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住了柳志英,小凤想伺机逃走,哪知婆子丫头三五成群总不离身。小凤心如刀绞,心里说:“萧大哥,我对不住你,但愿你能知道妹子的一片真心。”到了柳三爷六六大寿这天,小凤更是心乱如麻。听着外头喧天的鼓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今晚上就是成婚之夜,决不能让柳志英这牲畜坫污了自己。想到自己不争气的父亲,想到自个儿碰到萧峰这样的好男人却又无缘相守,禁不住热泪直流。香草来劝,便对香草说:“我饿了,给我弄些吃的来。”支走香草后,小凤呆然地望着屋梁,心想,这儿才是我的最终归宿,想到这儿,便缓缓解下腰带,绾了个结搭在屋梁上。等香草端着饭盘走进来时,小凤早已含怨死去。柳志英看了看小凤的尸体狠狠地说:“不知好歹的贱货!”柳志英咬了一阵牙根儿后,又气冲冲喊来三个伙计,吩咐人们悄悄地将她拖到野地里挖个坑埋掉……
四
小凤的失踪,萧峰如坐针毡,悲痛欲绝,往日里热闹的小院一下子冷清起来。萧峰进门总觉得小凤做好了饭菜就在屋子里等人,可每回总是希望落空。一个多月下来,萧峰变得跟另外一个人似的。这天,萧峰正一个人借酒浇愁,忽听屋外柴门有响动,王老彪走了进来。二进门,王老彪二话没说,摘掉狗皮帽子,抓起桌子上的酒盅吱地呷了一口,这才抹了抹嘴,拍着萧峰的肩膀说:“兄弟,小凤有下落了。”萧峰一听,腾地从炕上跃到了地下,抓住王老彪的手不住地摇晃,急不可耐地问:“老哥,咋回子事?”王老彪说:“兄弟,老哥说了你可千万要挺住,心往开处想。老哥知道你小子打心窝里喜欢小凤。”萧峰急切地说:“老哥,你倒是说呀!兄弟啥时候娘儿们气过?”王老彪这才说:“小凤是被大板桥的柳志英抢去做小了,小凤不从,悬梁自尽了。”萧峰顿觉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他呆立在地上,半天也没言语,末了,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像爆发的山洪,粗着嗓子大骂:“柳志英,我操你八辈祖宗!”萧峰此时的心里乱七八糟,脸涨得通红,满脑子都是小凤的笑容和深情的眼神。这么好的姑娘,她的命咋就这么苦?“老哥,您知道是谁告的密?”萧峰的双眼像喷火。王老彪见萧峰渐渐冷静下来,这才说:“也是场子上的人,王龙章。”萧峰微微一愣,随娶操家伙就往外冲。“萧峰,你给我站住!”被王老彪强行拦住了。王老彪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是着的哪门子急?凡事得想个章程才对。你这样毛手毛脚的,仇还没报,睚己倒被人家给交待了。你当柳志英是好惹的主儿?”萧峰这才说:“老哥,您说得有道理,我听您的。”
原来,草上飞也是丽春院的常客。这天,草上飞来县城办事,顺便又来这儿找他的老相好巧巧叙叙旧,走到楼上正遇见王龙章打里头出来。王龙章穿一身笔挺的制服,头发分梳得油光发亮,看起来比前些日子胖了许多。可不知为什么,一见草上飞就躲躲闪闪的,勉强应酬几句便推说有事匆匆离去了。草上飞觉得蹊跷,这时巧巧打里头出来了,问:“认识这个人?”草上飞羡慕地说:“岂止认识,都是场子上的朋友,不过,这小子什么时候成了保安队的人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哪知巧巧嘴一撇,讥笑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人家的一条狗。你知道吗?这是个挖绝户坟敲姑子门的小人。前些日子为了讨好柳志英,把欢喜岭萧峰从你手里赢来的俏姑娘小凤给抢去做小了。”巧巧说到这又打了个唉声:“这姑娘刚烈命苦呀,还没成亲,人就悬梁自尽了。像王龙章这种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草上飞惊说:“你是听谁说的?”巧巧笑笑说:“这还不是他自个儿亲口说的?他隔三差五就来小妹房中,这不,正跟楼下的小阿红打得火热呢!”草上飞惊讶不已。怪不得小凤被抢,原来是王龙章这小子使的坏水。前些日子萧峰曾找他要人,险些动起手来。他没心再和巧巧厮混,当晚便赶回了西平堡。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了神仙台将这件事告诉了王老彪。王老彪当时的嘴张得有斗大:“怪不得王龙章这小子主以长时间没露面,萧峰知道了,非敲开他的脑壳不可!”
报复王龙章是在一个月冷星稀的子夜。那天晚上,庄户人家早已熄灯就寝,街面上冷冷清清,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萧峰狸猫般扳住王龙章家门外的柳树,轻稳地落在了院子里,屏息四处察看。王家东西二屋,西屋还点着蜡烛。萧峰蹑手蹑脚地窜到了窗子下面,里边传来王龙章和女人软软的狮昵声。听着女人娇柔的声音,萧峰断定这女人不是王龙章的媳妇。他想起王老彪所说王龙章近日跟丽春院的婊子小阿红打得火热。莫非,这女人就是小阿红?萧峰气往上撞,血往上涌,“咣”地一声揞倒了门板,进了西屋。屋里头的温情蜜意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震荡得二干二净。炕上的女人把被子围在白光光的身子上,吓得瑟瑟发抖。王龙章一见萧峰,知道事情败露,吓得浑身酥软提只剩下一堆皮肉。不过,这家伙还算机灵,情急之中将手伸到枕头底下。萧峰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将王龙章蹬了个四脚朝天。王龙章嘴角流血趴在炕上半天起不来。萧峰顺手操起枕头下的王八盒子插入腰间,目光中喷射出复仇的火焰:“王龙章,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小子的心竟然这么黑!我萧峰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今天晚上的事情,咱们就算两清了。”萧峰说着,从绑腿上拔出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蹿上炕去捅在了王龙章的后心,一拔匕首,一条血线喷泉般迸射出来。王龙章本能地回头绝望地看了看,嘴里只哼了一声,便见阎王去了。小阿红再也顾不得羞耻,光着身子捣蒜般磕头求饶。萧峰用鞋底蹭了蹭匕首上的血,轻蔑地看了看蜷缩在炕角抖动不已的小阿红说:“明人不做暗事,这事与你无关。你莫害怕,回去告诉柳大队长,就说我萧峰迟早要找他算账的。”这时,东屋传来的女人和孩子的哭声,王龙章的媳妇领着孩子们涌到西屋,见王龙章已死,哭泣道:“死鬼啊,谁叫你尽做缺德损人的事,这是报应啊……”萧峰和王老彪、草上飞等人常来赌钱,认识王龙章的媳妇,这女人敦厚谦和,萧峰心中不忍。“老嫂子,我萧峰对不住你,这点钱,就留给你和孩子们过生活吧!”萧峰说完解开腰带,扔下百十块现洋,然后抬脚头也不回消失在夜幕中。
柳志英做梦也想不到人逼死小凤的事情这么快就露馅了。当他听到王龙章被萧峰杀死的消息时不由冷汗直冒。前天晌午,小阿红特意来保安队将王龙章被害的事儿告诉了他。柳志英当时脸色就变了,疯狗一般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好一阵工夫,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毒的话来:“萧峰,咱是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第二天,盘山县城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悬赏追缉萧峰的告示。一时间,全县哗然。团丁们到了萧峰家,见屋内空无一人,打听邻居,都说萧峰离开欢喜岭已有半个多月了,至于人在哪儿,没有一个人知道。
五
原来,萧峰走投无路,决定投奔大苇塘的胡匪关老大。
可那年月,就是投奔胡匪也得有人引荐,还得会一些匪规、匪礼。萧峰的一个堂叔就在关老大那当“炮头” (在这里需要介绍一下的是,旧社会的胡匪里面,也有组织机构和职务分工,名称是这样的:大当家的,以下还有“里四梁”、“外四梁”和“崽子”,炮头就是“四梁”里能打仗的神枪手。)因此,萧峰从他那儿懂得了不少道上的规矩,也跟着堂叔学了一手好枪法,一身好武艺。本来,萧峰准备找这位堂叔引荐入绺(成群的土匪组织叫绺子)的,可堂叔在砸窑子(抢有钱的大户人家)时候被窑子家的护院开枪打死了。因此,他只好自个儿投奔关老大。
关老大的绺子在沙岭的一个土山上,萧峰走了一天一夜才赶到。把门的小崽(小土匪)一见寨门外来了个小伙子,就问:“春点开不开?(会不会说行话)”萧峰将双拳举过左肩,向后一伸,答道:“春点半开(半懂不懂)。”把门的又问:“爷们儿从哪儿来?”萧峰说:“称不起爷们儿,兄弟是无篷草,想找大当家的混碗饭吃。”把门的说:“进来抽口烟吧”萧峰知道第一关过了,说道:“好嘞!”跟着把门的进去了。
过了好几道卡子,来到了聚议厅。萧峰见屋子里有十多个头目模样的汉子,就双手抱拳,举过左肩施礼:“西北连天一块云,群是君来臣是臣。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正中一把太师椅子上坐着的那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开腔搭话了:”西北连城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知黑云是白云?(你闯进来干啥?谁是大当家的不是很清楚了吗?你是从哪儿来的?)”萧峰又一施礼说:“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黑云都是云。(咱们是一家人,要不也不敢闯。今天来有事。)中年人一笑,伸直了右手的中小指,掌心向里,意思是,我是大当家的,有话说吧。萧峰一见,扑通就跪下了,说:”大当家的,我想挂柱(入伙),请大当家的赏兄弟一口饭吃。”
中年人就是关老大,他见萧峰相貌威武,是个材料,就将萧峰搀扶起来说:“老弟,绺子里有个规矩,想挂柱,行,不过,得先过过堂,看看你有没有胆量吃这碗饭。要知道,干咱们这行的有今个儿没明个儿,说不定明天就吃了柴禾(枪子)。”萧峰说:“大当家的,兄弟自打迈进这个门坎儿,就不怕落脑袋。脑袋掉了碗大的伤疤,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关老大笑了:“好,兄弟是个爽快人,来,让这个兄弟过过堂!”说着话,有个小崽儿拿过一个酒葫芦,放在了萧峰的头顶说:“兄弟,往前走,不许回头。”萧峰知道,大当家的是在试他有没有胆量,于是大步流星走到百步,只听“啪”的一声枪响,酒葫芦被击了个粉碎。这时,那个递酒葫芦的小崽儿跑了过来,摸了摸萧峰的裤子喊道:“大当家的,是个顶硬的(胆大,靠得住)!”关老大走了过来拍了拍萧峰的肩膀,笑着说:“行啊兄弟,面色都没变。好,遛过了(考验过了),是条顶硬的汉子。好,拜香!”
拜香,就是插香对天盟誓。萧峰依照关老大的吩咐,从小崽儿手里接过香来,数了十九根,点燃,分五堆,插法很讲究,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间儿再插一根。为什么要插十九根呢?这里边是有说法的。其中的十八根表示十八罗汉,当中的那根是大当家的。在当时,有这样一首俗歌:“西北连天一块云,城下耍钱一家人;清耍钱的是赵太祖,混耍钱的(胡子)是十八尊。”十八尊就是十八罗汉,胡子们最信奉的就是十八罗汉。这当口儿,大伙都坐在萧峰身边,萧峰跪下说:“我今天来挂柱,就是和弟兄们一条心,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杀了)我。我今天入了伙,就和众弟兄们一条心,不走露风声,不出卖朋友守规矩,如有违犯,,叫大当家的插了我!”这时,关老大在一旁说道:“兄弟,你起来吧!”萧峰抱拳道:“谢大哥!”关老大又说:“兄弟,去认认众哥们儿!”认完了众弟兄,关老大就说:“在道上混,没个号怎么行?兄弟,你就报个号吧!”萧峰想了想说:“就叫北风吧!”从此,“老北见”的威名响彻了东北的白山黑水。
萧峰落脚后,活儿做得特别漂亮。绺子里不仅钱粮大增,又招了不少人,添了几十条快枪,从上到下都对萧峰打心眼里折服。关老大年近四十还没成家,常常一个人下山到窑子里找女人,萧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着人四下里打问,终于知道二夹屯大财东刘玉堂有两个待字闺中的漂亮姑娘:大美和二美。萧峰会同王老彪前往说合,又扔下五千现洋做为彩礼。刘玉堂吓得骨软筋酥,哭丧着脸问:“敢问这位爷儿尊姓大名?“萧峰摸出匕首,叭地往八仙桌上一掷,甩出三个字:“老北风!“刘玉堂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敢不应允?当夜,就令人将大美二美接到绺子里。关老大做梦也想不到萧峰会一夜之间给自个儿弄回两个水灵灵的黄花闺女,拉着萧峰的手感激涕零:”萧峰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打那儿以后,萧峰在绺子里的威信大增,成了绺子里的三当家的。
六
秋天的大苇塘天高气爽,景色怡人。萧峰漫步其间,心潮翻涌。昨天晚上,出去打探消息的五当家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五当家一进门就眨着眼睛神兮兮地说:“三哥,多亏咱们没和三叉河的白莲花联手抗日,三哥,你说这娘儿们是哪跟子货?”“哪路子货?”萧峰眼前又浮现出白莲花那不俗不媚的笑脸,有些不悦地问。五当家的嘴一撇,附在萧峰耳边悄声说:“白大当家的不但是共产党,还是个日本人!”萧峰不由一愣,心陡地一沉,端在手里的酒碗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五当家的继续说:“前天早上驾掌寺跟日本人干上了,白大当家的被日军包围,最后吃了柴禾。”萧峰一屁股呆坐在地上,他从怀里摸出那本印着当代伟人毛泽东头像的油印线装小册子凝视良久,思绪接二连三湖水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