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庆海把车停在一家茶楼下,独自上楼喝茶。在国外他有这个习惯,尤其在巴黎,随便找一家露天咖啡馆,读一份法文报纸,抬眼看那些金发或黑发美女,看她们阳光般的面容和动感十足的长腿。有时他想到国内,想到商女。他一般不给商女打电话,只在同父亲通话时问一问商女的近况,包括儿子如何,丈夫怎样。鉴于此,父亲就时常同商女的父母保持联系,以便掌握商女的情况,向」[子通报。而商女的父亲又将孙庆海的消息透露给女儿。这么三拐两拐的,商女便知道,远在异国他乡的表哥一直惦着她。在单位,有时她会突然想:表哥这会儿在干吗呢?
孙庆海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望着窗外的乌云,和乌云下面的广场。他喜欢看乌云。早年他画过一幅油画,《乱云飞渡仍从容》。在日本海滨倒汽车时,他体验过类似的心境。不过那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后来他逐渐脱离了这种营生。奔四十的人了,他需要确立一种身份。他瞄准了国内的美术市场,同国外的画商建立了广泛联系。经营绘画的收人,比他在巴黎教书高得多,可朋友们都喜欢称他教授。他画的油画大抵是怀旧题材,精工细作,几乎画一幅卖掉一幅,在画界也慢慢地有了名声。他是受人尊敬的男人,游离于几种角色之间,既体面又舒适。他的举止谈吐,他对形形色色的价值的包容,使他看上去像个世界公民。而他的风度,他的体贴周到又使女人们对他格外青睐。
起风了,窗外的乌云迅速流动。一个穿旗袍的女孩走过来,柔声问他想不想读点什么。茶楼有报纸也有杂志。孙庆海微笑着对女孩说:不用,谢谢。女孩走开了,背影蛮好的。上周他和商女认出自家的房子,秋千,路,认出了阳光,认出了树和墙。
商女单独吃午饭,曾经建议商女穿一件旗袍。商女说,她有旗袍,平时很少穿。周末孙庆海到她家去,她就穿了一件浅紫色的旗袍。在赵渔的书房交谈时,他夸她穿旗袍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儿,即使走在香榭丽大街上,回头率也会很高的。他摸了摸旗袍的质地,闻到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水味。这是他喜欢的香型,它的好处在于:并不抹煞肌肤的气味儿。
茶屋的老式座钟指着两点,孙庆海给商女打电话,说他正在天府广场旁边的一家茶楼喝茶。商女问他是不是跟朋友在一起,他说没有,一个人。商女笑道:一个人喝茶?孙庆海说:在国外我经常一个人喝茶,一个人喝茶挺有意思的。成都的茶楼不错,这个茶楼尤其好,凭窗远眺。服务小姐都穿着旗袍。商女说:春秋两季适合穿旗袍。孙庆海说:你今天穿旗袍了吗?商女说:今天没穿。孙庆海说:你明天能穿吗?明天下午的酒会,你穿上旗袍,一定光芒四射。不过你穿别的衣服也可以。你穿什么都可以。商女说:表哥你过奖了。明天不降温的话,我就穿旗袍。孙庆海说:谢谢。不过明天可能会降温,会有一场雨,一场春雨。赵渔能来吗?商女说:明天他估计来不了,刚刚上班,出版社事儿挺多的。孙庆海说:那就改天吧,改天你和赵渔一块儿来。赵渔的眼光非常独特。他是行家,虽然我只是在饭桌上听他简单谈了几句。商女说:我们在成都碰上好的画展,总不肯放过的。孙庆海说:画展上有我去年在北京画的一幅画,你想看吗?商女说:当然想看。孙庆海说:那你就过来吧,我们喝一会儿茶,然后去西藏饭店。商女说:这会儿过来?恐怕不行。还得上班哪。孙庆海说:开玩笑的,我知道电信公司跟别的单位不一样。不能随便请假。商女说:如果没请明天的假,今天请假就不难。孙庆海说:说着玩儿的,你别当真。我只是觉得有点孤单。商女笑道:刚才不是还说一个人喝茶挺有意思吗?孙庆海说:可我现在觉得孤单。快下雨了,天色阴暗,茶楼没开灯,点上了几支蜡烛,红颜色的蜡烛。
商女不作声了,也许受了他的情绪感染。快下雨了,他一个人坐在茶楼上,盯着红蜡烛……也许商女眼前浮现了这一场景。红烛意味着什么,她不会去深想。红烛只作为红烛显现,不管它背后有没有别的东西。它被纳入某种情景,这倒是真的。它带出了一个男人略呈感伤的面影……
商女说:你在成都不是有许多朋友吗?跟他们联系一下。
孙庆海说:我不想跟谁联系。一个人呆着也好,可以同你说话。商女,你什么时候上班?
商女说:两点半。冬季的作息时间。
孙庆海说:现在是两点一刻。还可以谈十分钟。
商女说:十五分钟。
孙庆海说:那太好啦,谢谢。珍贵的十五分钟。我这个做表哥的没打搅你吧?
商女笑道:你说到哪儿去了。你几年才回成都一次。
孙庆海说:我到北京的时候要多一些。以后你到北京来,我陪你到处转转。
商女说:有机会我就来。
孙庆海说:你到北京我会很高兴的。我回成都你髙兴吗?
商女说:和你一样。可你回来的时候太少。
孙庆海说:以后我每年回来一次。或许两三次。我在国内要自由一些,不像呆在巴黎,必须做事。到成都更自由,我可以在电话上和你聊半天。
商女说:成都是一个比较休闲的城市。
孙庆海说:可惜你现在不能休闲。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们又说开了。说足了十五分钟。
说了半个钟头。互道再见之时,意犹未尽,谈话仿佛才刚刚开始。
孙庆海合上手机,喝下一大口茶。他只顾说话,说完才发现口说干了。茶水润湿了口腔,唇齿间有一股快意。嘴唇后面的牙齿,牙齿后面的……
孙庆海摇了摇头。
这种情愫究竟有多大的现实性?吻她的嘴唇是可能的。你能吻她的牙齿吗?
情愫本身却不管有没有现实性,它有自己的活动空间。多年来它一直保持在同一个水平上。孙庆海相信,商女有着类似的空间,他和她的空间大致重合。
从表面上看,表哥和表妹的感情,属于亲情的一种类型,但事实上不那么简单。少年心事,哪管什么亲情爱情,商女不到十岁,孙庆海就爱上她了。当时他还在念初中,每天往商女家里跑。他们两家原本住得近,只隔着一个院子。院门关上了,就越墙而过。墙边有一棵柑子树,枝干交错,孙庆海喜欢躺在树上看小说,而商女在树下仰望他。商女说:庆海哥哥你下来。孙庆海一个翻身,双手吊着树干,离地足有两米高。他晃荡身子。他对商女说:我要跳了。商女不敢看,闭上了眼睛。只听一声响,树上的人掉下来了。商女睁眼时,孙庆海已稳稳当当地站在她面前。她一阵欢喜,拉了他的手。她告诉表哥她也想上树,可她又害怕。孙庆海一拍胸脯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他抱起她,让她上了树,爬到一米多高,两条腿就开始打颤。回头看表哥,表哥却指着上面说:你再爬几步,就可以躺在树上了。商女说:我不敢,我要下来。她颤巍巍地转过身,慢慢地,一头扑向孙庆海。孙庆海抱住她,自己的脸紧紧地贴住她的小脸。真是令人醉心的时刻,少年心事从此始。
在孙庆海的鼓励之下,商女爬过好几回树,从九岁爬到十二岁。孙庆海抱她上去,又抱她下来,每次都是脸贴脸……夏天的柑树开始结果,挂满了扁平的柑子,渐渐地由青转黄。孙庆海躺在交错的枝干上,跷起二郎腿,闭上眼睛听蝉鸣,羡煞树下的商女。商女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在树上躺一躺。那年夏天她十二岁,身高已近一米五。爬到三米多高的地方,应该说问题不大。她自己上树,不用表哥抱了。那是个静悄悄的午后,商女穿一条短裤,露出两条少女的端正的长腿。孙庆海不禁有些遗憾:若是抱她上树,庶几可以摸一摸。往常他总是从身后抱她,腹部贴着她的腰。
那天他穿一条绿色的军裤,英气勃勃,可他瞧商女的双腿时,却不禁心想:早知她穿短裤,我也穿短裤!他蒙蒙昽目龙地觉得,短裤与短裤之间有某种联系。十七岁的少年郎,毕竟不同于三年前了。
商女上树,开始比较顺利,腿变长了,手也变长了。爬到一大半,她回头冲着表哥笑。穿军裤的小伙子说:你别笑,当心摔下来。商女很听话的,她不笑了,继续往上爬。她抱着一根碗口粗的树干。这时问题出现了,她失掉了攀援、,动弹不得。可以躺下的地方近在眼前,可她再也上不去。更麻的是,下去同样艰难。往下一看,她脸都吓白了。她叫着表哥的名字。那孙庆海一跃而上,三两下就爬到她旁边,连拖带拽,终于让她在枝干之间躺了下来。她足足躺了半个钟头。真舒服啊,斑驳的阳光照在脸上,快要成熟的柑子伸手可触。孙庆海跳上跳下的,忽而用一片叶子弄她的耳垂,将透明的蝉壳放到她的额上。她闭了眼,感到他的气息向她靠近……能容下两个人该有多好:两个人,躺在树上说话。商女下树时,学孙庆海双手吊着枝干,晃荡身子,却不敢往下跳的。说好了由孙庆海抱她落地。穿军裤的瘦高个的小伙子迟迟不伸手,商女手都吊酸了,不禁叫喊,声声娇嗔,孙庆海才伸出长臂,一手扶她的腰,一手抱她的腿……
后来商女不复上树,只在树下打秋千。孙庆海在树上看书。两人一上一下地闲聊,有一句无一句的。寂静的午后,蝉声如雨的初秋。孙庆海的书有时会从树上落下来。原来他睡着了。商女弓身拾起书,坐在秋千上慢慢读。一本油画集,或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冬妮娅……若干年后,这个画面始终在商女的心中珍藏。
商女念初二时,搬家搬到了城市的另一端,住进一栋水泥楼。她告别了有柑树的院子,告别了表哥孙庆海。无论如何,以后他们不会常见面了。搬走的那一天,孙庆海累得一身汗:最重的力气活也有他的份。商女的父亲不停地夸他,可他一言不发,只勉强挤出一点笑。少年心事连广宇,说不出的烦恼。他闷声不响地干了一整天,饭都不吃就跑了。商女倚在新家的窗口,看他在楼下同商力告别。两个小伙子拥抱着,生离死别似的。而以前他俩抱在一起,总是在打架。他们从小打到大,到了分手之日,才发现打出了深厚友谊……商女感动得眼泪直涌。
就在那一年,商女从楼梯上跌下来,小腿骨折。她学着表哥看小说,很快入迷。下楼也在看,于是一脚踏空。她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读高三的孙庆海几乎每天来看望她,陪她输液,陪她说话,替她削水果……爱意弥漫在细节当中,言语间却不着一丝痕迹。这样的情景,同样在彼此的记忆中珍藏。尽管它的含义十分模糊。商女躺在病床上,有时会怔怔地望着孙庆海。或许少女也有心事了。她下床行走,从过道走向花园,孙庆海一直扶着她,充当她的拐杖。转了一圈回到病房,上床时,孙庆海已不便抱起她,那时她已长出了小乳房,眼见是个大闺女了。男女间的禁忌摆在面前,无形胜有形,比任何可见的东西更具有实在性。一腔心事,欲诉不能。默默地生长出来的东西,又在沉默之中寸寸收回。商女出院的前一天,孙庆海带来了那只红发夹。商女无言接过,当即戴在头上。孙庆海转身就走。商女说:你不坐一会儿?孙庆海说:不坐,不坐……他吞吞吐吐地走了,商女再次发愣。
也是那一年,孙庆海考上大学,离开了蓉城。
孙庆海一走十多年,回蓉城时,未必和商女见上一面,躲着她似的。他既不想认识孙健君,也不想知道赵渔。1990年,商女出嫁,孙庆海去了美国……
孙庆海想着这些事,渐觉心头波翻浪涌。记忆如此清晰,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二十多年了,他淡忘了许多事,包括若干女人,似乎就是为了凸现商女。在国外他也想到她,却是点点滴滴,不成系统。今年春节回成都,他隐约有一种老之将至的感觉,于是有了那些礼品。不必再回避了。人生短促,一晃二十年,再一晃就到了坟墓的边缘。他把自己摆到表哥的位置上,轻松得像个法国人。他亲她的脸,给她法式拥抱,频频和她见面、通电话。他情不自禁地回首当年,并且拉着她一同回首。他制造了一个假象,仿佛他只是表哥。他投身于一场危险的游戏,却装做心中坦然。不过,在意识的层面上,他也是个被动者。记忆催逼情感,把过去带人当下。而记忆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要引他向何方,他并不是十分清晰的。他并未布置圈套,虽然从效果来看,他的每个动作都像圈套。
孙庆海在茶楼呆到下午四点,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催他去西藏饭店的。有个朋友已从广州飞过来。他正待起身,商女却来了电话。商女说,刚得了空闲,给他打个电话。孙庆海说:你猜我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商女说:在西藏饭店。孙庆海说:错了,我还在茶楼上。商女说:不可能吧。孙庆海笑道:我哄你干吗?
你不信咱俩就打个赌。我若还在茶楼,你就过来和我一道喝茶。商女亦笑:谁做证明呢?孙庆海说:茶楼的服务小姐可以作证。商女说:别是饭店的服务员吧,她们替你作伪证。孙庆海说:这倒也是,我得想办法证明自己。要不这样吧,你打茶楼的电话,两个地方的号码不一样的。
孙庆海报了茶楼的电话,合上手机朝柜台走去。付过茶钱,柜台上的座机响了。孙庆海拿起电话,对商女说:
认输了吧?可别耍赖。
商女在电话上笑,孙庆海说:
你什么时候到茶楼?这家茶楼的名字叫陆羽,茶圣的意思,它位于天府广场的东南角……
商女说:陆羽茶楼,我过来就是了。不过你还得等上两个钟头。
孙庆海笑道:那咱们就得饿着肚子喝茶啦。不能提前下班吗?
商女说:我们这儿没有提前下班,只有早退。
孙庆海说:开玩笑的,我哪能让你早退呢。我马上要去西藏饭店,一个广州的朋友已经到了。
商女说:原来你跟我开玩笑。
孙庆海说:明天早一点过来吧,一起吃午饭。
商女说行。二人道了再见。
孙庆海下了茶楼,驾车去西藏饭店。风势渐大,广场上空的广告气球左右摇摆。即使不下雨,也会降温的。明天的酒会上,估计商女不会穿旗袍。展厅有空调,而上班的路上是没有空调的。她骑车上班。孙庆海从未见过她骑车的模样……
这天的黄昏时分,下雨了。
晚上九点钟左右,有个男人倚在西藏饭店的一扇窗口,望着雨中的街道,抽掉了几支烟。
第二天上午,雨还在下,气温降了6-8摄氏度,蓉城的市民议论说,今年的元宵节看来是热闹不成了。明天便是元宵节,一些公共场所,例如商场和公园,准备了为数不少的花灯,可是风雨飘摇夜,谁来欣赏呢?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对这个暧昧的、温情脉脉的传统节日抱着某种期待的人们,似乎注定是要失望了。有善于联系的市民进一步议论说,二月十四日,外国的情人节来临之际,也是下了一场雨,气温下降若干,而正月十五,中国的情人节快到了,偏又乍暖还寒。前后相隔二十天,两场雨,将世纪也有人说是世纪之初一一的两个情人节淋湿、湿透、降温、乃至于冷却了。天气对人的影响,向来不可低估。
当然,也有男人或女人不受天气的影响。这些人的情感储备不仅充足,而且种类繁多,分别对应着晴天、雨天和不晴不雨的时节。情感的储备量决定了情感的穿透力,不管元宵节的夜空有没有月亮,他们的眼前始终弥漫着一片清辉。对他们来说,有个场景始终不变:月上柳梢头……
时近中午雨停了,天边发亮,顶上有一点光,乌云和白云搅和着,仿佛争夺着天空。明天是晴是雨,晚上方能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