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缓慢没入白桦林,王天天家屋顶的大烟囱被镀上一层金边。田野上立着同样被镀上烫金色的四个人影,他们统一默契地望着白桦林上空某处,眼中充满无以名状的落寞。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数分钟前才做出的赌注,眼看回家的时辰就要到了,他们仍然像绑牢的稻草人一动不动地立在田野上。
末了王天天收起自己的风筝线,走到杨明亮跟前说:“我把我这个风筝给你吧,虽然不太好看,我也不保证它是否结实,但还是给你吧,你就别伤心了。”
杨明亮看着他的好朋友王天天,心中升起了一些感动,但随即被伤感覆盖住。他冲王天天颓然地摆摆手,说:“谢谢你,天天。”然后抓了抓头发,转过身,缓缓朝家的方向走去。
四
冬天的时候,梨花村曾下过一场大雪。起初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寒流要来了,东北地区可能会有降雪。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因为天气预报总是出错。但是第二天气温突降,硕大的棉絮似的雪花真的缓缓地、婷婷袅袅地落下来,飘向梨花村所有的庄稼地以及每一户的烟囱和屋顶。走在路上的人们让雪片淋湿了头发和棉袄,待在家里的人们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站在家门口欣喜地望着天,“瑞雪兆丰年呀,来年的庄稼可要大丰收啦!”他们高兴地说着。那一夜雪没有停,首先是秋天种上小麦的庄稼地变白了,接着是村中各家的房顶盖了一层雪被,最后狭窄的石子路上也积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亲友家串门子的人夜半归家,嘎吱嘎吱的踩雪声都清晰地传到临巷的窗户里面。
但是大雪一直没有停止的迹象,下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第五天的时候,人们脸色欣喜的神色终于转变成了担忧。他们无时无刻不惦挂着自家田里的庄稼,农田里的积雪化成水又结成冰,他们仿佛能看见小麦的幼苗在冰冻中孱弱地死去。
“他妈的,咱家的麦苗非得给冻烂一半!”杨致富在炕上抽着闷烟,这场大雪让他不再早睡晚起。后来杨明亮回想起来,他爹杨致富的睡眠时间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逐渐减少的。但在那时候,杨明亮并没有心思研究杨致富渐少的睡眠,他和他的伙伴们正兴奋地奔跑在铺满积雪的路面上,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积雪已经可以没过小腿,像一条巨大的棉被。他们用双手去接空中的雪片,他们不知疲倦地打雪仗、堆雪人,甚至还垒出了一个可以塞进一个男孩儿的巨大冰窖。
直到第九天的时候,这场雪终于停了。除了孩子们,所有人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他们庆幸大雪收敛脚步,却又难过于庄稼的死亡,他们非常疑惑,梨花村从没有遭遇过这样丰盛的雪。那时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场怪异的大雪其实更像是一场灾难的前兆。
在红燕子风筝飞走了的那个晚上,杨明亮回到家的时候,杨致富正盘腿坐在炕上数钱,桌子上难得有冒着热气的饭菜。杨致富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笑,他观察了一会儿杨明亮,突然问:“你的风筝呢,早上不还拿着出去的吗?”杨明亮没理他。杨致富低头笑了一下,又自顾自地说:“看你那张脸就知道是挂树上了,你们就不应该在桦树林边上放风筝。不过没关系,昨天给你的纸不是有好大一张嘛,你再做一个,再做一个出来保准不会再挂树上了。”杨致富说完又笑了一下,“保准不会再挂树上了。”
杨明亮没有仔细分析他爹杨致富最后的这句话,那时他还沉浸在失去风筝的悲痛中不能自拔,他表面上不哭笑、不说话,心里已经把自己骂了千遍:你就不知道把风筝线末端绑在线轴上嘛!真是个大傻帽!
后来,过了没多久,杨明亮站在王天天家后面那片田野上,看着吊车将一棵棵白桦树连根拔起塞上卡车,装满白桦树的深蓝色卡车列着队从他身边缓缓驶过,他才终于体会到杨致富话里的含义。三月末的空气竟仍然清寒砭骨,杨明亮站在空旷的田野上茫然四望,他的红燕子风筝曾经高高地飞在白桦林上空,如今那密密麻麻的白桦树竟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他甚至连那个闪亮的小红点曾经傲然占据着天空的哪一个位置也想不起来了。杨明亮有些莫名其妙,他内心隐约意识到白桦林的消失和他爹杨致富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具体是什么联系他始终想不明白。他只是好奇,那些卡车要把一棵棵的白桦树运到什么地方去?
五
那天早上,已是四月的天空突然开始飘雪。雪花夹杂着雨点顺着熟悉的路线,飘向梨花村所有的庄稼地,还有每一户的烟囱和屋顶。人们惊恐地望着阴郁的天空,他们看见雪花轻车熟路地飞向梨花村每一条街巷,就像好久不见的老友一样亲切地敲打着家家户户的玻璃窗。
“四月份南方桃花都开了,咱们这儿竟然下雪,这可真滑稽!”杨明亮和王天天正走在通往村口的那条石子儿路上,杨明亮一边抬头看着天上的雪一边冲着王天天说,“我爹又要替他的小麦发愁啦,哈哈。”他俩一路踢着小石子儿走到聂小胖和陈元军的家门口,像往常一样隔着院子外围的墙壁大喊“聂小胖、陈元军,快出来玩儿!”听到他们分别在自家屋子里回应了一声之后,两人就站在门口等着。期间杨明亮往隔壁瞅了瞅,看见叶珊瑚家的院子里堆了很多东西,叶珊瑚正婷婷地站在一堆包裹卷中间点着数。杨明亮很奇怪,他们把衣服和棉被都拉到院子里做什么,没看见下雪了吗,他们就不怕被雪给淋湿了?叶珊瑚在数什么,下雪天她穿那么少,她就不怕冷吗?
这时候叶珊瑚回过头看见了一直把头往院子里凑的杨明亮和王天天,从院子里走出来。
“你家这是怎么啦?”杨明亮问。
“杨明亮、王天天,我家要搬走啦。”叶珊瑚倚着墙边儿笑着,笑容里似乎又带些悲伤。“以后你们就见不到我了。”
“啊?不会吧,搬哪儿去啊?”王天天瞪大眼睛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们在梨花村住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说要走,这会儿你们要搬到哪儿去啊?”
杨明亮有些发愣,像是没听明白叶珊瑚的话,他说:“搬走?你们要搬去哪儿啊?”
聂小胖和陈元军这时候都从家里出来了,他们凑到跟前,也惊讶地冲着叶珊瑚问道:“你们要搬去哪儿,搬去哪儿啊,叶珊瑚?”
“我爸说他赚了大钱,我们全家要搬到城里去。”叶珊瑚微笑着说,“以后就不回来啦。”
叶珊瑚的眼睛会说话,一眨一眨地看着杨明亮,看得杨明亮的心像突然被谁的手给揪了一下,难受得只想龇牙咧嘴。这一切仿佛来得太快了,一点预兆也没有,叶珊瑚要走?这件事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呀!
“以后就不回来啦?”杨明亮重复了一遍。
“不回了。”叶珊瑚见杨明亮满眼无以名状的诧异,脸上也露出了不舍的表情。“其实我不太想走,我还挺舍不得梨花村的。在这儿还有你们陪我玩,去了城里以后,没一个认识的人多没劲儿啊!”
“是啊,多没劲儿啊。”杨明亮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轻轻地说。
“可是不行啊,我爸说他已经在城里买好房子了,新学校都给我找好了,我必须得走。”叶珊瑚说。
“是嘛,你必须得走。”杨明亮说。他低下头仿佛能听见自己胸口沉重如鼓点的撞击声,它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像一群野鹿在狂奔,就像当初第一次看见叶珊瑚的时候那样。
“你怎么啦杨明亮,你别伤心,我爸说了这次卖树给城里你家也赚了不少钱来着。”叶珊瑚又说,“我爸说你家将来也会搬进城里去的,到时候咱们就能见面了。”
“是吗?”杨明亮抬起头,“我家也卖树了?”
杨明亮突然想起最近一段时间父母的早出晚归,这个长久的疑惑终于有人给了他答案,但他没有想到这答案竟然是叶珊瑚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