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成为我唯一的热源。我忽然可笑地觉得,自己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冷得实在受不了,就抽出一条回忆,“倏”地点燃,带来些微薄的温暖。
我来到这里十天了,什么都没做成。身上带着爸妈给我的信用卡,我知道他们为了我的任性付出了多少。
澹经给我的一万元我也一并存了起来。生活不过如此,柴米油盐,烦琐却有自主的乐趣。
我什么也没做成,我跑过无数杂志社、出版社、画廊、美院,没有人愿意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表示出兴趣。我只是觉得失望。母亲的面容又在眼前浮现。
只是突然会想起过去的人和事,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会不会在想我呢?我在火车上等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是千城,我总是后知后觉。
我所谓的离开闯荡、所谓的什么梦想,其实只是我想逃。最想逃离的,是我狠狠伤害后,无法面对的你。
【贰·千城】
小诺:
总有人说,不要为了雪的逝去而哭泣,否则你也要错过春天了。亲爱的小诺,我在这个即将结束的严冬为你写下这些。
冬天,到了最冷的时候了。可是我们总觉得它马上就要过去了。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我们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我们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没来得及爱。我们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没来得及渲染。
生活是无数个来不及和来得及支撑起来的小小天空。
无论何时,都要怀抱曾经坚定的信念。
曾经就是永远。
拢住每一片雪,收起每一滴雾。每一秒都是一颗星辰,在巨大的夜幕下闪闪发亮。
要相信丢失的东西会回到身边;要相信爱过的人会成为永恒;要相信说过的话会放大铭记;要相信昨天的你,依旧是我心中迎风微笑的孩子。
小诺,请你坚持,不要放弃,你是我们的希望,而且你要知道,我会永远在你身后。我不想争辩什么,就算你讨厌我也好,就算我来不及告诉你,你也要知道,最后留在你身边的,永远都是我。我要你幸福。
你给我看过你母亲的信,我在当时就明白,你会走上这样的路。可是我太自私,我只想着要有你陪我走过这段最难熬的日子,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不应该对你干涉太多,对不起。
你看我还活着,我很好,你好不好呢?
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突然很想你。
我不会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欢迎你回家。
我不会傻傻地等五月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过去是,将来是,不管你在哪儿都是,不接受反对意见。
你不会收到这封信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等你。
左千城
2009年2月27日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我在一个干燥而风沙弥漫的春天,在一个不熟悉的城市无法抑制地渴望回家。
我不停地画着,希望这能让我暂时忘却。我积攒了厚厚的一沓画稿,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了不断购置的画具上。既然就是混日子,那么澹经给我的钱是不能动的,该死,怎么又想起他……
我想回家。
可是我不能。我严厉地告诉自己,不行,小诺你要挺下去,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能那么没出息……回去不就让人看笑话了吗?现在回去,就是屈服了,就是认命了,就是放弃了。自己这么想着,就又有了留下来的决心。只是生活更加拮据,离家时带的钱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三百,要支付房租和水电,还要填饱肚子。
出门走一百米左右有一家面食店,相较周围其他家要便宜些。我每天到那里买两个包子两个馒头,在杂货店买一袋榨菜,这就是一天的生命必需品,我开始深切怀念学校的食堂,就算也只有包子、豆包和馅饼可以选择。
一天的时光悄无声息地被我挥霍,有时我就只在房间里窝着看窗外从蓝天变为星空,想起澹经上课时百无聊赖望天的样子;有时背着画夹在这个城市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看各种各样的树和各种各样的人,想起千城穿着单薄的灰色风衣从日落的尽头向我走来;有时步行到五公里外的书店看一整天书,扫过那些教辅练习册的时候想,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我与过去的生活和现在本应有的生活越来越远,远到它们成为一个我必将归家的预兆。
直到我遇见她,那一日天气晴好,我带着包子和馅饼到一个人烟寥落的公园写生。我用大面积的灰色,又点缀着反衬出那些鲜艳的绿着的柳丝,缠绵细密。恍惚记得语文课上老师讲过,柳是代表“留”。我留在哪里呢?我回答不出来。自嘲地笑笑,我把一根柳枝画成卷翘上扬,高高刺破灰蒙蒙的天际。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开始收拾画具,锦唯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背后走出来,大方地朝我微笑了一下,便毫无顾忌地举起我的画端详起来。
我也仔细打量她。身材不错,穿着随意却搭配精心,眼神中流露出我不具有的女人的妩媚风致,估计她至少二十五岁。她缓缓放下画的时候冲我眨了眨眼:“很漂亮。”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婉转如柳丝一般。
“谢……谢谢。”我结结巴巴,这是在这个城市第一次有人夸奖。
锦唯眯起眼睛笑了:“你想继续画下去吗?”
我不知所措:“什……什么?你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吗?还是……出版社?画廊?”
她满眼都是笑:“都不是啊。我要开间pub,正在装修,缺一些画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你的画我很喜欢,可以给我画几幅吗?我出高价。”她的笑意有一种熟稔的气息。
这对我实在是太大的诱惑,更是迫切的需要。我差点儿蹦起来,急忙回应:“好啊好啊,我可以的。”
锦唯的笑意更深了,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那好,明天到我的店里来,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说罢从我身边翩然而过。
第二天我使劲甩甩头,确定不是梦后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一路找过去,七拐八拐找到这间名叫“锦衣夜行”的酒吧,锦唯正得意地打量着刚刚装潢的店面。看到我,她拍拍手:“你来了。”
我点点头,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似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般。她招呼我坐,我便坐在靠窗的一张木椅上。“开门见山吧,”我说,“你要多少张?价钱呢?”
锦唯坐在我对面笑意盎然:“你果然像我想象的一样直接,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只是缺钱。”
“好,你看我这里,至少需要七幅画,尺寸题材随你定,每幅我出一千。”
她说得云淡风轻,我却暗暗一惊。一千块钱,这真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我在桌子下握紧颤抖的双手,可是声音还是暴露了我的不安:“怎……怎么这么多……这……不行,不值这个价钱的,我不能收。”
锦唯收敛了笑容,微微垂了下头:“是吗?我还以为,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呢!”
她眼中的黯然更是令我一凛,正待我辩解,她却又眉开眼笑:“好啦,说着玩的。不管怎样,我喜欢你这个人,一幅一千,不同意你就走人。”
天哪,她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吧,我心里嘟囔着,却只能说出:“我……”
我终于想清楚,之所以她能如此令我感到熟悉和心安,是因为她的笑容和她认真起来的样子,都和千城一模一样。我发誓我的眼睛一定亮了,说话也正常起来了,我努力地组织语言:“其实,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像是认识了你好久一样。”她看着我宽慰地笑了。
看她满意地点点头,我继续说:“在刚刚我才意识到,是因为你的神情都和我的一个朋友,过去的一个朋友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能在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无条件相信你。”
锦唯有些诧异:“过去的朋友?”
我努力地想着要如何解释,表情扭曲。她看着我宽慰地笑了:“不用解释,我明白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你觉得很熟悉吗?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十年之前的自己。为了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做想做的事,不惜和过往的亲人、朋友闹翻,再也回不去。这种事听起来很牛,做起来就很令人为难了。哎……”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名字呢,你叫什么?”
我哑然失笑,“叫我小诺就好了。”
“嗯,小诺。不如我们互相给对方讲一讲,过去的故事?”
我们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认识了。
锦唯给我讲的故事,里面有一个决绝的女子和他深爱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比他大很多,已有妻室。他的妻子是出色的画家,可是没有名气,后来男人的妻子被确诊为肺癌,男人则义无反顾地离了婚,并且不知道他的妻子怀着他的孩子。
我微微变了脸色。
锦唯说她知道这样的男人不可靠,可她就是爱他,跟着他穿过半个中国来到这已经十多年了,还因此和家人决裂,为世俗不容,放弃了做歌手的梦想,专心为他持家教子。
“我现在想要过自己的生活。”她这样说。她今年其实已经三十二岁了,走过最美丽的岁月后不管多痴情的女人都会开始明白唯有自己才是最值得托付的。
我给她讲我的故事,省去了关于母亲的事,听后她沉默。
良久她说,你应该回去。
这是我意料之中,也是我想听到的。
她说,谁都可能离弃你,父母也有一天会离开,只有朋友会陪你走过以后看似无尽的日子,会尽量不留你一个人。你看,你这样相信我,是因为你的朋友,那你一定,最相信她。
是的,千城,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相信我吗?你同意我回到你的身边吗?
故事该无疾而终了。在我早早收下七千元钱后,四月二日抱着画去找锦唯。在她的店里我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就算从未见过真人,且过了十八年,我也认识他,我的父亲。
这简直像是设好的局。我在十七年兜兜转转后,将满十八岁的当口,回到原点来重新认识我的父亲,他是锦唯的丈夫,他们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我想父亲没认出我来,我很庆幸。锦唯也不知道母亲的事,所以他们不会知道我是谁。
父亲只是走过来,说,你好,小诺。
我告诫自己,你可能看错了,可能看错了,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应该知道他是谁。
我只知道我要回家,那个有最爱我的爸爸妈妈的家,那个有千城和澹经的笑容的家,那个有我全部的幸福的家。
我又一次踏上火车,又一次和从前的生活决裂。但是这一次心中安然。我要面无惧色地回去承认我接受的现实,我要参加毕业考试,我要去战胜高考。千城说她会帮我的。母亲,我又看到你了,你不要失望,我不会放弃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春天的风细密柔软,像极了北方飘扬着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