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渔不做懦夫。赵渔要做出决断:抛开理智,只凭直觉行事。
然而,难哪!墙上的挂钟指着九点,桌上的茶早巳凉了。赵渔下床,倒了冷茶,冲上一杯热的。喝了两口茶,他瞅了一眼窗外。铁门的上方亮着灯,小门开着。老曹的那架彩电正传出武林中人的厮打。赵渔回到床上,脱了春秋裤,光着两条多毛的腿。被窝暖烘烘,棉着光腿,腿上便有快意。赵渔仍捧了《恶心》在手,打算再看几页,等眼睛一涩,便熄灯睡觉。
《恶心》这样的小说,其实是容易催眠的。如果阅读不能刺激联想,通常就会打呵欠。赵渔终于打了个呵欠,抛书关灯。关灯的同时,门又敲响了。这老曹又有什么事?赵渔也不披衣,只穿了短裤,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商女。
还是那件紫衣裳,下面换成了洗得泛白的牛仔裤。
对不起……请稍等片刻。赵渔一阵紧张,掩了房门,迅速穿上衣服。赵渔把门敞开,商女走进来。
不知道你已经睡了,商女说。我刚敲门,你就熄了灯。
平时也睡得晚,赵渔说。今天有些困……
那我改天来吧,不影响你休息。
噢不……你来了,瞌睡就没了。你请坐,这屋里太简陋,连一把多的椅子都没有。你坐,你坐,我到门房搬一把……
不用,我就坐床沿吧。
商女在床沿上坐了,赵渔坐写字台前的藤椅。一时都不说话。两张脸隔得太近。电灯就吊在头顶,那种60瓦的灯泡,显得过于明亮。商女脸上有红晕,加上化过淡妆,简直光彩照人。赵渔不敢直视,喉咙堵得十分厉害。刚想说句什么,眨眼又忘了。他魂不守舍。一向沉稳的那个赵渔到哪儿去了?他恨不得钻到写字台下……商女原本抑制了激动,见他这样,脸上的红晕便有增无减。两人就这么呆坐着,各自垂了眼睑,彼此的心跳都听得见一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跳到桌面上,互相印证一番……
赵渔终于想起了一句话:你喝茶吧,这屋里也没水果。他起身给茶杯续水,手一抖动,茶水流了一桌,打湿了一本翻开的书,赶紧找帕子擦干,慌乱中拿过来的是洗脸用的毛巾……激动情绪没个完。后来赵渔回忆这一幕,每次都忍不住慨叹:人啊,真是一个激动……
赵渔这一慌乱,使商女笑了起来。赵渔也冲她笑笑,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两人又不是对头,干吗如此紧张呢?重新人座,商女的一双手放在桌上,美得一丝不苟,赵渔只在画报上见过这样的手,心里一阵冲动,很想握在手想想而已,其实他不敢的。商女的手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离他的手不过几公分,他一旦伸过去了,商女必有回应。握手只是前奏,握手之后就难说了:这个夜晚将变得无序,赵渔的激动可能一泻千里。
我找你几次了,商女说。你干吗老往外跑?
赵渔傻笑,无言以对。
商女又说:我一个女孩子,老是打电话,老是敲你的门。赵渔说:对不起。从明天起,我给你打电话。
商女露出笑容:你想通了?
赵渔老实承认:差不多了。不过……
商女说:那你就接着想吧,我暂且不管。我只问你一句:我晚上过来,你还往不往外面跑?
赵渔说:不跑了。
赵渔的模样像个犯人,商女不禁发笑。她这一笑,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赵渔不敢仰视,低头瞧她的手。这时候,手就显得安全些,引发冲动不如嘴唇。他垂手而坐,两只手挪到了膝盖上,这种坐姿也像个犯人。商女吃他三回闭门羹,他赔罪是应该的。另外他说话算话,他说不跑了,就一定不跑了。与其东躲西藏像个逃犯,不如回家等商女敲门。
当时中国正大兴门铃,敲门是一个落后的动作。赵渔住的这间平房,用的是老式木门,装门铃有点不伦不类。商女抬手敲门和伸手按门铃,效果是不大一样的。敲门传达了那只与众不同的手,按门铃则意味着任何一只手。可能是老曹的手,也可能是孙健君的手。老曹的门房就装上了一只门铃,轻轻一按,丁东丁东。老曹乐不可支,一张老脸洋溢着新时代。
八十年代末的赵渔自甘落后,不肯装门铃,于是有了商女的敲门声,笃、笃两声,敲出了那个秋天的全部诗意。直到商女拥有一把开门的钥匙。
赵渔向商女敞开房门,也就把心敞开了,只是身子仍然关闭。从心动到身动,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当然也可能发生意外。人是一个激动,人就有发生意外的可能。赵渔把两只手放在桌子底下,除了赔罪,也有防止发生意外的意思。商女离得太近了,鼻子、嘴唇、眼睛……全无防范。商女的手忽而在茶杯上,忽而打开一本书,不经意地发出呼唤和邀请。赵渔听到了呼唤却一动不动。惟有心动,手不能动的。手一动就不得了,这个秋夜啊……
门外却有响动,是老曹的脚步声。大约《陈真》看完了一集,趁播广告的时间上厕所。却在门外停了停。这老头……赵渔想。窗帘拉上了,他看不出去的。脚步声复又响起,有个模糊的人影一晃,朝厕所那边去了。
商女也听到了脚步声,没留意细节。她说起老曹。老曹对她讲过彩电的故事,她复述给赵渔听,加上她的敬意,赵渔只笑笑而已。这在他是一件小事,不值-提。而老曹却当成大事,大讲特讲。商女也会当成大事,因为小处可以见出大品行。
商女讲完彩电,表情就开始放电,目视赵渔良久。赵渔有一张瘦削的可爱的脸,嘴唇红润。眉毛又黑又浓。平和的外表透出刚毅。商女真想亲他的嘴呢,然而赵渔呆若木鸡。商女用她红红的嘴讲彩电,继而美目放电……赵渔却木着脸,露齿一笑也是轻描淡写。深藏不漏的激动啊,不可救药,商女愉快地想。这人还在犹豫、彷徨,人家都送上门了,他兀自拿不定主意:是进亦忧,退亦忧哩。不过,暂且不管他,好事不在忙上……
十点,商女站起身,赵渔以为她要走,却是上厕所。赵渔一味发呆,她就喝水,已经喝下三杯水。不喝水不行啊,不喝水她就要分泌唾液。头顶的大灯泡,赵渔的黑眉毛红嘴唇……抑制身心真叫难哪。
商女上厕所,赵渔跟在她身后,是护送的意思,也顺便小解。两人一前一后,排队似的,走过了几棵法国梧桐。唯一的一盏路灯照着她的牛仔裤,赵渔一路瞅着,比之夏夜的那一瞥,心情已有所不同。夏夜的那一瞥啊,是瞥人家的宝物,可是今晚……赵渔边瞅边想,迷登登地乐着。商女回头一笑,他及时抬起脑袋。
撒完了尿,赵渔站在厕所门口。商女出来,望了望东边。今夜没有大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那棵榆树的枝叶间。刚过了中秋节,月黑风高。商女说:赵渔,中秋节你怎么过的?赵渔说:一个人过。下午和李进吃了一顿饭。商女说:国庆节呢?赵渔说:回眉山了。有个朋友叫做尹治平的,国庆结婚。赵渔说到尹治平,脑中就掠过蒋韵,而蒋韵此刻显得遥远。蒋韵那两条长腿仅仅是长腿。同是长腿,同是笔直丰腴,而商女的腿简直富有诗意,那臀部是在表情哩,向他述说着什么……
赵渔几欲浩叹,月黑风高的秋夜,激情直上重霄九。试问天下男儿,谁比他更幸福?回答是否定的,没人比他更幸福。他幸福地上完厕所,回返小屋,反手掩上那扇厚重的老式木门,却是两手相搓,再也拿不出别的动作。幸福和动作有时候是两码事,南辕北辙的。幸福不需要动作来表达。幸福只是幸福,仿佛具有同一性。然而,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幸福不可能是幸福本身。幸福之为幸福,乃在于它包含了日后的动作……这个难忘的秋夜啊,赵渔后来频频回首,穷究每一个细节,甚至展开思辨,用上了辩证法。可他当时傻乎乎的,除了搓手就是提脚:左提一只脚,右提一只脚,商女问他是不是觉得冷,他说不,不冷,还有点热。干吗搓手动脚呢?商女没问。如果赵渔说冷,她会送上自己的双手的。一双玉手送上的温暖,赵渔已享有专利权。可是,这个人哪,只会讲老实话。他心里热着呢,哪会觉得冷……
商女环顾小屋。一桌、一床、一书架而已,太简单了。墙上挂了一只钟,一幅萨特拿烟斗的侧身像。关于此翁,商女略知一二,孙健君讲给她听的。赵渔从未提过,桌上却摆着《萨特研究》和《存在与虚无》。墙角有个煤油炉子。商女眼前浮现了赵渔下班后,蹲下身子升火做饭的模样,不觉摇头,却什么也不说。
二人依旧坐下,商女坐床边,赵渔坐写字台前的藤椅。头顶的电灯依旧明亮,赵渔却能抬眼了。却微微叹气,仿佛商女的漂亮令人叹息。这叹息其实指向孙健君,二人心下都明白的,只不言语。商女绝口不提,下定了决心似的,要将她的前任男朋友彻底埋葬。赵渔却绕不开,孙健君是他心中的一道坎。几番欲言又止,无声胜有声。他一旦开口,商女势必动容:她是作好了准备的,千言万语,只为说服赵渔。赵渔终于不开口,她心里就有数了,喜色就袭上了眼角眉梢。二人对视,怕有十来秒吧,真是销魂当此际了。目光所传递的,又岂止身体?如果真有宇宙大爆炸,那该是始于意念的。而意念并非受制于大脑,它直接来自冥冥之中的那位主宰。
夜巳深了,窗外漆黑一团。惟有上帝睁着眼睛。不过,上帝有没有眼睛也难说:他可能根本不需要眼睛。
赵渔抽了一支烟,百骸舒畅的一支烟。商女告辞,泛白的牛仔裤离开那道暗红色的门。赵渔送她回去。大门已关,赵渔有小门的钥匙。老曹却要开大门,说是小门太窄,推自行车不方便的。商女连声致谢,叫他曹大爷。这曹大爷一脸皱纹全是笑。他抬腕看手表:时候还早哪,怎么就走?他目送商女骑上车,连细节都不放过,怎样抬腿,怎样将屁股往后挪。他养成习惯了:
电视里所有的美女都是这么被他瞧的。他目送商女出街巷,上了蜀都大道,才回转身,将大铁门关上一半,另一半留给赵渔。他嘿嘿发笑,想到了某个电视镜头;又摸出一根纸烟塞进嘴里,用打火机啪地一声打燃。他要等赵渔回来。老曹要等小赵。小赵和小商,噢,不好听,小商不好听。商女好听,商女听上去就像他的闺女。此后商女来而复去,他坚持为她开大门,试着抚一下她的背。夏天他可不敢,而冬天不碍事的。
商女敲开了赵渔的门,门就永远为她敞开了。那年深秋赵渔穿一件杂色线衣,下身是纯棉裤子和白色运动鞋。他站立的姿态和平静的笑容使商女难以忘怀,梦中的男朋友就该是这副形象。她寻梦来了,往床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臀部发麻了,她站起来走动,翻书架上的书,看墙上的萨特拿烟斗。赵渔站在她旁边,安静得像一棵树。屏住呼吸,伺机而动的那一套,赵渔似乎天生不会。他不善于制造紧张气氛。
逢着轮休日,商女下午就过来,在煤油炉子上升火做饭。她有了一把开门的钥匙。赵渔给她钥匙,也是轻描淡写的,尽管这个动作意义重大。商女围了围腰,剥葱洗菜,忙里忙外的,俨然是个俏媳妇。煤油炉子原在室内,一升火,气味也出来了,商女将它挪到外面的屋檐下,竖了一块板子挡风。不久又换成煤气灶,比较现代了。老曹搬过来一张小方桌,送他们一块圆形菜板。这个临时搭建的厨房既简单又温馨。商女下午过来,赵渔便提前下班,二人一同忙碌,不多时,热腾腾的菜已摆上桌子。老曹总能得到一碗回锅肉或家常鱼,笑眯了一双眼,喝起了老白干;一面紧瞅电视,看美女入木三分。
这时赵渔也喝二两:他从家乡带来的酒,三苏大曲。商女试着品尝,就用赵渔的杯子。饭后上街散步,或是看一场电影,吃几串烧烤,又回到小屋,厮磨到深夜才分手。赵渔骑车送她回家。初冬的夜晚,蓉城的街道明亮而冷清,赵渔穿过街巷,思绪像风一样掠过。回到住处,照例要抽一支烟,发一会儿呆。躺到床上看书,没看几页,商女的面容就浮上来。恋爱中的男人,他想,而在城市的另一边,躺着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那年年底,赵渔拜见了商女的父母之后,商女也去了一趟眉山,见过赵渔的家人。天气很冷。第二天下午冒雨返回,躲进赵渔那温暖的小屋一一这儿已被商女收拾成一个家:床单换了,被子换了,地上铺了一块暖色调的地毯。夜里,小雨变成雨夹雪,北风呼啸。商女回家成了问题,打车须走过半条街。老曹过来敲门,伸进一个脑袋说:我要睡了,这天冷得……他边说边打寒颤。边打寒颤边看商女,也看赵渔,又说:我要困觉了,你们就……他不把话说完,露齿一笑,脑袋已缩将回去。商女面上一红,低了头剥瓜子。
回家成了问题,这问题就暂且放一边。二人依旧说话,商女依旧坐床上张舒适的大床。说不完的话,看情形要说上一辈子。身体像是多余的东西,面容和体态像是摆设,红唇皓齿仅仅是发声器官。身体亮在前台,却扮演着幕后的角色,它影影绰绰的在场方式,其实与交谈紧密相连。他们谈了很多,言词无边,却无一字涉及爱情。爱情和身体一样,是明摆着的东西,却不进人话语。它只围绕话语,或处于话语的核心,像吸引一切的黑洞。
时近午夜,商女该走了。她拉开窗帘看雨,雨势未减,梧桐在风中摇摆。守门的老头早已人睡。
赵渔沉默着。天要留人,他想。看来今晚……他觉得往下想十分艰难。商女也不做声,瞧着窗外。不言而喻,他们想着同一件事。每天在一起,彼此都习惯了某种状态,却突然面临另一种状态,不免有些失措。床就在旁边,它头一回作为睡床,在意识中清晰地显现。此前的日日夜夜,它只是提供给商女坐下说话的地方。它和身体一同退到了幕后,此刻却走上前台,展示它的原貌,放大它的舒适和美观。上床……是的,是该上床,两个人一起上床。同床共枕……然后,一生一世同舟共济。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商女说。
这么大的雨,赵渔说。
你送我到街口,我就可以坐车回去了。
这么冷的天,再说又这么晚了,一时半刻不会有车的。
商女默然。床上有一根发丝,她伸手拂去了,又将床单拉拉平。这是一张式样普通的雕花床,五十年代的产物,木质坚硬,宽约五尺。床单是几天前商女买过来的,上面绣了鸳鸯。买的时候没发现,同赵渔一起打开,才看见那两只小鸟。这应该是天意了。那天的气氛有点那个:二人一同铺床,商女脱了鞋,跪在床上,臀部和大腿就在赵渔的眼睛底下。凑得太近了,让人很难回避。赵渔略一迟疑,还是没有伸手。
二人木木地坐着,说不出话。寒意透过玻璃窗,真叫人思念温暖的床。赵渔手脚冰冷,却不是来自寒意,这一天终于……他想,却还是没法往下想,脑子里全是短句。思维受到了阻隔。善于思考的大脑,仿佛真要变成木头。
桌上有香蕉,商女剥开一只,咬一口,又递到赵渔面前。香蕉就不只是香蕉,带了商女的体液的。吃罢香蕉,赵渔说:我出去烧点洗脚水。商女说:保温瓶里有开水,将就用吧。
于是各自洗了脸,一同洗脚。商女仍坐床边,赵渔把椅子转个方向,对着脸儿挽裤腿,脱掉袜子,露出两双冬天的脚。赵渔的脚要大些,瘦而有力。商女的脚略显丰腴。盆子不大,水温偏高,四只脚便轮番入水,一人先出一只,分了组似的,右脚配右脚,左脚配左脚。水汽蒸腾,二人只埋头洗脚。脚与脚相亲相挨,都有感觉的,只因平时保持了距离。另有一层:这个夜晚很可能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身体的亲密状态,意外地提前降临,却是从脚这句子系赵渔后来所造,每次回想都有点想笑。然而当时笑不起来,当时洗脚很认真的。单凭脚上的细致的快感,赵渔的下体已有反应,那物什昂起头来。盆里的脚一动不动,仿佛要相拥着睡去。
一个充满欲望的幸福时刻,赵渔后来加以描述,描述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