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林芳
李林芳,1991年12月出生,获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喜欢清冷淡漠的眉眼,喜欢面容温暖的少年。性子疏懒,思想浅薄。不知去向何处,努力将现时的路走得清楚。
阮家湾,沿江的近郊居民小区。独立的楼房交错坐落,矮山延绵,大池塘的石阶上有乐于劳动的老妇人清洗衣裳。
江畔大片的蒿草,春来绿得能剪来做明信片。江边的田地里,搭架子的藤蔓植物,半米高的辣椒树,还有伏地生的种种蔬菜,是随意的整齐,还有近乎彩色的深深浅浅的绿。
颜晚春喜欢这里。
喜欢一个人待在阁楼里,眺望江面夜留的货船,偶尔传来邈远苍凉的汽笛。
喜欢一个人走在没有路灯的路上,任窗口不时流出的灯火在脸上涂上一抹惨黄。
指导写作的老教授不止一次地告诉她,无论写小说还是散文,不可拖沓,太多的铺陈就像尖利的石子路,一点点地消耗了读者的愉悦。
可是,一篇篇文章写出来仍是那样的节奏缓慢,读者厌烦地皱皱眉,随手扔到一边。老教授无可奈何地摇头。
怀一颗不愉悦的心,执一杆不愉悦的笔,做一件不愉悦的事,怎奢望写出愉悦的作品。
颜晚春的大学生活并不精彩,她不是那种热闹的女孩,默然无声地自顾自地活着。没有人关注她,她亦不关注别人。收到的唯一评价来自老教授,他说,你平静的面容下有澎湃的才情与热情,愿文字能成为打开你热情闸口的钥匙。
她淡淡地笑笑,走进寂寥的夜里。
七月来了,带着大把的闲暇和炭火的味道。热浪,以及燃烧以后飞扬的粉尘。无一不让人窒息。
每年夏日,颜晚春怀疑自己不需睡觉。池塘、小山、江畔平原般的田地,走走停停,二十四小时总是不够用。
不过今年,似乎不一样了。
晚饭时的餐桌上,主题关乎她的前程。爸爸发表着自己的演说,蓝图宏伟。可在爸爸规划的耀眼前程里,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北风吹雁雪纷纷,她裹着薄薄的袍子走在微黄的脏雪之中,目之所能及,只有不开花的半截枯梅树。
“你觉得呢?”妈妈问颜晚春,爸爸也投来目光。
“不太想考研……”
爸爸收回夹菜的筷子,“不考研你能做什么!”妈妈也低声劝慰:“还是考研吧,现今本科生难找到好工作,一个女孩子,学历高点儿总是没错的。”
“中文系研究生吗?并不是所有专业都适合考研的,妈妈。”
“中文系研究生怎么了,那也是研究生!要是你能跨专业考,你考啊!我辛辛苦苦赚钱供你上学,你说不上就不上了?”
颜晚春淡淡道:“我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爸爸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你了不起,还教训起我来了!不就是读了几年书嘛,你以为你们现在有些人学历高、素质就高吗,走到社会上,你们算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狂怒的爸爸,道:“我没有教训你,仅仅是觉得自己的路该自己走。”妈妈在桌下按她的腿,示意她不要再言语。
颜晚春静静地吃完饭,听完爸爸的长篇大论,洗完碗筷,牵了桃乐丝出门走走。
不与爸爸争论。这是妈妈与爸爸的相处之道。也是她一直学习的道理。
她懂得他的难处,父母早亡,一个人打拼,白手起家,没有学历。现今接触的同龄人多为高级知识分子,并非清贫的读书人,非富即贵。虽然财富上勉强能和他们拼一拼,心里却总有落差。
成绩让他自大,学历让他自卑,两个都走至极端。注定的矛盾体。只是苦了家人。
她知道自己有一样的性格,自大里镌刻着自卑,只是她不多言。也许,也是多言的吧,只是在这样的家里没有说话的机会,她选择了写。
她无奈地摇头,桃乐丝欢快地跑着,回眸一笑。
颜晚春一直说,桃乐丝是一只会微笑的狗。妈妈总笑她,说可从没有听说过谁家的狗会笑呢!
糟糕的地方。糟糕的时光。
颜晚春默念着。不相信童话的商人毁了眉黛般的山,填了果冻一般的塘,平坦空落的土地仿若时间的荒野,没有留下氤氲着雾气的历史。
桃乐丝在旷野上撒欢,小小的身子跑动起来似滚动的小金球。够坏了,恐怕还有更坏的吧,也许下次回来这里便是棱角凌厉的高楼了,将空气切割得能划伤人的喉。
而江畔那连绵的绿毯更是早被水泥覆盖,灰蒙蒙如混浊的眼泪。可是有谁哭泣呢,他们乐于见到这样坚硬的整齐划一的建设。人总是爱这样恢宏的景,哪怕单调,哪怕生涩。
穿过田间的路已被占据,颜晚春被桃乐丝引着,绕了大圈方才走到江边。汛期的江水夹杂着沙石,不柔美,但淌着深藏的本性,粗暴、狂野,甚至歇斯底里。
如往常坐在岸边,她想念洁净的沙滩想得落泪,唯有浪花送来的微风给她抚慰。桃乐丝跑来跑去地戏水,与浪花玩乐,不时歪着头看着退退涨涨的潮水,不解地望望她。
桃乐丝有与妈妈一样的性格,不怨不念,在现世里活得安好。沙滩有沙滩的乐趣,石堤有石堤的好处。
她喜欢看江面上停留的货船,长长的一条,一端满满装载着用蓝油布盖好的货物,一端是有露台的白色小楼房。总有乘凉的船工三五成群坐在三四楼的栏杆上,嬉笑,听收音机,或者凝望岸边的陆地。
颜晚春总做一个梦,梦见她活在一条船上,白天航行,夜里停泊,重重的锚抛下去的时候有种莫名的踏实感。她被水路颠簸得呕吐,可是她和水手们不停地笑啊笑啊,一路笑到了江的源头。
她好想对桃乐丝说点什么,可是太多的话堵在嗓口,难以成言。也许,白纸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倾听者。
至少于她颜晚春,一支笔比谁都要来得忠诚,来得不离不弃。
Spring。春天的意思。颜晚春总会在属于她的纸张的角落写下这样一串流畅的字母。春风一般流畅。
在中文里,春是个好字眼儿。是万事万物的希望,也是女孩蚕丝般的心。
离校回家的列车上,颜晚春的心里失了火。熊熊火焰忧伤地吞噬着关于他的一切,留下的断壁残垣,仍有刺鼻的焦味,呛得她眼泪簌簌地落。
设他为X。
X是颜晚春的男朋友,有名有分、正正经经的男朋友。更具体的表述是,前男友。
爸爸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之后,面色如铁。万语千言,无非一句话,该是学习的时候,不该想着男女之情,女孩子该自爱。
她记得在他的怒吼里,她落了泪。气愤的,不平的,想要摔东西的,甚至看到流血的那种感觉的落泪。
妈妈坐在床边给她讲爸爸的好心,颜晚春只是静默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妈妈只得无奈地走开,她问,不是让你不要告诉他嘛。
妈妈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想,这种事,总还是要给他讲一声的吧。”
那该是与爸爸发生的最大一次冲突了,简直血流成河。颜晚春不像妈妈那样隐忍,忍着忍着总会爆发。
他总想要掌控,她偏偏不。任他威胁、辱骂,决不肯放手。他生气时,总是极尽恶狠之言。她冷笑,在心里默默嘲笑他,亦是恶言相加。
颜晚春留恋X。
X并不特别,可在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温暖又有无与伦比的坚定,仿佛牵手便能远走高飞。
她喜欢那样的他,有着少年专属的狂浪与温和的笑颜。如果愿意天涯相随,纵使孟浪不经又何妨。X来自北方,有北方男人少有的细腻。不缺北方男人的豪气。
在成为X的女朋友之前,颜晚春同他不熟。应该说,颜晚春同所有人都不熟,她像一只傲慢的刺猬,画出一片别人走不进、自己走不出的小世界。
X并未走进颜晚春的世界。他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的时空。
不小心翼翼地询问,不可怜兮兮地祈求,X一把拉住颜晚春,说:“颜晚春,我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语气坚定得仿佛命令,不容置疑。
可他倨傲的眸子里,她分明看到一抹不安,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恐惧。而抱她的手臂没有丝毫的犹豫。
KTV发生的这一切,X整个是一副浪子的模样。在同学的哄笑里,颜晚春说“好”。
X带颜晚春离开嘈杂的房间,在夜色里游荡。他搂着她,揉她的发,嬉笑胡闹。
他带她在深夜的大道上狂奔,没有目的地拿着两个硬币走上一辆陌生的公交车,在十字路口拥吻,为她唱情歌。
他叫她起床,催她睡觉,为她的挑剔舌头跑遍城市的大街小巷。他骂她,不给你倒水就不知道渴。他紧张她的每一点小情绪。
“他属于童话。”颜晚春若有所思地说,眼里有汽笛般的缥缈与不可捉摸。
苏宇泉却笑起来,眉目干净,笑颜温暖。
“嘿,这不好笑!”
“嗯,故事不好笑。我只是在笑你之前那一句‘设他为X’罢了。”苏宇泉仍难忍笑意。
“不喜欢X?那就设Y、设Z,或者M、N什么的都可以啊!”
苏宇泉摇摇头,“只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特别的命名法而已。然后呢,这个童话中的男人怎样了?”
然后?
然后童话梦醒。分手接踵而至。
只是颜晚春知道得太晚。分手显得那么痛。X和她以前的男友相比并不特别,特别的是,这一次颜晚春逼着自己用了心。
她讨厌自己云淡风轻的态度,太不青春。公主总是无条件地爱着王子,痴且癫,热烈得如一团火。这一次,她也要奋不顾身,或许会有好结局。
年少时,总会犯错。比如冲动,比如天真。还有善忘,忘了爱情故事多以悲剧结束。
“总想着要好好爱,用心爱,想着想着就成真的了。”颜晚春侧头看正抚着元宵的毛的苏宇泉,“男生是不是都这样,时间一长,就倦了厌了,我做什么都不对了?”
“嗯,也许吧。因为不是每个有缘相遇的人都是命定的爱人。”
一阵沉寂,只有桃乐丝和元宵玩得开心。
“很难过吗?”
“嗯……难过……不是为X,只为第一次的用心。它死得好惨。”
苏宇泉揉揉颜晚春的发,抿着唇笑,没有说话。
时间是残酷的爱情杀手。人性是锋利的宰割利器。
爱时处处好,厌时事事恶。后来的X讨厌她的挑剔、她的敏感、她的尖锐,她所有骄傲的小情绪。她依然爱他的突发奇想,他的不顾一切,他的温柔霸道,他所有的狂浪模样。
X喜欢那个理性安静、坚强自立的颜晚春。她不喜欢任性自我、倨傲独尊的X。
他们都只爱着一半的彼此,分手在所难免,只是理性无法治愈疼痛。曾以为一生的爱人,不过是匆匆过客。此痛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