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渔说:她的腿是她的腿,你的腿是你的腿。他本想说:都是美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毕竟是赵渔,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不过,他刚才的话几乎等于废话,商女的腿本来就是商女的腿,赵燕的腿也只是赵燕的腿,两个女人的腿,搅不到~块儿的。好在赵燕忽略了这一点,忽略了他的呆话。赵燕说:我倒希望商女的腿变成我的腿。赵燕这话也像呆话,只不过她表情认真,听上去就不像呆话了。
那个大热天,赵渔同赵燕边吃雪糕边谈腿,两只雪糕吃完了,关于腿的交流也告一段落。赵渔走出赵燕的门,站在楼道上,再次将钥匙插进自家房门,轻轻一扭,门就开了。赵燕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然后关上她的门。楼道上静悄悄的,这是下午五六点钟光景,阳光从墙上的方形小孔照进来照在楼梯的扶手上。这样的时刻,赵渔容易发呆,生出奇想。进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赵燕的门,有一种感觉怪怪的:这扇门和那扇门,仿佛正在发生混淆,有如两种美腿或两只雪糕。下次回来,或许他会在两扇门之间踌躇,像个脑子有问题的男人。你有病……他想。心情却是愉快的。两次把钥匙插进自家锁孔,相同的动作,情绪却有变化。她做的雪糕味道不错,他又想。看来好心情是源自雪糕。平时他习惯称赵燕,此刻换成了异性的她。有几秒钟时间他站着不动。楼下响起熟悉的足音,商女上来了。美腿……
赵渔放下手中的书。好书是一块跳板,有时却把你弹向别处,跟手头的书没关系的。不过,认真说来还是有关系,福柯、萨特、赵燕、小伙子……连同春天的楼道和夏天的记忆,不能?
有一点牵连。说到底,万事万物都有牵连的。
赵渔放下手中的书,伸了个懒腰。阳光还在背上,春天却在体内,一种莫名的愉悦沿着伸直的大腿缓缓上移。春天毕竟是春天,她在体内流连,东游西窜……应当把时光交给缠这句子自动涌出来,一次就完成了,赵渔有些吃惊:在他的造句史上,今天造的句子好像是最长的,几乎是一首短诗。你像一架造句机,赵渔想。一架性能不错的造句机,隔三岔五总有佳句……
赵渔拿出手机,想给商女打个电话。单凭他的懒洋洋的声音,商女想必有所感应的。两口子的性感应……尽管此刻的商女满脑子麻将,春天还在体外徘徊。晚上喝点儿酒,早点儿回家,哄赵高上床,要不就把他留在外婆家。两口子双双回来,不慌不忙的,慢条斯理的,一同洗个澡,然后……
赵渔正在按号码,室内的座机响了。会是谁呢?他用普通话自语。却是喜儿的电话。喜儿的声音也含着喜意,看来春天已无处不在。喜儿没什么事,只是打个电话,跟赵渔聊几句。扯到蒋韵身上是自然的:蒋韵毕竟是他们共同关心的话题。喜儿说,本来昨晚约好了一起喝茶,蒋韵临时改了主意。晚上九点,他试着打她的手机,打不通。蒋韵干吗关机呢?喜儿问赵渔,赵渔说天知道。喜儿又说他当时想到尹治平,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不能给尹治平打电话。
赵渔说:是不能打。
喜儿说:一打就糟了,万一他两口子不在一处,尹治平肯定生疑,以为老婆跟李逢约上了。
喜儿提到李逢,顿时来了情绪:这跑得快,真他妈的欠揍!赵渔说:李逢不会干休的,他会纠缠蒋韵。
喜儿在那边恨得牙齿响:欠揍!真他妈的……
赵渔心想:这人怎么了?忽地怒不可遏。他岔开这个敏感话题,问喜儿何事约蒋韵喝茶,喜儿嘻嘻的笑,说:我跟她……有秘密。
赵渔笑道:有何秘密,可否透露一二?
喜儿说:准确点说,不是我要跟她,而是她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赵渔说:好事情啊。
喜儿说:她叮嘱我减点肥,我听她的,就从今天做起。下次你回眉山,可能就认不出我了。咱俩比一比身上的肌肉吧。
赵渔说:比一比就比一比。谁怕你?
喜儿说:我也不怕,我是喜儿我怕谁呀?赵渔,实话跟你说吧,我有个预感,我快要走桃花运了。不单是蒋韵介绍对象,还有自由恋爱一一我要主动出击了。
赵渔笑道:你准备双管齐下?
喜儿亦笑:是嘛,这年头……
赵渔放下电话,心想:这喜儿多半是有了一点谱,抑制不住。转念又想到李逢,想到蒋韵和尹治平,还有那位不曾露过面的小许。大家都在行动。这句话莫名其妙,却是造句机造出的新句子,同他本人未经商量似的。
行动……赵渔接着往下想,像一架全自动的造句机,一经启动就没法控制。身体在春天采取行动~这个句子短促而有力;句子本身指向其他的句子,充满了潜台词。行动……赵渔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仿佛走动就是行动。但事实上,走动不等于行动。走动只是赵燕的门又开了,两个小伙子走到楼道上大声说话,像在抱怨什么。赵燕说:东西我就收下了,改日请你们吃饭。一个小伙子说:我们买了一大堆东西过来,你却下逐客令,赶我们走。另一个说:你真残酷。我们手都提痛了。你不是我们心目中的赵燕了。那一个又说:我真想哭……赵燕笑道:你大声哭吧,让这楼上的人都来听听,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哭天喊地的,却只为一顿饭。那想哭的小伙子果真哇了一声,自己先笑了。赵燕说:二位慢走,改日一定请你们。两个小伙子并排下楼,齐声说:我们不打电话,你打电话。赵燕说行。两个小伙子走到拐弯处,见赵燕还站在门口,再一次齐声说:目送我们啊?其中一个又加上一句:含情脉脉……赵燕朗声一笑,两个小伙子在笑声中消失了身影。
楼道上安静下来。阳光斜着透过方形小孔,洒到楼梯上。赵燕用双手拢了垅长头发,瞥了一眼赵渔的门。赵渔曾经夸她的长发:春风杨柳万千条。而眼下正好是春天,赵燕卸下了冬装,穿一套黑色牛仔服,配着白色线衣和一头碎发,既活泼又妩媚。下午的楼道静悄悄。赵燕站着不动,大约有两分钟,整理头发也整理心情。敲惯了的那扇门,此刻却有些踌躇。这人在家吗?她想。多半在家的。于是抬手敲门,驾笃笃的三下,又按门铃,两种声音送进去,门开了。赵渔穿着杂色线衣和纯棉裤子,脚下也是旅游鞋。赵渔说:我就知道是你,又敲又按的。今天很漂亮嘛。
赵燕面上一红:你是说我昨天不漂亮?
赵渔说:昨天也漂亮。牛仔服和防寒服,效果不一样的。
说话间,二人已在室内,赵燕欲寻商女,赵渔说,商女正陪她父母打麻将。赵燕走进赵高的房间,桌上放着一把玩具机关枪,是她在儿童节为赵高买的。平时赵燕过来,赵高就向她发起冲锋,她要么举手投降,要么倒在沙发上。赵高很少把枪口对准自己的父母:他们不玩这个。玩起来也不像,而赵燕用一支手枪跟他对打。她躲在沙发下面射击,等他奋勇冲过去,她却转移到了卧室的门背后……赵高的床头有一张镶了框的照片,是赵燕同他们一家三口在国防公园照的,下面有一排字,看来是赵高的手迹:爸爸妈妈、姐姐和我。
赵燕拿起照片,感动地笑了笑。赵渔说:这小东西做梦都想有个姐姐。他说他有两个姐姐,一个是你,一个是孙健君的女儿孙小萌。赵燕说:我没见过孙小萌,多大啦?赵渔说:比赵高大几个月。赵燕笑道:都是小孩嘛,该叫我小姨。赵渔说:小姨和大姐姐,其实也差不多。赵高认你是姐,你就是姐,你跑不掉的。不过,你虽然是赵高的姐姐,却不一定叫我叔叔。赵燕嚷道:想占便宜啊。她举手就是一拳,打在赵渔背上。这挨了拳头的男人嘻嘻一笑:下手不轻哩,好在我是学武之人,先学挨打。
旁边即是书房,墙上依然挂着萨特拿烟斗的侧身像,只经过了电脑处理,浓淡适度,更逼真了。满满的两壁书,该有好几千册。赵燕说:她最近重读《词语》,生出一番感慨:法国人把认真和浪漫都能发挥到极致。像萨特,你透过《词语》看他,很难设想他是个风流人物,而反观他那么多风流韵事,又难以想象他竟是《存在与虚无》、《辩证理性批判》的作者。把萨特换成一个中国人,则要么是个学究,要么是个色鬼。
赵渔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法国人有这能耐。可能欧洲人都有这能耐。海德格尔三十八岁写《存在与时间》时,正与他的学生阿伦特热恋,可是这部皇皇巨着,找不出半点恋爱的痕迹。大脑和身体的关系,他们摆得十分清楚,处理起来游刃有余。我们的确要差劲些。像萨特讲的,容易被角色霸占。教师就像教师,干部就像干部,科技人员、执法队伍、大大小小的老板,举手投足像贴了标签似的。但凡在社会上说得起话的,还唯恐自己脸上没贴标签。萨特有个术语,称那些被角色霸占的人叫做被存在。这术语针对全人类,却是以欧洲人为具体的解剖对象?
不到咱们中国人呢。被存在失掉了主动性,也就失掉了自由,失掉了存在。存在即自由,物是不自由的,物只具备同一性,不具备超越性。被存在陷入各类角色,还忙着贴标签,实际上与物处在同一个水平上,所以萨特宣布:人只是人的未来,真正的人尚未出现。他是针对大面积的人群讲这番话的,优秀的个体不在此例。
赵燕拍手道:讲得好,太精彩了,比我的大学老师还讲得好。给我们讲法国思想与文学的那位老师,是一位博导呢。
赵渔微微红了脸,笑道:我胡乱说说而已,哪里比得上你的博导。
赵燕瞧着赵渔发红的脸,看稀奇似的,心想:别以为只有我才红脸,今天你也红啦。
不过,以赵燕的性格,这句话本该脱口而出的。今天有点儿异样,她说不出口。话在心里打转,甚至走不到嘴边。敲门时她踌躇,眼下又不够爽快,两个现象加在一起,是能说明一点问题的。她站在书桌前,一只手靠着木椅,倾听赵渔的高论。阳光透过整块的窗玻璃,照着她的一头黑发、红润的面孔和青春体态。赵渔一面滔滔不绝,一面觉得喉咙有点堵,像当年面对一身白色运动装的蒋韵。好在滔滔不绝已成态势,冲掉了喉头的那团东西……
讲红了脸的赵渔继续发挥,他说:大师讲恋爱,似乎与常人不同。阿伦特有一段时间十分苦恼,她不想夹在海德格尔和他的夫人之间。她试图摆脱这种时常令她尴尬的格局,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爱上别的男人。她先后有过两三次恋爱事件,急不可耐地告诉她的大师情侣,殊不料后者一笑置之,并鼓励她继续同他们交往。海德格尔说:你那些鸡毛蒜皮的恋爱,只能作我们的伟大爱情的铺垫。阿伦特真是哭笑不得……更奇的是,阿伦特后来嫁了个美国人,夫妻恩爱。那美国人却一再安排阿伦特同她大名鼎鼎的旧情人重新聚首。尽管隔了若干年,但海德格尔一纸便条,阿伦特便向他飞奔而去。
赵燕笑道:海德格尔像一块大磁铁。问题是,他真的爱阿伦特吗?
赵渔说:据海德格尔自己讲,他一见阿伦特就被她吸引住了阿伦特是个犹太女子,才貌双全。海德格尔七十岁还给她写情书呢。
赵燕说:这就奇了,按理说,爱跟嫉妒是连在一块儿的。
赵渔说:常规性的东西,到大师身上也许会失效。再讲一个例子,萨特,一生桃色事件不断,波娃醋得要命。波娃也有情人的,法国情人和美国情人。她的美国情人到了法国,萨特非但不醋,还陪着他到处转悠。波娃一旁瞧着,又是感激又是心酸。又有一回,波娃和她年轻的巴黎情人骑车出游。萨特应邀同往,半路上来了灵感,靠在一棵树上写起了《辩证理性批判》本相当深奥的哲学着作。而波娃同那男人的身影,双双隐人密林深处……
赵燕说:太奇怪了,眼看着自己的女人跟别人亲热,能容忍也罢了,居然还能坐下来写特别深奥的书。萨特一点不吃醋,不好玩,这样的男人再优秀,我也不敢嫁给他。
赵渔说:他自己有个解释,是因为父亲死得早,使他来不及培养恋母或弑父情结,而嫉妒同这两种东西大有关联。另外,他没有占有欲。他挣了很多钱,随手就花掉了,从不置一点不动产,房子、家具,全是租用的。除了他一生追求的那个自由,他不占有任何东西。
赵燕说:他也不要小孩。
赵渔说:小孩也是一种占有的对象,尤其是东方民族,?
家传统影响的国家,父母把孩子视为自己的某种东西。萨特和波娃不要小孩,但不会加以推广,一推广就妨碍别人的自由了。他好像从没谈过这个问题,波娃也不谈。
赵燕说:他们两个确实非常优秀,波伏娃写的《第二性》,影响了全世界的妇女运动。你刚才讲的那位才貌双全的阿伦特,也是一位世界级的哲学家。如此杰出的两位女性,她们的情爱生活却不如人意。她们都吃醋,而她们的爱侣都不吃醋。
赵渔说:女大师吃醋,男大师不吃醋。
赵燕微微一笑,忽然说:赵渔,你吃不吃醋?
赵渔笑道:我又不是大师,干吗不吃醋?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商女的单位搞舞会,天黑了,她迟迟不过来,我就浮想联翩。那个醋劲可不一般,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至今印象很深。月光下的梧桐树……
赵燕问:现在呢?现在还吃不吃醋?
赵渔说:暂时还没人来拨我那根弦,一拨肯定会响的,也许比当年好一点,不至于醋得不着边际~却也说不定。
赵燕说:商女生得太好,谁做她的丈夫都可能吃醋。
赵渔说:将来谁做了你的丈夫,也会吃醋的。
赵燕说:想做我丈夫的男人倒是不少可是我一赵燕说到这儿,脸就有点儿红了。后面的半句话,真是不能说。在别人面前可以说,在赵渔面前就不能说。确实不能说,一说就脸红。
你又来了,她想。你又开始了。刚才他脸红,现在轮到你啦,好在下午的阳光照在你脸上它替你遮挡。好在你这次的红比较有分寸,不至于红得不可收拾。
赵燕走神了。而赵渔原是走神的专家,这时便停了言语,点上一支烟。他靠在书柜上。赵燕离他一步之遥。赵燕……他想。这个符号有消失的趋势,还原为眼前的活生生的形象:一个穿了一身黑色牛仔服,披一头碎发,两颊泛红的青春女孩。夏天的雪糕。他和她都穿着短裤,他们议论大腿和腿上的毛。她躬身亮出线条……
赵燕走神了,没能说出的话在心里转悠:可是我……一个都瞧不上。大学毕业后,她一直在瞧着。有时被同事拉去瞧。她瞧人家,人家自然也瞧她,瞧来瞧去,却是瞧不到一块儿,于是在单位落下了一个评价:口味高。她不管议论,无所谓。总不至于别人说你口胃高,你就开始谦虚,从高处降下来,变成一个口胃低。她变不成口胃低的,因为她是赵燕。她姿色不算出众,可她还是赵燕。念大一时,她只是众多女孩当中的一个女孩,可是到了大三,她的名字已是十分响亮,短发三号过关斩将,才得以靠近她。这名足球队员由于将她弄到了手,在班上立刻显得趾高气扬。可惜毕业就分了手。短发三号有他这个年龄段的小伙子的通病:拒绝艰苦奋斗,哪怕为了爱情。他露出犹疑,赵燕的心也凉了。两颗心同时降温,分手就比较客气。彼此都把对方降格为一段记忆,而来日方长,将来的某一天,记忆推出新画面,温度回升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