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贺伊曼
贺伊曼,女,1990年4月出生,获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月亮落在双鱼的土象金牛座。在长沙上大学,室内设计专业,大三。作品散见于《萌芽》。
这个村子里的人,好像在一夜之间都找到了活儿干,不再闲着了。
一
杨明亮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冰冷的屋子里空无一人。爹娘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杨明亮感到饥饿是从脊柱窜到脖颈,转了几个圈又跌回胸腔里去的。他披上大衣在整间屋子里来回寻觅,终于在碗柜顶上找到昨夜吃剩的烧饼,烧饼已经干硬如石,杨明亮倒出一碗热水瓶里的温水,把烧饼掰成四块扔进水里。吃完烧饼的杨明亮渐渐觉得浑身舒坦有劲儿了,他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这才慢慢悠悠寻思,大清早的,爹娘到底去哪儿了。
其实昨晚上杨明亮就觉得不对劲了。他老爹杨致富吃晚饭的时候一脸红光地回来,进屋把鞋一甩就坐炕上边抽烟边笑,见老婆忙着做饭没搭理他,就一直嚷嚷着:“他娘别做饭了,回屋跟你商量事儿!”他娘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事,让老头子难得兴致高,而且还说要和自己商量,那可绝对是大事啊!她赶紧把手里的烩菜搁在桌上,让儿子先吃,然后就抹着手跟杨致富进里屋说话去了。
当时杨明亮盘腿坐在炕上,闷着一张脸谁也没看到。杨明亮感到莫名其妙,他爹杨致富能遇见什么好事?这个人寡淡得要命,抽口烟、喝口酒就是他人生最高兴的事,他对其他事情向来漠不关心,今天这是怎么了?再说了,就算是遇上什么好事,自己这个大活人却被晾在一边,全被爹娘无视了,有什么事儿是只能和老婆商量不能和儿子商量的?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杨明亮愤愤不平,他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烩菜皱起眉头,一丁点儿粉条,一丁点儿豆腐,一丁点儿肉,一大盆白菜!杨致富在里屋碎碎念叨了半天,嗓门压低了不让杨明亮听见说的是什么,饭桌上烩菜的热气渐渐消散,杨明亮一狠心拿起筷子把所有的肥肉都挑出来吃了。
这是前一天晚上的事。
隔一天再想起来,杨明亮就确定无疑这里面有问题了,而且是能让他爹大清早就起床的大问题。可为什么爹娘不跟自己说?当然是还认为他是什么主意都出不了的小屁孩儿一个。当然是的。杨明亮左思右想在板凳上坐不安稳,最后决定,等晚上他们回家之后一定要问个清楚。这样想着心里就舒坦多了,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村里溜达去了。
梨花村人口不多,具体算来也不少。据说杨明亮的爷爷的爷爷住在这里的时候整个村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慢慢多了,也不知道增到多少户,直到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死了好大一批。那是杨明亮爷爷的时代,村子重新回到人烟稀少的状态,直到经过几十年努力生产至今,村子里又开始有人气了。杨明亮每天早上都习惯性地从家门口走到村头,绕着村头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走上一圈再回来。那颗老槐树杨明亮打小就天天见,可谓是看着杨明亮长大的,也不知道至今已在村口立了多少个年头。杨明亮问过梨花村的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他们都说生下来就有了,连他爹杨致富也说,一棵半死不活的破槐树,不能吃不能用的,你管它活了多少年做什么!
杨明亮小时候老是跟一堆小孩比赛上树,看谁上得快上得高。也不知道跟谁学得坏毛病,喜欢拿小刀在树上刻字,到现在树皮上还依稀能看见杨明亮自己的名字,只不过后缀的几个字辨不清了。在杨明亮整个童年的记忆里,这棵老槐占了极重要的位置。不仅仅是因为杨明亮爱爬树、爱往树皮上刻字,还和一个女孩儿有关。
杨明亮十岁那年在老槐树边上第一次看见叶珊瑚。也可能那并不是第一面,但十岁之前的事儿谁记得住呢?叶珊瑚的家就在老槐树的边上,一排栅栏的后面。从那以后,杨明亮不管有事没事都要往老槐树这边溜达一圈,常年形成习惯,村头这一片谁家养几条狗,哪条会叫、哪条爱咬人杨明亮心里明镜儿似的。回家的时候顺道经过叶珊瑚家门口凑着头往里瞧瞧,如果正巧看见叶珊瑚端出一个瓷盆子在院子里洗头那就太好了。珊瑚杨明亮没有见过,只是听说相当美,长在海底,彩色的。杨明亮并不关心珊瑚长什么样子,他只要明白住在村口的女孩儿叶珊瑚是漂亮的就足够了。叶珊瑚有一双纤细洁白的胳膊,一张鹅蛋圆的脸,一对大黑眼睛,一对最重要是有一个长而直的鼻子,在脸上一放,便使她显得和周遭的女孩子不同了。杨明亮第一次见到叶珊瑚,只觉得美。他觉得叶珊瑚是全村最美的姑娘。你可以说十岁的小毛孩子没见过几个女孩儿,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杨明亮在各种场合见到了全村统共的二十来个姑娘,其中有些还红着脸蛋偷偷塞给过他私藏的大白兔奶糖。就算是这样,叶珊瑚还是杨明亮心目中最美丽的姑娘。
二
王天天家后面不远有一片野地,长着杂杂的、不太茂盛的草,四周是一排排的桦树林。这里土地结实,没有杂石,最适合少年们游戏。少年们玩乐的方式很多,总闲不住,家里爹娘总是在弯腰洗菜、进屋舀米的时候一抬头发现本来趴在桌子前的儿子不见了,数学课本还晾在那儿,上面有用铅笔画的鬼画符的几个打架的小人儿。屁股上长刺,脚底板抹油。爹娘们都这么想。但也仅仅这么想罢了,这一阵子他们都没空管孩子了,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忙碌起来,他们白天心照不宣地赶往同一个地方,聚集在某处悄悄商讨着某件大事,这件事像含着三分力的北风,一直盘旋在村子上空,把每个人脸上都刮得透出红晕。
看出端倪的不止是杨明亮一个。
“你说他们都怎么啦?我爹妈最近天天早出晚归,瞧我爹那个懒劲儿,平时太阳晒屁股他都不起床,最近我天天睁开眼他就跟我妈一块儿没踪影了。绝对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个子最高的王天天说。他是一个黑瘦的男孩儿,手里拿着一个用黑纸和竹条扎的风筝,要不是他自己解释,大家还都猜不出那是只燕子。
“嘿,你这是燕子吗,你不知道燕子的尾巴像一把剪刀吗,你这哪里有剪刀呀!你的剪刀在哪儿呢?”聂小胖一双手在风筝纸上摩挲着。
“别使劲儿摸,小心烂了!”王天天扔开聂小胖的手,又仔细检查了下风筝。固定燕子身体的是两根吃完的冰糕棍儿,用细线绑在了一块儿。杨明亮估计王天天粘风筝的时候往糨糊里掺多了水,这黑燕子看起来不太结实,蔫蔫儿的。
“你这哪儿找的这么厚的黑纸啊,我家里都只有白的。”杨明亮问他。
王天天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来。“这是我爹给我的,我爹还会用这纸叠元宝,他会的可多了,他什么都会叠。”
“那他怎么没教你给燕子剪个尾巴啊!”聂小胖说着就笑了,“没尾巴的燕子,啧啧,像条鱼。”其他人听了也都哄地笑了。王天天脸上挂不住,忙摆手说:“先别说风筝的事儿,就说我刚才说的,你们爹妈,有没有跟我爹妈一样?”
大家互相扭头看看对方,聂小胖先说了一句:“我妈还是那样,老打麻将,最近可能次数少了点儿,说是老三缺一,人少。我爸从前就整天见不到人影,现在还是一样,没什么变化。”
“我妈一直不怎么出门的。”陈元军摇着头说,“倒是见隔壁叶珊瑚她爸妈老是晚上挺晚才回来,我家那时候早就吃过晚饭了,她家人才回来给珊瑚做饭,也不知道珊瑚饿不饿。”
杨明亮瞥了陈元军一眼,“你观察得怪仔细,下回看表记个时辰,看看珊瑚到底几点才能吃晚饭。”
令杨明亮既羡慕又愤恨的是,聂小胖和陈元军就住在叶珊瑚隔壁,一人一边,在杨明亮眼里这是绝好的地势。他每次去村口溜达的时候,都能顺带一眼看三家,从叶珊瑚的家往前走,可以经过陈元军的家,退回来,就是聂小胖家。聂小胖的妈和聂小胖一样胖,经常和同她体重相当的三个妇人一起在自家小院打麻将。一个褪了色的小木桌,红色厚塑料麻将布,还有四个健硕的几乎丧失性别的女人,这景观常让杨明亮看到然后置之一笑。天下值得高兴的事果然有很多,这就算是一件了。有时候杨明亮也稍微绕个远路跑到郭小军家瞧瞧,他希望看到的是郭小军挨揍,被他妈拿着鸡毛掸子抡圆了胳膊揍的情景。可惜他从没有如愿以偿。郭小军虽然爱玩,但他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而他妈刘素梅是一个纤瘦温柔的女人,皮肤白到凑近了可以看清里面的血管,他们是这样一个和谐的两口之家,他们当然不会让他如愿的。杨明亮常常气愤地想,凭什么他总是挨杨致富的揍,而郭小军不会,就因为郭小军没爹,只有个林黛玉似的娘吗?
“杨明亮你呢?”王天天着急地看向杨明亮问。聂小胖和陈元军都没有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现在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杨明亮身上。“你爹妈他们呢,跟往常一样不一样?”
“他们?”杨明亮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愤愤的表情,“他们从上周开始,已经连饭都不给我做啦!”
打从那次王天天亲手做的燕子风筝亮相以来,放风筝就成了几个少年重要的娱乐项目。除了王天天之外,其他几个男孩都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纸风筝。从前他们只是拿塑料袋子,吃完的冰糕纸用线串起来,逆着风往天上一扔,然后玩了命地奔跑,就能看见那些五颜六色的垃圾兴高采烈地飞舞在天上。但自从黑燕子出现之后,他们的欲望就升级了。他们不再满足于塑料袋子和冰糕纸,他们觉得还是真正的风筝好看,玩起来带劲儿。他们并不介意这只风筝像燕子还是像鱼。
那天晚上杨明亮回家之后就管他爹杨致富要扎风筝的纸,要带颜色的那种。杨致富看着电视没理睬他。杨明亮又重复了一遍,杨致富不耐烦,就说扎什么破风筝,有空还不如去给我热碗丸子汤。杨明亮想到这一周来天天都是自己热饭一个人吃,有时候还去陈元军家蹭饭,一气之下冲上去把电视给关了,仰着头冲杨致富大声说:“你俩天天不着家,饭都不给我做,我天天吃烧饼,还去陈元军家蹭饭。这就算了,我现在想扎个风筝都不行?你说它是破的?你凭什么说我扎的风筝是破的,凭什么啊?”顿了一会,杨明亮说,“我知道家里有彩纸,你把纸给我。”
杨致富看着立在电视机旁边因激动而满脸涨红的杨明亮,竟没有跳起来跟他吹胡子瞪眼,他走去里屋翻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红色的纸。就是那种剪窗花用的红纸,可以当口红使,手指头使劲一抹就红得像沾了血。“这是你妈的,只要你不怕她发现了骂你。”杨致富把纸递给杨明亮的时候说,然后又去把电视机按开了。
他竟只说了这个。杨明亮想。
但他并没有多想,那一大张红纸艳得晃眼睛,把他别的想法都从脑袋里驱赶走了。那时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终于能够有一个彩色的纸风筝了。
三
当杨明亮拿着他的大红色燕子风筝出现在伙伴们面前的时候,男孩儿们都抑制不住地笑了。
“大男人干吗扎个红色的风筝啊?也太娘们儿了!”
“是啊,太娘们儿了!送给叶珊瑚玩儿得了。”王天天笑着说。
“娘们儿个屁!”杨明亮挨个儿往他们屁股上踹了一脚,“再娘们儿也比你那个鱼不像鱼、燕子不像燕子的玩意儿强!你们瞅瞅,我这只燕子可是有剪刀尾巴的。”
王天天被噎得不说话了。
“而且,而且我这个做得比王天天的好,你们摸摸,粘的多牢固啊,为了做这个我可是拆了家里一个洗菜用的竹筐子,我妈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死我。”杨明亮又说。
“你真有种,我妈就不许我扎风筝,说我吃饱了撑的。”聂小胖摸着风筝无不羡慕地说。他伸开手发现手指头都被染上了鲜艳的红色,又遗憾地添了一句,“就是掉色。”
“要不你俩比一比吧,看谁的风筝飞得高!”陈元军突然冲着得意的杨明亮和悻悻的王天天说。“谁输了就把风筝给我和小胖玩儿!”
“对啊,比一比!”聂小胖激动地朝陈元军肩膀上拍了一下,为他这个点子而产生无以名状的兴奋,“输了的风筝送我们!”
杨明亮看着王天天,王天天也看着杨明亮,一时两个人都没说话。最后杨明亮抬起头说:“比就比,输了的风筝送你们。”
“太棒了,嘿!”聂小胖高兴得直拍大腿,他想,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可能拿到一个风筝了!
王天天鼻子里不情不愿地哼了两声,掏出线轴,犹豫了一下,然后逆着风把风筝往天上一抛,拽着线开始跑起来。他一开始跑得很快,等到风筝慢慢在空中升起来的时候他渐渐放慢脚步,他左手拿着的线轴是一根削得光滑的粗木棍,上面缠着从家里针线盒里偷偷拿出来的细白线,他右手一边放线,一边时不时轻轻拽正风筝的朝向。一会儿工夫黑燕子就飞得老高。
杨明亮自然没有王天天放得熟练,但他想起从前也曾把穿了线的冰糕纸放得和田野上最矮的白桦树一样高,心里就有了底。这只风筝做成之后还没有试飞过,但杨明亮心里隐约觉得它能飞得特别高,比以往他放过的所有东西飞得都要高。他抑制着内心满满的紧张和兴奋把红燕子抛向空中,他慢慢地跑着,缓缓地放线,看着红燕子一点点飞向空中。
“太牛了,明亮,它飞得真高!”聂小胖和陈元军仰着头激动地喊道。他们几个,包括王天天,在那天下午都看见杨明亮新做好的红色燕子风筝慢慢飞过王天天家的大烟囱,飞过田野上最矮的那棵白桦树,最后傲然窜到了整片白桦树上空,变成一个红色的小点。杨明亮冲着小红点露出了欢快的笑容,他扭头看着王天天,王天天似乎已经不想放自己的风筝了,呆呆地看着小红点,眼中又惊又喜。
“嘿,怎么样,我赢了!”杨明亮冲王天天喊道,心里的得意又蔓延出来。王天天含混地“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小红点。杨明亮更高兴了,他觉得眼前和他一样激动的小伙伴们一定不知道昨晚他是如何问杨致富要到风筝纸的,他是如何愤怒地关上电视,冲着杨致富大喊他想扎一只风筝的愿望的。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他从杨致富手里接过红彩纸的时候身心都兴奋得发起抖来,他钻进屋子里连夜和剪刀、糨糊做伴,小心翼翼做好每一个细节,直到天色微亮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只风筝。他那时候的心情,他们一定不会了解。
“扑”的一声,杨明亮眼睛还盯着王天天的脸,手中沉沉的坠感突然间消失了。他猛地回过头来,看见空中悠然划过一丝亮白的线,而手中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粗木棍。
杨明亮呆立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白桦林上空的小红点,它还在那儿,并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