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商女打车去了西藏饭店。她没有同孙庆海一起吃午饭。后者打来电话时,她已经和单位的几个同事坐在饭桌旁了。饭后又被同事拉着打扑克,一直打到上班时间。她一向很随和的,不肯叫别人失望。孙庆海约她在先,却只是在电话上随便说说而已。如果是郑重其事的约会,她也不会让同事拉走。
商女今天穿着她的米色皮风衣,配一条蓝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件鹅黄色线衣。如此穿戴,既寻常又正式。早晨出门时,她在赵渔的嘴上亲了一下。她笃笃笃地下楼,碰上清扫楼梯的老曹。
老曹穿一套中山装,像二十年前的国家干部。但这干部手中却拿着扫帚。见了商女,脸上笑成一朵花。这十余年间,但凡遇到商女,老曹总会笑的。看门人的笑和老熟人的笑,掺和在眉宇间,而随着眼皮底下的皱纹的增加,他越来越笑得灿烂。商女最初有点奇怪,渐渐地见怪不怪。她报以微笑,一掠就过了。而老曹会停下来,借着清扫的姿势瞅她的背影,从头看到脚。商女一年四季的衣物,他心中有数的,包括怎么个搭配,他满可以发表意见。有一年他对下楼的商女说:你这条白裙子,配你那件紫红的衣服就更好看了。商女有些意外,却也不去深究。几天后,她依着老曹的意见配搭,竟然不错。乡下人在服饰上的想象力从何而来,她一样的不去深究。而自从听取了老曹的意见之后,她下楼就时常碰上老曹。老曹一年四季瞅她的背影,从裙子瞅到冬装,发表意见则尽量谨慎。他站在楼梯上,手拿一把长扫帚,转过身子看商女。他看见了背影,看见了衣饰,也看见了保存在记忆中的珍贵画面:一丝不挂的商女,梧桐,月亮……
老曹看商女看不够的,所以格外珍惜他在楼梯上享有的特权。商女从家里出来,通常第一个就碰上他。老曹为此感到自豪:不是谁都有这个福分的。他暗里崇拜着,一年又一年。
商女上街打车时,出租车司机也朝她看,看得比较含蓄。她抹了一点唇彩。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不熟悉这类香水的人,倒以为是她的肌肤的气味儿。今天她装扮整齐,只为出席表哥的酒会。这也没什么。的确没什么。她没有告诉赵渔,担心引起误会。当年孙健君就误会过,送给她一根发夹,想抵消她心中的另一根发夹。其实这又何必呢?两根发夹原本可以相安无事。同孙健君分手后,她仍然留着那根绿色的发夹。有一回赵渔拿在手上观赏,她就说是旧物。八十年代的女孩子,一个简单的饰物就德有一份心情。赵渔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却由此生发开去,说到喜儿的红头绳。赵渔看舞剧《白毛女》,百看不厌的。红头绳和发夹是同一类东西:将一头秀发拢到一起的爱情。发夹至今还在,而保存它的箱子也成了旧物了。
商女坐在出租车上,忽东忽西地想一些事情,酒会,画展,发夹,赵渔……往常她的思绪相对固定,可是这几天,容易飘忽。飘忽的思绪,愉快的心境。春天来了,阳光灿烂,转眼间又下起了春雨,她穿上了皮风衣。晴天穿旗袍,雨天穿风衣,怎么都行。司机打开空调。司机说:倒春寒……商女点头,表示同意。空调升温快,车内顷刻间已是暖融融。司机又说:这种天气容易感冒……司机的话句句在理,由不得商女不点头。商女只点头不接话,她想着别的,比如想着那根发夹。这时她接到孙健君的电话。她告诉他,正在去西藏饭店的路上。问他去不去,他说待会儿再看,报社有一个稿件需要处理。不过他争取过来,看看油画展,也见一见商女的表哥孙庆海。
商女合上手机,孙庆海的电话又来了。这位表哥说:到了吗?
商女说:快了。
司机闻言,随即加快了车速。他说话、行事均在理,待顾客可谓善解人意。特别是商女这样的顾客。
孙庆海在饭店门口迎候商女,老远就露出笑容。商女下车,朝他走过去,风撩起她的风衣的一角。孙庆海投去一瞥。他握住她的手,并未给她一个拥抱。他们穿过大厅上电梯,画展在十一层。电梯上升,他瞧着她。他欣赏她的风衣,她的淡妆,闻到他喜欢的香水味,却不置一辞。京腔消失了。
俄顷已至十一层,他们穿过长廊,走进一间由会议室改装而成的展厅。酒会已开始,有人致辞。孙庆海在商女耳边悄声说:此人是本地的美协主席。商女哦了一声。她细听主席致辞。
说是小型酒会,来的人也不少,单是洋人就有十多个。画家们的穿戴、发型与大街上的人群显然不同。赵渔曾经加以概括,说这是:从身体开始的标新立异。
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油画。整个展厅既随意又堂皇,艺术气氛的背后潜伏着商业意图。
展厅呈椭圆形,圆弧的两端有两道门,孙庆海说,对面的那扇门通向另一个小展厅。两个展厅一共有八十六幅画,这边七十五幅,那边十一幅。商女说:那边都是精品?孙庆海说:也不一定。应该说两边都有精品。本来这边只打算挂六十幅,怎奈送展的作品太多,超过了两百幅。四川画家的作品只占一小半。七十五幅画是有些拥挤,不过画商们反应不错,他们不想错过一幅好画。
孙庆海和商女站在门边上,侍者托了酒盘过来,二人各自端了一杯。美协主席致完辞,率先喝酒,于是大家都喝酒。有个上了年纪的洋人又讲了几句。孙庆海对商女说,那是美领馆的副领事,热衷艺术,精通中文。洋人讲完了站到一边,一个年轻女人走到麦克风前,短发和牛仔裤,显得十分精神。孙庆海说,她叫丁宁,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已在北京和纽约举办过两次个展。商女边听边点头,倒不觉惊异。表哥的朋友,自然都是人物。
前面几位盛赞了成都的这次画展,年轻的女画家便介绍筹办画展的过程,说她自己是个跑龙套的角色,真正的策划大师是一一孙庆海!女画家伸手一指,所有的目光都移向孙庆海,包括他旁边的商女。孙庆海连连摆手,而商女红了脸。被许多人注视,她既兴奋又有些不自在。女画家的目光箭一般地射到她脸上。
简短的仪式结束后,人们开始穿梭,交谈,杯盏相碰。面孔寻找面孔,衣饰靠近衣饰,墙上的艺术品倒被遗忘了。台下的孙庆海成了中心人物,他忽而法语忽而英语,像联合国派出的亲善大使。他向朋友们介绍商女,自然称表妹。商女也应接不暇了。同这人拥抱,和那人干杯,脸热心跳,美目流盼。一个法国人和她开玩笑,用夹生的中文说:女朋友都是表妹。商女大窘,求助于孙庆海。这位表哥却表示无能为力。他也的确解释不清。一解释,倒正中这些人的下怀,玩笑会开得更欢。商女被置身于暧昧的情景,脱身无计,只是喝酒,糊里糊涂地一杯又一杯。
名唤丁宁的女画家走过来,向商女伸出手。她自我介绍,不劳驾孙庆海。当孙庆海在重复了若干次之后,又向他年轻的老朋友说出表妹二字时,丁宁微微一笑。这模棱两可的笑容,与那法国人开的玩笑异曲同工。
丁宁说:北京的朋友都说成都出美女,我一直不以为然,今天我不得不承认,北京的朋友说得有道理。
商女说:我是普通人,不能和你们比的。
丁宁笑道:你说错了,和你相比,我们才是普通人。
商女说:你平时住在北京?
丁宁说:有时候住在北京。你去过巴黎吗?
商女说:没去过。
丁宁说:那你应该去。你表哥在巴黎有一套漂亮的大房子。
孙庆海说:一套漂亮的小房子。你在成都的房子才叫大房子。
丁宁说:小房子有气氛,大房子不留人。
孙庆海正待说什么,却被人拉去说话。丁宁对商女说:你不单形象好,气质也迷人。我很愿意为你画一幅肖像,就像……十九世纪欧洲画家画的那种肖像画。画好了我送给你,我留图片就行了。
商女说:谢谢。恐怕我不值得你画。
丁宁说:你太谦虚了。你身边肯定有个好老公,他也在成都做事?
商女说:他在今天出版社工作。
丁宁说:他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
商女微笑:何以见得呢?
这眼光锐利的女画家笑道:女人身上通常有男人的影子。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老公身上也有你的影子。
商女说:也许吧。
商女心想:赵渔身上有我的影子,我怎么没察觉呢?李进也说我和赵渔有夫妻相……
丁宁说:欢迎你们到我的画室作客,你和你亲爱的丈夫。我很喜欢你,真是一见钟情呢。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商女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那丁宁听了此言,竟然有些感动,上前拥抱商女。女人的拥抱有别于男人抱得放松,因而就抱得紧。丁宁的个头和商女一般整齐,脸贴脸的,曲线连着曲线。丁宁穿一件翻领绒衣,腰细,腿直,胸部却用上了海绵。她感觉到商女线衣后面的真实的乳房,不禁暗自感叹。她抱紧了就不想放松。望着商女的眼睛,她真想亲她的然而终于还是松开了。两个女人干了一杯酒。
商女不知不觉的,喝下了许多酒。她弥漫在友谊当中,置身这陌生的场所,既谨慎又兴奋。事实上她已被场景淹没。风流体态,有点不辨方向。女画家用力一挤,她也并不是全无动静。她扭头去寻孙庆海,那孙庆海也正在寻她。风度翩翩的男人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丁宁到别处应酬去了,却在远处回过头,冲她一笑。
接下来,观赏墙壁上的绘画。商女看一幅,孙庆海解释一幅:源于何种流派,市场价值,以及画家的轶闻趣事。大展厅的七十多幅画,几乎被他讲了一遍。他熟悉所有的画家。有些画他只三言两语,却并非浮光掠影。于绘画这一行,他真是熟到家了,从创作到销售。这也难怪,他是少年时代就钟情于绘画了。商女也知道的,小时候她就看过他画的《三国演义》。口讲干了,孙庆海就喝一口酒。商女则把酒杯送到唇边表示一下。她已经喝得够多了。
小展厅有孙庆海的一幅画,题为《一九八三》,画面上有个小院落,一棵靠墙的柑树,夏季的阳光透过枝叶、成熟的柑子,照着树下的秋千。秋千的影子投到地上。有一条路通向一座老房子,门窗洞开,人去房空。
整个画面没一个人影,却有情绪四处流动,沿着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色块,似乎要流出画框,流到墙上去,散布在空气中。商女认出自家的房子,秋千,路,认出了阳光,认出了树和墙。一九八三年是她搬走的那一年。那一年她十三岁。人走了,房子还在。谁在打量这一切?谁在怀念?商女依稀看见,有个穿军裤的小伙子蹲在墙上……
商女凝神看画,而孙庆海在旁边瞧着她。他点上一支烟,慢慢抽。她知道他在看她,并不向他转过脸去。她用余光留意到他的注视,而这是不常见的,她一般不用余光看人。可是眼下不同。她看画,同时知道他在看她。画布上的景物之外,平添了一道目光。于是就有了两道目光:穿军裤的小伙子,穿西装的孙庆海。她也一分为二了,既是眼下的三十岁,又是当年的那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她被他看得脸发红,而这脸红仿佛接上了一九八三年的那次脸红:孙庆海到她的病房送给她一根发夹,转圈跑……
商女被两个男人的目光坏绕着,更兼酒力催逼,心里真是百般滋味,难以言说。可她能老是看画。她总得说点什么。说……然而说啥呢?启口和扭头一样艰难。
这时,孙庆海说:这幅画我画了半年多。
商女说:是么?
孙庆海说:我选用最好的亚麻布,画框用的是百年红木。我曾经考虑画一幅更大的,但不宜挂在室内,便改了主意。
商女说:这幅也不小了,表哥,你这台上怎么没标价?
孙庆海笑道:它是非卖品。
商女哦了一声,似乎已有会意。
孙庆海说:如果把它画成一幅商品画,就该在画面上添一个人,比如说,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正在柑树下打秋千。另外,画的题目也得改。《一九八三》,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商女点头称是。一九八三究竟是什么意思,孙庆海不讲,她也不问。其实不用讲也不须问,二人心下都明白。
商女突然意识到,这世间只有他二人明白,别人是万难看懂的。所以它才是非卖品。孙庆海提笔画这幅画,只为一个人……
商女这么一想,呼吸就有点急促了。百般滋味,汇集成一个激动。她身穿米色皮风衣,站在以蓝色为基调的油画前,亭亭玉立地激动。事实上她和它已融为一体,处处皆可入画,就不必人画了,她呆在画外,反倒更能人画。一草一木也关情。
孙庆海说: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商女说:非常好。太好了!孙庆海说:那咱们为它庆贺一下,如何?
商女点头道:好的。
二人于是举杯,轻轻一碰。各自杯中都有半杯红酒,孙庆海仰头干了,商女也是一口喝下。商女此番激动,一生难得几回,半杯酒不算什么。即使杯中盛着满满的一杯酒,她也不会推辞,不至于觉得酒像洪水。
碰过杯之后,二人的视线碰在一处。
展厅始终闹哄哄的,而此刻寂静如旷野。
两人站了半天,似乎也站乏了。当孙庆海提议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时,商女随即应允。他们穿过人群,走出展厅,踏上铺了地毯的楼道。有一双眼睛瞧着他们的身影。
楼道上静悄悄,光线也暗,两人的皮鞋落到地毯上,发出不同的声响。走过了两个拐角,孙庆海在一扇门前停下,用房卡开了门。他打开空调。
房间宽敞而幽蔽,桌上有一束鲜花。商女坐到沙发上,伸直双腿,继而打量这个豪华套间。孙庆海烧水泡茶,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他的旅行皮箱靠在墙角。他从中拿出一本小影集递给商女。几乎全是旧照片,老成都的街道、公园,他家的老房子。也有商女家的。遗憾的是没有一张爬树的照片。有一张商女兄妹同孙庆海的合影,商女大约十岁,而孙庆海已是小伙子,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
孙庆海说,他随身带着这本小影集,不时翻翻,总能获得一点灵感。
空调的温度升高了,孙庆海说:你把风衣脱下吧。商女依言,脱了皮风衣,孙庆海替她接过去,挂在衣帽钩上。她身上是一件半高领的线衣,束着腰身的,配一条蓝色的灯芯绒裤子。线衣衬着她的脖子的线条,因是鹅黄色的,又衬着她的肤色。脸上是酒后的那种红。
商女低头看影集。
孙庆海接了一个电话,又在房间里走动。空调的温度偏高,室内室外温差大。外面是倒春寒,里面却是暮春天气,身体容易躁动。加上那许多红酒,加上那旧照片……
商女低头翻影集,她本该说一句什么的。
孙庆海也脱下外套,挂在商女的风衣旁边。
二人似乎忘了说话。空调也没有声音。套房有很好的密闭功能。
商女起身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孙庆海站在窗前,撩开窗帘的一角看楼下的街景。他穿一件羊毛衬衣,不系领带,侧影生动。商女朝他走过去。
看什么呢?商女问。
没看什么。孙庆海说。我在想,那幅画挂在你家的什么位置最合适。
你是说那幅《一九八三》?
孙庆海笑道:当然是那幅。我专门为你画的。
可是……
可是这幅画了半年的油画太贵重了,叫商女如何生受?孙庆海说:
我画的时间长,早都印在脑子里了。你拿去挂吧。这幅画属于咱们两个人。
商女说:谢谢……
孙庆海的这句话,让商女听着心中感动。由于二人靠得近,商女不觉拉了他的一只手。谢谢,她又说。孙庆海瞧着她。忽然张开双臂,给她一个拥抱。看来只是重复,表达激动情绪。然而一个人感动,另一个人激动,就有可能产生意外。
孙庆海抱着商女,在商女的耳边窃窃私语:他太需要表达了。而商女同样需要倾听。当年的少女想听什么?眼下她是否已经听到?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