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当时穿着一件加大号的白色T恤,她把它当裙子穿,中间束了一根金色的腰带,还露出一侧香肩。你可以看到她的锁骨上有一处隆起(像一颗纽扣),像杂志上的女孩那样。她很黑,我认为她有一半智利血统,就算在冬天,她的皮肤也是浓茶色。她裸露的腿很细,完全没有肌肉,好像她从来没有用它们走过路。学校里的女孩也有这样的腿,妈妈会这么说。我的腿不是那个样子,还在上学的时候就不是那样子了。
她的头发看上去是黑色的,很浓密,齐肩长,留着刘海儿。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两只眼睛间的距离很宽,不同寻常的宽。她正在看镜头,但是脑袋微微地偏着,你能看到她长而扁的鼻子,线条分明的下巴弧度。她正在笑,那不是一种拍照时正常流露的微笑,而是她刚刚做了一件淘气的事。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事,除了她和拍照片的人之外。
我那时候真是那么想的吗?或者是我现在才这样说?后来我才知道她真的做了某件淘气的事:那是2007年8月,在她朋友蒂娜乔迁之喜的一个晚会上,照片是她上完厕所回来拍的,她刚和镜头后面的男人丹尼一起吸过可卡因。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并没有给我留下性感的印象,我现在这么说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她很性感。
我正在尽最大努力,尽可能客观准确地描述那一系列的事实,还有我当时的想法,尽量不把我后来积累起来的信息和它混淆在一起,但是很难。也许最准确的说法是,在那个时候,我对苔丝的第一印象是,她并不是一个想死的人。
在仔细看了那张照片之后,我下载了那几个文件,直到现在还能在电脑里找到它们。第一个文件是一封信,标着“首先读”,下面全文摘录下来:
嘿,雷拉!
说句老实话,我还真说不清这会儿是什么感觉,你同意帮我是吧,这等于你同意拯救我的生活。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很荒唐,但这是真的,我要感谢你一百万次,你看这事儿闹的,干脆现在就开始吧,谢谢你!
我觉得,我们先要搞明白一件事,这事怎么开头,接下来怎么继续。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新事物,明摆着—你看我是这么想的,我这边呢,发一批基本信息给你,把能够想起的事统统告诉你,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我。有很多事情我不一定马上想得起来,缺哪样补哪样,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应该有个大概想法吧,比如要花多长时间?说白了,你觉得已经做好准备了,而且你也知道我是真的很盼望这件事情快点儿开展。我不知道艾德里安跟你透了多少底,我可是等了好久好久了,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着手了吗?
还有就是,我和艾德里安都觉得,做这事,我们最好不要面对面,我把所有准备工作都通过电子邮件告诉你,这样的话,你的个人精力也就少一些投入,事情就可能办得更干脆、更容易。
所以,我就一个人坐在这里瞎想,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件事情呢?我好像明白了,艾德里安说你是个特别的人,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不过我要警告你:我完全就是一个白痴。对不起哈!
好啦,所以我想啊,现在就动手,给你发一些我的个人信息。这些都是我好多年积攒下来的,每退缩一次写一次,可以想象,这会儿更糟了,我会给你一个全方位的描述,然后我们就可以着手做了。
我不敢相信这件事终于发生了—好多年没这么痛快了,谢谢你!
苔丝××××
又:好有趣,昨天又看见我老妈了,她跟平常一样像一头母牛。我想,我为什么要折腾这么多麻烦事?为的是怕她受到伤害。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像个正常人,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想可能我不是那么恨她。
第二个文档是她的个人简历。里面有她的全名、住址、出生日期,还有一大段曲折多变的工作经历。上一份工作与下一份工作之间,没有任何内在联系,无论是从经营一个叫做“痛苦的玛丽亚”的乐队到目前的工作,还是在伦敦南部画廊里做兼职总监(我谷歌了这个工作,这个工作看起来和坐班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准确的话,她根本就没有干过稳定的工作。
最后我打开了“自传”文档,这是一份她写给心理医生的报告。我首先得通过拼写检查才能把它读出来,这个文档很长,而且带有苔丝独特的写作风格。
好了,如此看来—童年那部分没什么好看的,我是个快乐的孩子,住在一个很美好的乡村,父母也还不错。我记得妈妈有点儿神经病,她化了妆之后,不让我们抱她,而且也不准我们碰她的那些古董破玩意儿,她做的事情都是她认为必需做的。那时候她还没那么有毒。我知道,这和你认识的大部分事情是冲突的。但是,我认为一个人的童年真的是意义重大;而青春期,那是个性形成的时期。当你认识到你的父母不能够掌控这个世界,你只能遵循事物本来的样子时,他们开始用这样一种眼光看你:事实上你就是你,而不再把你当作他们的延伸。或许我压根儿就只是一个有缺陷的基因,直到我变成少女。不管怎么样,我要说的就是,我感觉我是一个十分正常而快乐的孩子。如果要有什么特别的话,我的哥哥威廉倒是一个讨厌的家伙,他比我大3岁,总是欺负一个名叫肖恩的男孩—他住在我们这条街上,威廉让他吃毛毛虫之类的东西;威廉还总打架,总是从妈妈的钱包里偷钱出去到三大桶店子里玩老虎机。现在回过头去看,是他的那个精致小巧的老婆,让他变成了生活上的行家里手,而且,他爱上了打猎。
这算是正常的进展了,我并不知道,准确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知道在15岁的时候,我变成了“从前的我”的影子,我知道这是一个陈词滥调的说法,但是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表达它。我第一次记得的真实感觉,是在我的朋友西蒙的生日晚会上,大家都去参加这个集会,这个集会是为我们大家开的。有一个男孩也去了,他喜欢我,他在学校是属于很酷的那群人的一员。我没去,待在卧室里关上门躺在床上睡大觉。我告诉父母说是得了流感,但实际上是那种很强烈的无助的感觉,很难解释,就好像是我一直在这儿无意识地移动步子,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我脚下有块活动的板子突然打开了,我被吊了起来。
后来呢,过了好几天,我的情绪突然又上来了,就好像直接给心脏打了一针激素,不止是感觉好一点儿了,而是完完全全地灿烂了,相当开朗。世界好像就是为我而存在的,我想起了那个男孩,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我决定跳上自行车径直骑到他家去,既不打电话也不搞别的。他的妈妈应了门说他们在吃晚饭,我坚持让她叫他,她叫了他,他来到门口,看起来好像很茫然,我什么都没说,抱着他一阵狂吻,就在那时,当着他妈妈的面。我是相当迷人的,而且也很聪明,每个人都对我有好感,都想要靠近我。那个时候,我感觉脚下的活动木板又打开了,我想爬回去,把世界锁在房子外面,掉进那个坑里。
有好几年我都是那种状态,反反复复,我知道青少年总是会情绪化的,所以我假定我就是这样的人,爸爸妈妈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哥哥并没有经历这些,他猛地关上门,嘟囔着,有点儿不正常,但是他的办法是通过收贿赂或者看《通天骑兵》把自己从不良情绪里抽出来。
大约17岁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真的有问题了。我开始逃避人生,整晚整晚不睡觉,谁喊我干那事我就和谁干。一次,我在朋友凯莉家过夜,和她的爸爸口交。当时我正在刷牙,他经过洗漱室,停下来看着我,我抓住他的手,引导他进入。还有一次,我和朋友们在艾德维尔的一个酒吧里,11点钟的时候他们都得回家了,打算为了会考搞点儿复习。我打电话给爸爸编了一个谎话,说和其中一个朋友待在一起,实际上我打了个车到了苏荷酒吧,向路人打听去哪个地方最好,然后就在这个地下酒吧,他们给什么我就喝什么,和这些疯狂的老东西打情骂俏。他们头上戴着软呢帽,脖子上挂着围巾,其中一个开始摸我的奶子,我们去了酒吧的角落,那里很黑,但也不是太黑—如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话。我们在那里站着干了起来。之后我在外头溜达,直到早上地铁开出第一班,我直接又去了学校,在长凳上睡了两个小时,一直到上课铃响。
我根本不做功课,会考两门不及格,艺术却得了A。我在坎伯威尔找了一个地方上一门基础课,这种课就像你想象的那样好,可对我来说它也是个糟糕的地方。在美术学校,那么疯狂,老师们不光是容忍,而是纵容。到那儿的第一天,我就坐在食堂的正中间把头发全部剃光,那里的人立马就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写出一个夜店的名字叫“上身脱光”,在那个鬼地方,你已经猜到了,每个人都必须光着上身。天哪,我就是这么个骚娘们儿!我在一个很垃圾的乐队里唱歌,还经营一个特别差劲的乐队,这个乐队的名字叫做“不信神的玛丽”。男孩们打心眼儿里喜欢我,每次派对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那是个癫狂的时期,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达到高潮,因为我的脸部会感觉到很重、很紧。我真的把自己的全身心投入进去了,而且特别多产,好几天不离开工作室,不睡觉,有时候一个晚上画十幅画,放最大的音量听《指环王》系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直到早上,直到清洁工进来时我还能说出“你好”。
然后,眼前的东西全都漆黑一团,我脑子里好像灌满了水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睡觉,不睡的时候就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尽想些恐怖的事,为自己编造一些暴力死亡场面,这些场面里有我自己和一些我认识的曾经因某种原因怠慢过我的人。
有时候,在情绪高潮和低谷交叉之间,我既疯狂又暴躁。我会给别人打电话,对他们一通乱吼。后来有了互联网,我就写邮件,给那些我认为让我很失望的人写很长的邮件。给商店写邮件,因为那些商店把我在杂志上看到过的又特别想要的茶杯卖光了。能够让情绪有一点点舒缓的唯一方法就是洗热水澡,我一洗就是老半天,会把我和别人合租的这所房子里的所有热水都用光,当他们不得不用水壶和锅子来烧水的时候,我就走开了。
室友很快就厌倦了我,我们总是吵架,最后她们让我滚开。我只好搬去和当时的男朋友乔尼一起住,不到一个星期,我们俩就因为某件破事干了一场狠架,我把他的所有东西都从窗户扔了出去,用指甲油在他的车上写上“软鸡巴蛋”。是的,我就是个烂货。第二天我就不记得这件事了—乔尼不得不重新提醒我。
有时候,我特别渴望安静。我会跳上一列火车,去某个脏得令人伤心的海边,订一个供应早餐和住宿的客栈。那种客栈,里面供着招财猫,坐便器的盖布缀着荷叶边,你会躺在潮湿的床单上整晚整晚醒着,然后又不得不在凌晨的时候趁人不备逃掉,因为没钱付房费。
我把这些写下来就去自杀—开玩笑的,哈哈哈,好了,那不是真的。
我一直都想自杀,实际上我认为这个就是回答。我曾经坐在屋子里算计着,把我生活的所有细节都打进去,然后按一个等于键,那个自杀的词就会出现在显示器上,而且是用那种红色的二极管发出来的光。我在大学的时候试过一次,把我能够收集到的所有药丸都储存起来,去了一家医院,把自己锁在员工专用厕所里,将它们大把大把地倒到嘴里。我的想法是,没有人会因为医院里出现一具死尸而感到震惊,那样的话把尸体处理掉会很容易。当然我没有想过他们发现了我之后,会使用他们的先进设备给我洗胃。事情就是那么发生的。逻辑思考从来就不是我的强项。
父母来了,把我带回家,他们完全糊涂了,为他们创造了我这么一个生物而绝望透顶了。是的,爸爸很困惑,不过他和后来的情形一样,痴呆而善良,但是妈妈疯了,看上去感到很厌恶似的,她几乎不碰我,唯一说的话就是我需要剪个头发,然后讲一些在泰国新发现的天青石供货商,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和我做的事情完全无关。那倒不是说她对这件事不感到悲伤,或者根本无法承受这件事情。她只是很生气,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为她是有毒的。那是一种突然的认识,我所有的过去聚合成一个焦点,就像是如果我表现好,又漂亮又善良又和她保持一致意见,那么所有事情都好了,就合她的意了。现在我出问题了,就像我是损坏了的物件,她一直在那儿不停地嘀咕,这不是她的错,我不是从她的家庭这一脉传承的,她这一脉是完美的智利贵族家庭。我记得有一次她告诉过我,我这样乱搞是在浪费青春,她也不想想,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结了两次婚,生了两个孩子。我告诉她这些都不是我的生活理想,结婚啊,在17岁的时候被搞大肚子啊,或者是某个可怜的男人不像我希望的那样成功,我又离开那个男人,去伦敦旅行,找个傻乎乎、善良有钱的家伙来收留我和我还在学走路的儿子,把我的人生都花在支配他、花掉他的钱,到处晃荡,就像某一幅打折卖的弗里达·卡罗的画一样,画中人留着胡子但是没有脑子。正如你能想象的那样,这样的对话不可能很顺畅地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