笙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活着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好罢,我相信阿聆。”白羽笙终是缓缓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白羽聆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哥释怀了便好,相信残雪姐也会牵挂哥的。倒是父亲那边,还得去好好说说。”
“父亲么?”白羽笙想了又想,“就跟父亲说……残雪在建康觅得了亲眷,搬离匆忙,没来得及当面跟父亲告别。”
白羽聆点点头,西门残雪跟白延宗几乎没有什么交情,白延宗当初也仅仅是本着广纳门客的初衷直接收留了她,更未过多过问他们之间的私事。白羽笙的这个理由也算妥当,白延宗那边想必也不会起疑。
“叶公子跟小霭姑娘那边……也这么说好了。”
白羽聆继续点头,心中却是渐渐悲戚起来。她这次去找兄长,其实本是想跟兄长说起自己婚嫁一事,希望兄长出面跟父亲周旋,劝说父亲放弃将自己送入宫中之决定。怎料兄长这边遭逢了这般变数,白羽聆委实不愿给兄长增添包袱,只得将这份苦水生生咽进去,由自己独自神伤。
方才自己说,自己会陪着兄长,兄长便不会孤单。
但如今,连自己都可能无法留下。
曾经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白羽聆暗自自问,却终究得不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