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韦智杰
韦智杰,1993年1月出生,获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已经17岁却不想长大的小男孩,梦想可以写作为生,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安槿在宿舍的床上打电话,电话是紫堇打来的,宿舍的兄弟们拿着安槿的手机朝正在刷牙的安槿起哄,那个拿着安槿手机的人说:“是紫堇哎,我早上就说她今天那么骚,肯定对你有意思。”紫堇是别人的女朋友,那个人跟他们有些交情,早上带着紫堇跟他们一起玩儿。旁边的人起哄,安槿擦干净嘴巴上的泡沫走过来一脚踹开那人,打打闹闹一会儿抢到了响个不停的手机,然后便一直蒙在被子里和紫堇聊天。
宿舍的人都睡了,值周的老师也早就回家睡觉了,安槿爬出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上,周围很安静,连植物都睡着了,静得能听见厕所的水龙头正在漏水的滴答声。
紫堇说:“你困了吗?困了就别陪我了。”
安槿说:“不到三点我都不睡的。”
“嗯,听人说过。那你不睡觉你干吗啊?”
“想我妹妹。”
“你有妹妹?”
“现在已经死了。”
“哦,抱歉。”
“没关系,我跟你讲讲我妹妹吧!”
“好。”
安槿又换了一下姿势,他躺下了,盖好被子,侧着身子面对墙壁。安槿闭上眼休息,开始对手机讲这个故事。
“她是我妹妹,但不是亲妹妹。她是我爸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后来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死了,我爸就把她接到家里。我爸认识那个女人比认识我妈早,是在我爸的老家,一个乡下的村子。她生下来之后我爸才跟我妈结的婚,她比我大两岁,但是因为要强调在家里的地位,我爸让她叫我哥哥。”
“那其实就是姐姐啦?”
“嗯,但是她看起来比我小。你别打岔,听我说。”
“来的那天她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红色的帽子,怯怯地站在我爸爸后面,紧张地四处看,她看一切都陌生而害怕,连现在她感觉最有安全感的人也只是她刚刚见过几个小时的父亲。我对她还好,她很懂事,又很单纯,很多时候我觉得她像是孩子眼角的眼泪,让人心疼,想抱抱她。我妈妈很不喜欢她,经常打她、骂她,指使她做这个做那个,但是她却尽力对我妈好,从来不会抱怨、反抗。有一次她从学校回来,拿着一张奖状,蹦蹦跳跳地对我妈说,妈妈,你看我得第一名啦。那时我妈正在洗碗,她猛地把盘子摔在地上,朝她吼,谁准你叫我妈妈的,不许叫我妈妈!吓得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害怕地看着我妈。而最难承受的无非那些流言飞语。人们在背后对她指手画脚,说她是野种,是小婊子,长大了也和她妈妈一样。好几次我看见她时他们都在对着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但是她从来都不说。只有一次他问我:‘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心疼,我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会难过得死掉的。她听了连忙说那她不死了,她不要哥哥死。
“现在我还常常在夜里抱着她的趴趴熊;她的衣服用小一号的衣架挂在我的衣服旁边;她的遗像是彩色的,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周末我会去买她喜欢的火龙果放在客厅,然后把上周的果子扔掉;有时我早上会去楼下的茶餐厅买通心粉,对老板娘说别放辣椒,我妹妹怕辣。”
“她是被你妈妈害死的吗?”
“不,那怎么可能,我妈其实很无辜。”
“那她怎么死的?”
“后来,她十四岁,被送到外婆家。外婆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孩子。她也很喜欢外婆。日子过得还好。她走那天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个伤感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再后来,我回老家的时候别人告诉我上个月发大水,她失足掉进河里,她不会游泳。”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不知道。我困了,先睡吧,晚安。”
“安。”
天色黑暗,夏天的天空总是有很多很多的星星,缓慢地旋转着,布满夜空,仿佛一个怪兽正在慢慢吸食着满天的繁星。安槿拉了拉被子,闭上眼。
第二天是月假,安槿跟一伙人在KTV玩,不知道是谁叫了紫堇。迷幻的灯光不停地闪着,高分贝的电子音乐疯狂地撞向墙壁,又漫天地反弹进他们的耳朵里,像是要把耳朵震聋掉。安槿喝了很多酒,靠在墙上搂着喝得迷迷糊糊的紫堇摇头摇得天昏地暗,像是整个世界在飞速旋转然后突然被谁关了灯。他们一直玩,过了几个小时,大家都筋疲力尽。出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安槿搂着还有些微醉的紫堇对那些人说:“我们先回去了啊!”紫堇说:“谁要跟你回去,我又不是你女朋友。”那天和安槿抢手机的人大笑着朝他们喊:“抱那么紧,别装啦!”旁边的人都笑。紫堇连忙松开抱着安槿的手。
那天紫堇当然是进了安槿的房间。
安槿靠在床头,左手搂着怀里小鸟依人的紫堇,右手点燃一支烟。橘黄色的床头灯暗暗地开着,情欲的气息从裸露的皮肤上散发出来,撩动着每一个毛孔。紫堇精致的小脸在安槿的胸膛上轻轻蹭着,手指挑衅地划过安槿的身体。安槿笑一下,说:“急什么,等我把这支烟抽完。”紫堇有些害羞地捶了安槿一下,然后看了看床头柜,像想起什么。
“安槿,你不是说你床头柜上有你妹妹的照片吗?”
“嗯?”
“还有趴趴熊、客厅的火龙果、楼下的茶餐厅,明明都没有啊!”
安槿看着墙角的天花板,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按在烟灰缸里。
“你想知道?”
“嗯。”
“那你听我说。”
“小时候我住在乡下,和我妈一起。我没有爸爸,我问我妈爸爸在哪里,她说我没有爸爸。后来她又说,你爸会来接你的。那个男人真的来了,在我妈死掉的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我妈是什么病,但是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去医院,因为她没有钱,还有一个要养活的儿子。那时候我八岁,八岁我就明白这些了。那个有妻子和女儿的男人在第二天把我带走,到城里。最初城市的一切让我害怕,怕夜里张牙舞爪的高楼大厦,怕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这座城市太大,大得没有让我依赖的地方。姐姐对我很好,会给我买零食,去哪里都会带着我。她很少和我说话,只是把我带在后面,像根小尾巴。我在那个院子经常被欺负,他们拿石头砸我,骂我是野孩子,是婊子生的。我不知道还手,只会抱着头哭。后来姐姐过来,把他们赶跑,姐姐说你怎么可以让别人欺负。她说真是没出息,不许哭了。但是我还是哭,姐姐就很生气地走了。在家里家人对我还好,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打我、骂我,指使我做这个、做那个,但是气氛一直很奇怪。后来有一次我爸和他的妻子在饭桌上吵架,那个女人忍无可忍地指着我边哭边骂,然后拿盘子往我头上砸,菜汤滴了一地,我吓得动都不敢动。谁都没有说话。然后姐姐拉着我的手,她说乖,然后带我回房间,蹲下来给我清理伤口。你见过那样的眼睛吗,又大又亮,睫毛温顺地垂着,在灯光下面,温柔得像要流出水来。那天晚上姐姐轻轻抱着我哄我睡觉,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一点也不怕了,很温暖,很安全。后来姐姐以为我睡着了,就悄悄给我盖好被子,关门的时候说了句‘晚安’。”
“那后来呢,你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你别急,听我说。”
“我十四岁的时候被送到外婆那里。那是个慈祥的老人,她来我们家,让我叫她外婆,我叫了,她就嘿嘿嘿地笑,笑得皱纹都皱到了一起。他们在客厅里说我的事情,爸爸跟她说我在这个家里过得很奇怪,外婆用很年迈的声音微笑着说没关系,送到她那里好了。那天我在门口听着,姐姐也在。她问我愿意去吗?我说不知道。然后姐姐笑了,她很少笑的,她揉着我的头发说,别怕。那次我最终还是没有被送到外婆家,车还没开出市区的时候爸爸接了一个电话,他很激动,我看到他的手都在发抖,然后车子马上调头开往医院。我姐姐死了,她就那样死了,我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我到医院的时候她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单、白色的脸、白色的嘴唇。姐姐死的时候还是那么漂亮。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怕’。可是我每次想起来都会害怕。”
“我姐姐跟你一样,她叫紫堇。”
紫堇爬起来盯着安槿不说话,安槿靠上去咬着紫堇的嘴唇。年轻的身体里骚动的巨大空虚在深夜里发泄,像是陷进一个黑洞,一个不想逃出来的旋涡。
第三天安槿被人揍了,在安槿楼下。那个领头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安槿说:“我知道,不就是睡了你女朋友么,睡了又怎么样?”那个人给了安槿一拳,然后打了起来。安槿被他们按在地下踢的时候安槿的兄弟来了,他们本来是来找安槿去喝酒的,安槿让他们过来叫他。紫堇的男朋友只带来了几个人,被拦在安槿门口,打得半死。
因为这个那天大家喝酒的时候都特别有兴致,安槿跟兄弟们喝得很痛快,像是打了胜仗的猩猩。后来他们宿舍的人说:“安槿,我那天晚上听你说什么姐姐妹妹的,跟我们讲讲啊。”安槿说:“哎,你这人怎么他妈的偷听啊。”那人说他没偷听,晚上醒来一会儿就又睡去了,让安槿给他们讲讲。安槿仰头喝了一口,说:“你们要听?”他们说:“要,你说说。”
安槿说,是他姐姐的故事。有个人家,生了一对龙凤胎,一个姐姐、一个弟弟,那个弟弟是他。
“我怎么没听说你有个姐姐啊?”
“就是啊,漂不漂亮,给大伙介绍介绍啊!”
“我姐姐已经死了。”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地看着安槿。安槿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瓶重重放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安槿继续淡淡地说:“你们听我往下讲。”
他们有个不错的家庭,丰衣足食,生活幸福。后来生意忙了起来,父母没太多时间照顾他们,家里常常就是他们两个人,但是他们俩已经大了一些,不需要那么担心。他们同岁,但是姐姐看起来比弟弟大几年,也很懂事,她很照顾弟弟,带弟弟去玩,教弟弟怎么打电动、怎么上网,拉着弟弟的手过马路,很多时候弟弟总是跟在姐姐后面,一脸迷糊又无辜的样子。有一次姐姐闯了祸,叛逆的年龄,不肯认错,妈妈气得要死,拿着鸡毛掸子要打姐姐,姐姐就跑,妈妈就追着她打。姐姐跑啊跑啊的时候回头看见弟弟也追在他们后面,拉着妈妈说,不可以打姐姐,不可以打姐姐。姐姐直接就笑了,蹲在地上不跑了,妈妈也不打她了,两个人看着弟弟,一个坐在地上笑,一个无奈地摇头。
姐姐总是叫他的名字,但是弟弟从来没有叫过姐姐名字,他总是叫她姐姐,姐姐。初中的时候姐姐像个高中生,高中的时候弟弟还像个初中生,弟弟说,姐姐你再宠着我,我就长不大了,姐姐在旁边得意地哈哈大笑,姐姐笑起来很漂亮。弟弟总是黏着姐姐,黏了十几年,一直到他们高三毕业。他们要去不同的大学,两座城市离得很远。那天姐姐和弟弟去逛街,什么都没买到,但是很开心,他们到处玩,公园、游乐场,天黑的时候在一家漂亮的店里吃晚餐,然后走路回家。弟弟说,毕业了好开心啊,天天都能这么玩。姐姐说是啊。然后两个人一直走,谁都没有说话。那天晚上有灯会,漫天都是烟花,路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也全是人,很热闹。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后来弟弟说:“姐,其实我还是舍不得,会不会我们很久不能见面然后就没有这么好了?”姐姐说不会啊。弟弟又说:“以后我们可能不能在一个地方工作,姐姐会谈恋爱、结婚、生小孩,我们从明天开始交集就不多了啊。”姐姐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笑笑,抱着弟弟的脑袋说:“乖,别怕,你得长大的。”
“那后来呢?”
“是啊,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后来姐姐谈恋爱、结婚,过很平常的生活。还在谈恋爱的时候姐姐偶尔会回家,每次回来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待在弟弟的房间里,一待就是一下午,爸爸妈妈看了也不说,只是轻轻地叹气。姐姐和弟弟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的那个夜晚,弟弟听了姐姐的话,什么也没说,两个人继续往家里走,过马路的时候突然吹来一阵风,把姐姐的丝巾吹走了。弟弟跑去追,姐姐看见他在马路中间开心地举着那条她最喜欢的丝巾朝她挥手,像是得了奖状的孩子。那辆白色的奥迪就是这个时候撞过来的,开得很快,弟弟的身体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然后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弟弟死的时候还在笑,那块丝巾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沾满了血,姐姐哭着洗了一个晚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不对啊,那你不是死了吗?”
“就是啊,编故事也不编个好点儿的,太假了吧,看你把我们吓的。”
“不行不行,你得罚一杯,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大家又开始喝起来,杯子透着灯光乒乒乓乓撞在一起,有酒带着泡沫洒出来。安槿抬着脖子皱皱眉头,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医院。
医生问那个中年妇女:“他多大了?”
妇女说:“十八。”
“一直都这样?”
“是啊,不过不是很严重。初中得了一次精神病,吃完那些药他就老觉得自己有个姐姐。”
“没关系,影响不大,时间久了就好了。”
“已经过了差不多两年了啊,我们也是怕以后有什么问题。”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们给他做个电击。”
“这样就好了?电击没问题吗?”
“您放心,没问题,电压很低的。”
安槿在椅子上坐着。医生戴好口罩,上面有一点墨水的污迹。安槿说:“这样我会不会忘记我姐姐?”医生说:“不会,但是你会知道并不存在这个姐姐。”安槿闭着眼睛,把头侧向一边。我一直都知道不存在的,可是……安槿睁开眼睛,突然觉得有点儿想哭。
医生轻轻笑了一下。
“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
2008年的夏天,安槿在医院睡了一觉,很长很长的一觉。父母到医院大哭大闹,说医院杀了人。而法院证明医院的设备并没有问题,不属于医疗事故。事件还在调查中,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他像是真的睡着了,然后就没有再睁开眼,像是躺在谁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