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艾德里安说,“它就是把一种诸如安乐死的想法放在脑子里,有些人是能够自己完成这个行动的,但是又因为这件事会让他的家人和朋友遭受伤害,不能那么做。”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你看啊,这里提供一个假设的两难困境:有一个妇女,有一种痛苦,并不是她本身到了生命末期,但是这种痛苦正在毁掉她的生命质量,本质上来说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痛苦。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她想结束生命,但是,她知道朋友和家人会受到伤害,她感到悲伤,因为那样的原因,她不能自杀。然而,她极度地想自杀,而且好多年一直执著于这样的念头,她向你走过来,说,她想到了一个方法,她能够完成这样的行动,用一种不会伤到家人和朋友的方式。但是,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她实现不了,你会怎么做?你会帮助她吗?”
我点点头,“当然,按照生命权的说法,这是我的义务。”
他冲我微笑,笑得很灿烂,“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是不是?我敢说你身边没有谁能够像你这样理解这件事,他们本应该充分理解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泛红了,我们来到了一块小草坪上,小草坪下方是一个池塘。四处都是一群群快乐的人,在长长的金色的草地上,看得见他们的头和棕色的肢体。但是,在我看来,那都是虚幻的景象,我好像正走过一幅很大的画。只有我和艾德里安谈话的场景才是唯一真实的。
“没有人能够驾驭生命权这样高深的理论。”艾德里安说,“即使有些红药丸成员也不懂,他们说的倒是实情,事实上他们只到达某一个层次,他们不能理解全部的意义,依然抓住一些假象和社会规约不放,他们没有能力突破阻力,做到真正的自由。雷拉,你是个少有的特别的人。”他停顿了一下,“你自由吗?”
我们来到了草坪边沿,就站在池子旁边,我在看一个男人朝水里扔飞盘,一只肥胖的黑色拉布拉多狗噼噼啪啪划着狗刨式游向它。
“我不知道,”最后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也没到达那个层次,我知道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也真的想学,我想自由。”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捏了捏我的肩膀,示意我们继续走。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和我谈起了苔丝。事实上他在那个时候还没提到她的名字,他只说有一个女的来找他,她很想自杀,她不想让她的家人和朋友知道。而且她想雇一个人,代替她在网上活动,这样的话就没人知道她其实已经死了。
当然,我并没有马上同意,艾德里安坚持给我一个星期—“至少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这个要求对一个人来说很大,雷拉,很大。”那天在公园的时候他说,说的时候还伸出了手臂加强了语气,“这件事会占用你大量时间,需要很多准备,会耗费很多脑力,你得全身心投入这个项目,至少持续六个月。而且,因为……唉,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开明的观点,所以你还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在做什么。”
我点点头,陷入了深思。
“当然还会有某种形式的酬劳,”艾德里安继续说,“我们在下一个阶段讨论这个问题,我担心的是可能数目不大—这个女人不是很有钱—但是她想为你付出的时间给你付费。”他停了下来,“从理论上来讲,你要是决定帮助她的话,你想要多少钱?”
这个问题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所以我没有给出任何想法,然而,当我搬进这所公寓的时候,我把我的缴费清单和实物支出做了一次分类,算出了我的生活费用,每个星期大约88英镑。从艾德里安所说的话里判断,为苔丝干活将是一份全职工作,我得停止软件测试公司的工作,可这是我唯一的收入了。
“一星期88英镑。”我说。
艾德里安扬起眉头,点了点头说:“嗯,这比较合情合理,我可以肯定她会对这个数字很满意的。”
我们在地铁站分了手,他把两只手都搭在我的肩膀上,注视着我,然后微笑着放开了我。
“再见,雷拉。”
那天通往罗瑟希德的地铁很挤,我没得选择,只能靠着一个男人流汗的光膀子站着,耳边是一群游客在大声抱怨。在正常情况下我会在下一站下车,等另一趟车,但是那天我没有在意,这件事没有影响到我,好像是在我们的见面中艾德里安给了我一件可以保护我的斗篷。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一直在想那个提议,全方位地考量,我列出了同意和反对的单子,就像我在妈妈那件事上不得不做出决定那样,但是这种情形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好像只是在享受做决定的过程。那天在公园见面之后,我上了地铁那一刻就知道,我打算说同意。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能够帮助她,既有心智能力又有同情心。”艾德里安曾经说。他答应无论何时,只要我需要他,他都会在那里,“你不会是一个人的,我会一直保护你。你的幸福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我们讨论了这件事情,因为考虑到那些不够开明的人士的价值判断,所以我们避免在红药丸网站提到这个话题,即使是成员之间。艾德里安说,如果我想参与这个项目的话,我们约定,如果做,就把红药丸上的签名改成一句苏格拉底的名言;如果不参与,就用柏拉图的名言,那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暗号。“从那时起,一旦项目开始进行,我们就会通过其他方式进行交流,”他补充说,“我相信你也在上脸谱网,对吗?”
我急于找一句合适的苏格拉底的名言来用,经过考虑之后,我决定采用“什么都不干的人叫偷懒,暂时没活干的人也叫偷懒”。
当我要按确认键的时候,我的双手在发抖。
第一次传讯的时候,警察局的心理医生黛安娜说:“当时你就没想一想:这怎么可能行得通呢,单从操作层面来讲,你打算怎么处理尸体?”我告诉她,这些细节不包含在我的事务之中,我的工作是在自杀发生之后才开始。这是真的,但是,很自然,那天在公园里问到的基本问题其中有一个就是那个女人的尸体怎么办,尸体会被找到和认出来。艾德里安说:“有很多种自杀方法,可以让尸体很多年不被发现,至少也能好几个月不被找到。如果尸体一旦被发现,没有人会想到确认尸体就是这个女人自己,因为没有人报告她是失踪人口。要知道,在这个国家每年有超过5000具尸体无法确定身份。”他说,“这具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当然那天在公园我还问了安德里安其他问题,问了很多,他也承认这个计划听起来确实很大胆,而且有些站不住脚。
“不过,那确实是她的魅力所在,”他说,“你还记得‘奥卡姆剃刀’①[① 奥卡姆剃刀(Occam"s Razor, Ockham"s Razor),又称“奥坎的剃刀”,是由14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约1285年至1349年)提出。奥卡姆(Ockham)位于英格兰的萨里郡。他在《箴言书注》2卷15题说“切勿浪费较多东西,去做‘用较少的东西,同样可以做好的事情’。”(源自维基百科)
]吗?哪怕人们认为有些事情确实有一点点不对劲,他们也不会设想她已经自杀了,更不会认为有别的什么人在冒充她,你说呢?他们会想出一个更合适的解释。”
这个项目概括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叫苔丝的女人会通知她的家人和朋友,说她打算搬到国外开始新生活,去的是一个有点儿远而且是别人找不着的地方。如果我需要,她会把所有信息都发给我—以便我能够在网上令人信服地冒充她—从她的登陆密码到个人信息。然后她会在“坐飞机的那天”消失在某个地方,用一种很小心的方式处理掉自己,把她生命的驾驭权传递给我。然后我会冒用她的身份回复电子邮件、登陆脸谱网等等,让爱她的人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通过这种方式我可以帮助她实现愿望: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给她的家人和朋友带来任何痛苦,不被人注意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当然你最关心的肯定是她脑子是否正常,”艾德里安说,“我和苔丝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对自己要做什么了解得很清楚。她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人吗?当然是的。那她疯了吗?肯定没有。”
在得到保证之后,我的想法转到了一些实际问题上,我想只要我手上有一些相关信息,在网上模仿这个女人的逻辑看起来就相当简单了:回复一些奇怪的邮件,一个星期更新一下自己的个性签名。艾德里安告诉我,那个女的很大了,30多岁了:差不多意味着她在聊天的时候不会用电脑打字。
我最担心的是这种行为的前提与结论,这个“在国外开始新生活”的说法首先对于苔丝来说是不是可信,关键是这个项目会持续多久,毕竟我不能无止境地模仿这个女人。
艾德里安在这两个问题上都给我做了保证。苔丝很适合这个项目,无论是她的境况还是个性,我的参与只需一年左右就够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逐渐让苔丝远离她的网友,减少接触,直到她的缺席完全不被人注意到。“这行动不过就是把她的生活像旋转调光器一样渐渐变暗,然后关上了。”他说。
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正处于中间阶段,并且是在处理那些邮件和更新个性签名的中间阶段,而且最终我到不了最后阶段。
现在决定已经做了,我急于开始。我坐在桌子旁边,等待苔丝主动和我联系,结果等了两天半后她才跟我联系。
当时不知道她会怎样联系我,我猜很可能是通过脸谱网或者电子邮件,但我是给了艾德里安手机号码的,还有一种可能,她会打电话。我有必要打开笔记本电脑,把我充好值的电话放在旁边,怕有别的事要联系。我完成了一个测试报告,在网上漫无目的地冲浪,跟着一些任意的链接走,就连窗户外面轰鸣声像打雷一样的列车冲进罗瑟希德地铁车站,感觉起来都很遥远,而且也不感兴趣,甚至厌烦。
尽管我假装变得很自在,但是这种等待,还是让我不可思议地焦虑。现在我可以承认了,第二天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变得有点儿不理智了。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那也许是一个圈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就会来敲我的门。
现在的我当然全明白了。不过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理智被一种持续的高度紧张的状态摧毁了,但是一旦那个想法进入我的脑袋,我会停止在网上冲浪,坐在桌子前发呆,听窗外的声音,每次蓝色的光映满我的窗户的时候—这在罗瑟希德是很平常的,我的心里就会翻腾一下。某个时刻,一群孩子开始对着饭店的墙踢足球,球撞墙的那一刹那会让我暴跳起来,好像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
那天晚上我只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内心感到更加焦虑了。我觉得我再也忍受不了啦,就敲了一条短信发给艾德里安,想要甩掉这个祸害。这时却看到屏幕下方的邮箱里有一个新邮件的提示。
我立刻集中注意力,邮件来自一个叫做“闻到咖啡香味的宝贝”(smellthecoffeesweetheart@gmail.com)的谷歌邮箱。我当时就设想,苔丝为了这个项目专门申请了一个新的匿名邮箱,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用了好多年的邮箱。邮箱的名称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它只是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罢了,是她在2005年申请的。
我和苔丝开始进入工作。人们喜欢推论是因为做事前得有个理由,他们的行动背后都是有根源的,但是对于她来说,没头没脑、率性而为的事居多。这种工作,做起来真不容易。
主题栏是空白的,内容栏也是,附件有三个文件和一张图片。
首先我打开了图片。
自然,通过艾德里安提供的信息,我对苔丝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和他告诉我的不是那么吻合。她38岁,住在伦敦东部的贝斯纳尔格林区,最近在一个画廊工作。想到她要做的那些事情,我想象她是一个中年妇女,有一双死鱼眼,一张因为绝望而毫无生气的脸。
照片上的女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首先她看起来很年轻,或者说相当年轻,仅看照片你不会想到她的年龄,因为她看起来很迷人。她不像金凤花公主那样漂亮,但是我认为—她很性感。
照片几乎是标准尺寸,是她站在厨房里照的,尽管看不到其他人,但显然是在一个晚宴上:她靠着的那个吧台摆满了瓶瓶罐罐,散放着一些楔形的酸橙片,还有一个蓝色的塑料袋,里面的东西被掏空了,但形状还保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