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晚春为X大哭,将乳白色瓷杯摔得粉碎,将心爱的书本撕得尸骨无存,她狂叫,她无法抑制地想呕吐,想使自己疼痛。
她的骨子里是个疯子。
世间没有童话,即便有,你也得是公主。X说这话时,气定神闲,眼里的桀骜一如往常。
是,颜晚春是巫婆。复杂的矛盾体,尖锐,冷淡,偶尔模仿公主扮演体贴温柔让人难以招架。她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蛋糕般的甜美笑容,没有如丝媚眼、似水柔情。
可是X你知道吗?你不懂童话不相信童话。所以你不知道,巫婆也许是被魔咒封锁的公主,而你不是能解开封印的王子罢了。
时间毁掉的终会被时间弥补。就像它用残酷的镜子照出真命天子的假象,也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安排命定的际遇。
只是这个道理,颜晚春懂得又有点晚。
那个暑假,湖泊、矮山、原野,一切都葬于欲望的魔掌。而欲望、情爱、疼痛,一切都将化为光阴的粉尘,吹落在不可找寻的缝隙。
时间属于爸爸关于研究生的命令、酷热,以及阁楼。
旧电扇在一旁吱吱呀呀地转。阁楼里暑气难散,只有眼泪被一次次吹干。
窗里窗外都失去了风景,唯有江面夜留的货船一如往昔。密集停泊的船只,漏出的点点灯光,颇有万家灯火的繁华。只是,在这深深的夜里,万物入眠的时刻,这样的繁华不过是另一种荒颓吧。
又有一声汽笛传来,隐隐约约的,像一抹微光,让人怀疑只是视觉的恍惚。颜晚春知道,它存在,真真切切地存在。
它在召唤。在最暗的夜里,召唤颜晚春被封锁的本性。
她忽然难以平静,心跳急促得想要跃出。她想抚胸口,只发现一双不受控制的手。
那种窒息几乎让她丧命在那间阁楼里。那声汽笛让她知道,失去的已经失去,想要的永远想要。
桃乐丝带来了元宵,也带来了苏宇泉。桃乐丝是颜晚春最忠诚的守护女神。
她去找苏宇泉。一次,就试一次,如果成功,她便得救。如果失败,就让青春褪色吧。
颜晚春推开院门的时候,苏宇泉正在巨大的遮阳伞下画院落里的一丛葡萄架,青紫交错,仿佛跌跌撞撞的少年。
“走吧!你想去哪儿?”看到颜晚春平静但憔悴的脸,以及手里的提拉米苏,苏宇泉迅速放下画笔,收完行李,问她。
没有人能想象那时的她,就像溺水的人被拉离了河底。谁知道有那样温软笑容的男子,会有这样说走就走的果敢。
尤其是,他懂她的每一个细节。
第一次那样真实地听见夜间的汽笛。
颠簸的船舶、轰响的马达、飞溅的水花,以及被汗水黏住贴在额前的发,一切都显得如此触手可及。那些颜晚春在梦里遇见过千万回的场景,此刻近得几乎失真。
逆流而上。奔向江的源头。找寻一片寒冷的草场。
在晕眩中睡去的颜晚春,心里五味杂陈,仿佛世间一切的文字都变得苍白而无力,难以述说那种满足、恐慌与虚幻。
她没有到达江的源头,她在一座山势峻峭的小城登陆。
颜晚春在异乡的街头奔跑,在江心岛又哭又笑,流连于喧闹的夜市,在廉价的小影院消磨时光。她像被禁锢了千年的生灵,迫不及待地释放体内的能量。
她想起X。一张模糊的脸。一个清晰的印象。那是她梦想的爱人,而非X。爱情,扛得起他人的枪林箭雨,却拗不过彼此的无心再续。既然弦断,也就不必再执念。
而苏宇泉的温柔让人沉溺,他像静谧的湖泊,无论你如何捣乱,都微笑着平静地包纳。
他毫不犹豫地带她踏上轮船,有私奔般的刺激与幸福。他陪她在陌生的城市释放,支持她好的坏的,疯狂的、痴癫的一切。
他也属于童话。
一直渴望的放逐,来得如此盛大。
那次出逃没有带来太多的苛责,能在仲夏把自己封锁在闷热阁楼里的女孩,任谁也不忍再增加她的负荷。
时间却像楼顶可见的江水,奔腾不息,流淌不止。该往前的,永不停歇。该规划的,从不拖延。
关于未来的设想,关于那些年轻该有的奋斗与追逐,关于青春与生俱来的明媚与昂扬,仍在每天的饭桌上空盘旋。
可是那个寂寞的秋天,那个寥落的秋季学期却仍在恍惚与低迷中度过。没有课外活动,没有成群的朋友,甚至连笔与白纸都见得少了。
唯有老教授,他说,绝美的花朵历经漫长的暗夜,才能盛开于破晓的黎明。
颜晚春知道,一场盛大的放逐,始于决定托付真心的那一刻,结束于未知。而一旦结束,将会成为世间最绚丽的烟火。
可是,终点在哪里?
在那一支笨拙的写不出任何情绪的笔里?在那一双漾不起漪澜的眼睛里?
那个冬天奇冷无比,江风吹得人瑟瑟。
寒假没放几天,颜晚春便被这干冷的天气给冻裂了唇与手,一触即疼,仿若心底的伤口。
家里的气氛让她压抑,裹了大衣,胡乱绕了大红的绒线围巾便出门。
走进凛冽寒风的瞬间,方才意识到无处可去。欲望淌过的地方,只余满眼的荒芜与凌厉。穿梭于水泥森林,与自杀何异。
她在烈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心境如常,淡漠,带着呼出的雾气般的伤。
这一季成长的痛,难以逾越。她努力让暗夜破晓,而每思及此,便难以继续。
元宵不知从何处跑来舔她的手,粗糙温暖的舌头有种催泪的触感。颜晚春蹲下来同它玩笑。她感激元宵还记得她。
妈妈说,自桃乐丝逝世,便再也没见过元宵。桃乐丝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长眠,它才三岁,死于最好的年纪。
自然的,颜晚春想起苏宇泉,桃乐丝为她引荐的绝好男人。他陪她熬过了最最难挨的一个月。那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结束之后,颜晚春径直回了学校,没有告别。之后的半年,彼此都无联系。
“晚春?你回来了?”苏宇泉的妈妈,温婉的中年妇人,颜晚春同她有过一面之缘。
苏宇泉与颜晚春的家相隔不过百余米,间隔着几家庭院而已,可她与这些近邻们并不熟稔。
她在院门外等候。那一架葡萄只余枯藤,萧索地缠绕着。色泽不再艳丽的大伞仍然伫立,在冬日的阳光里很是柔和。苏宇泉的妈妈递给她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寒暄几句便转身进屋。
元宵跟在她身后,不时回头望望颜晚春。在它哀戚的眼里,她看到了欢闹跳跃的桃乐丝。一团金色,时而温驯,时而闹腾。它离开的时候,唇角一定带着微笑。它是那样温暖明媚的桃乐丝。
信封里是一幅画。铅笔画。深深浅浅的黑色勾勒出的颜晚春。
并不特殊的女孩,简单的着装,简单的发型,掉落在人海中便再也难以找寻。
可是那一张脸,面容平静,淡眉细目,眼里有不可言说的倔强与骄傲。那一双眼,有那么坚硬的光,与柔和的面庞并不契合。可颜晚春知道,那正是一双真正属于自己的眼。
苏宇泉是上天送给颜晚春的一份厚礼。他是太懂太懂她的人。
有些人,一生奔波不定,有些人,一生不曾离开住所,但他们心里都燃烧着找寻故乡的渴望。即便受尽苦难,也乐此不疲,他们相信,那座叫作故乡的城,一定在风霜雨雪中苦苦等待他们的到来。
苏宇泉同那座总可以撑着长柄雨伞的城市一见钟情。雨水,红色双层巴士,温和礼貌的人们,既然他与英伦一见如故,颜晚春给的,便只剩下祝福。
半年,她失去了桃乐丝,又失去了苏宇泉。噢,不,不算失去,因为不曾拥有。生命中这些近乎完美的人事,不过是命定的际遇,灿烂一度青春,无须拥有,只需珍惜。
颜晚春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装进相框。她看到,画的落款是一个棱角分明的“Spring”。
Spring。春。泉。
画中的女子,泉一般清澈的眼里有春的气息。
苏宇泉,遇见了心灵的故乡。而颜晚春,纵使春光已去,也能拥有自己夏始春余,叶嫩花初。
春节在鞭炮的硝烟里随风而去。
爸爸一如既往的专断,固执得不近情理。颜晚春却不再用冷笑、淡漠回应。他所命令的一切,她都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她才知道,妈妈的隐忍并非软弱。有时候,柔软是戴了面具的坚硬。
回校之后,她去找了老教授。给他看自己寒假写的文字。老教授仍是说她节奏缓慢,难有读者能有如此耐心。
“太多的作者在迎合,迎合教授、迎合读者、迎合潮流。你不主流,或者太主流。真正的主流作者都是自己的追随者,写己所观,写己所感,写己所悟。忠实于你自己,才是真正成熟的文字,才是真正的成长。”老教授话锋一转。
他很满意地将颜晚春送出门。他说,文字不是那枚钥匙,但它仍然是点燃你才情与热情的重要介质。
她笑。连元宵都从失去桃乐丝的悲伤中走出,颜晚春又有什么理由支持自己的懦弱,用不追求、不努力掩饰自己对未知的恐惧呢。
大三的下学期,她拿到好几个奖,发表了好几篇文章。认识了一群人,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她也能在见到X的时候微笑,在听到别人的议论时,坦然承认,我曾真心对他。
她学会给爸爸打电话,问候他周末快乐,父亲节快乐。学会克制自己的慵懒,融化自己的冷若冰霜。也学会抱着几本书在自习室里一坐一整天。
大三结束的暑假,她申请参加的某高校夏令营得到批准,顺利获得跨专业的保研资格。
颜晚春发现自己和爸爸果然是相同的人。有近乎病态的骄傲,性格固执到坚硬,一不小心便能划伤人。有微微的强迫症,厌恶不成熟的质疑,哪怕情有可原。在认定目标之后便奋力追求,有势如破竹的昂扬姿态。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同极相斥吧。
融入生活也没有自己所惧怕的那种不堪,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颜晚春发现自己还是当初的自己,只是世界正常了一些。
过往的、童话般的山峦、湖泊与田野,第一次付出真心爱的人,对未来的抗拒,惧怕一成不变而渴望动荡的心,都被打包,陈列在一颗现在能够承受所有的心脏里。
春季,春心,泉水。梦想,青春,信仰。
X说,颜晚春,你终究从童话梦中醒了过来。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
X,你不懂童话,所以你不相信童话。童话不是不切实际地幻想,整天整夜做白日梦。童话只是告诉人们,当你以为生命进入无尽寒冬时,那只是料峭春寒还未过去。相信命运,相信爱情,相信自己,就会有春花缤纷,泉水叮铃。
当世界逐利时,我逐心。
当世界被欲望蒙蔽时,我的心被信仰照得通明。
不把失去自我当成长,不把心灵蒙尘当成熟。一直单纯,就能善良;一直善良,就会幸福。
属于颜晚春的,童话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