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月白
周月白,1992年5月出生,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崇尚史铁生的淡定从容与海子的热烈决然。游走在理性与疯狂、低调与张扬、贫嘴与安静、坚持与妥协、热血与懒散之间。
我愿意为了一片雪错过整个春天。因为若是我真的等到一场五月雪,我们就可以拾回所有可能、拾回过去的时光和救赎。
鞠了最后一个躬,直起身。空气中飘浮着松树的香气,偶尔能听到不知名的鸟声。炎热收起戾气,隐匿进茫茫山林。我在母亲的墓前放上一束红色康乃馨。她说过她喜欢红色。
我叫小诺,是舅舅和舅妈的女儿,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在爸爸妈妈的陪同下来给母亲扫墓,这种话听起来挺费解的是吧?
我摩挲着口袋里母亲在去世前写给我的信。我对母亲的印象只局限在几页信纸、几张照片和几幅画作上。
我回头对爸爸妈妈说,回家吧。爸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愿回应,径直向前走。母亲,请原谅我再一次仓促离开。
“爸爸妈妈”与“父亲母亲”是有根本区别的。爸爸妈妈是可以依赖的,是用十七年的光阴一层层涂抹出来的凝固的油彩,幸福而坚定。父亲我完全没有概念。母亲则被锻压成一枚烙印。在每一个失去信心的黄昏或是抑郁迷惘的清晨,闭上眼睛我总是看到母亲用怜惜而坚定的眼睛望着我,瞳孔灿烂仿若她曾经在一幅画中铺陈的绿色湖泊。此时我会惊醒,咬咬牙继续用我的全部生命来实现梦想。
“梦想”是个好的字眼,小时候总被大人问,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梦想是独一无二而高尚的。然后渐渐地,开始认为梦想是奢谈,这大概是醒悟。
母亲醒悟得很晚。是她一直踌躇。她为了亚麻色的画布和勃勃跳动的颜色耗尽青春和精力,几次放弃却又不忍。所以她在信里说“不要学我”。我想我能明白她在写下这句话时的悲伤,而她还要伪装出快乐轻松的语气来。母亲。
爸爸妈妈告诉我母亲在怀上我后被查出癌症。那时父亲早已抛下她,我无法想象她如何带着我走过那漫长的十个月,和她的画相依为命。我找到她曾提到的一幅画了过年后残留的鞭炮碎屑的画,那是最后一幅。
母亲,我们真正的交集只有两天,然后硬生生地错开,我在无尽的想象之中勾勒与你在一起的场景。你一定是最好的画家,只要你在过去咬咬牙坚持下来。而你未曾做完的,要由我替你实现。请你在天堂,相信我并且支持我。就算我将赌上未来的全部,也不要阻拦我。是你说过的不要学你,所以我要坚决一点。
我不想高考了,我在考虑从现在开始做一个画手。我知道这会很困难,可是我想试一试。也许其他人都不会赞同我的这个想法,可是母亲你会同意的吧?你一定会同意的,我听到了。
母亲,现在是你最喜欢的初夏,松苍柳翠,湖水是闪着微亮的青,雏菊的叶子幼嫩,苔藓低调地绿着,你看到没有?
要微笑啊!我看到你的照片了,你笑起来真漂亮。
【零·母亲】
小诺:
总有人说,不要为了雪的逝去而哭泣,否则你也要错过春天了。亲爱的小诺,我在这个即将结束的严冬为你写下这些。今年的冬天尤为冷,你是未曾感觉过的。就像我未曾切实感觉过身为母亲的责任一样。你已经在妈妈肚子里六个月了,你看到什么了呢?是温暖平静的湖水吗?妈妈总是能感觉到你在玩水呢,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咯咯地笑,我的小诺没出生就会游泳了,真好。
明天就要过年了。小诺你听,过--年--,念起来要咧开嘴,会有一种幸福的气息裹着甜香。也许是糖葫芦,也许是八宝粥的味道,从唇齿之间缓缓地漫出来,让你恍若看到围坐的一家人和漫天的烟花,所有东西都被涂上一层鲜艳的大红色,俗气但是令人愉悦。小诺,记得新年的时候一定要笑啊,不能有糟糕的心情,这样接下来的一整年才会高高兴兴。
妈妈真罗唆是不是。小诺你一定在心里想,等我出生长大了,再跟我说不好吗?絮絮叨叨这么多好烦的。妈妈都能想象出来你撅起小嘴的样子了。我小的时候,当然,比你大,开始能说会道的时候,也总是不耐烦地这样说你外婆。是啊,就算我才刚刚成为母亲,我也迫不及待的有许多许多话要告诉你。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要把好的对的、能帮助、能保护孩子们的话早早地一遍又一遍地说。就算孩子们会觉得自己很烦、很唠叨、很讨厌,但是总有一天孩子们会明白妈妈的心意,所以妈妈们乐此不疲。小诺,如果你是一个女孩子,如果你有一天也决定做一个母亲,你就会明白了。
而且小诺,我一定要比其他的妈妈们更急切,因为我好害怕。小诺,你出生的时候,正是初夏最温婉美丽的时候,和煦的夏风掠过那些深深浅浅的绿色,是多么细微的过渡。应该有人坐在刚刚开始繁盛的树荫下面,调起许许多多的不同绿色,认真地、享受地把它们一笔笔涂抹到画布上面,微微眯起眼睛观察那蓝得如生命初始般的天空。没有恼人的阳光和燥热,只有需要用心感受的温暖。小诺,我把你生在那个时候,大概是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成功的事情了吧。
对不起,妈妈扯远了。小诺,亲爱的小诺,也许妈妈等不到今年的盛夏了,听不到你张口叫我妈妈了,就是这样。
很困惑吗,小诺?
别着急,不要皱眉头,不要流眼泪。只不过是妈妈快要离开了,一种很神奇的小东西,你可以叫它病毒,住在妈妈的身体里就不想走了,有一些穿白色大袍子的爷爷说妈妈必须在秋天来到之前和这些小东西一起走掉。只不过需要你一个人长大,好好活着。不要问爸爸在哪里,他也许就在你身边,可也许又没有,但是没有他你也能健康快乐地活下去,你可以的。因为我会一直在某一个地方,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你,为你祈祷。
对不起小诺,我突然又后悔了。即使我曾经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让你没有父亲又失去母亲。可是到后来还是我的私心占了上风,我还是想有一个宝宝,哪怕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也好。早早为你取了名字,现在想来果然是草率的决定,我不能把你独自留在这里。
怎么办呢,小诺你说怎么办呢?
我似乎只能写到这里了。
你的不负责任的母亲
1992.01.15
小诺,过了这么多天我才敢再次提笔对你说话。
过完年了啊。日子一点点淌走,妈妈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了。今天下了大雪,突然很想画画,就拜托你的舅舅帮妈妈把画布支了起来,把那一箱颜料扛出来。小诺,妈妈本来是想要为你画过年的场景的,可是却画成了现在窗外那褪了色的和白雪混在一起的鞭炮碎屑。这种污浊的红啊,也许你不喜欢。
你舅舅来看妈妈,答应在你出生后抚养你。小诺,这对我来说是救赎,我诚惶诚恐地感恩。
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继续上次未曾说完的话。
小诺,不管以后你要遭受多大的苦难,都要笑着接受。但是这并不代表认命。坚定自己的梦想,用你生命的全部去实现它,遇到机会要抓牢。不要像我一样,瞻前顾后踟蹰不定,在最后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放弃。你的妈妈是多么失败的人,不要学我哦!
时刻用宽容善良的心对待人和事,学会隐忍。在未来你会遇到许多人,从你出生就比他们低了一个等级,不要为此感到不公。你要做到最好,每一天都要使自己变得更强大,你要加油。记住好的,忘记不好的。
如果你遇见爸爸,我是说如果。我不知如何指导,如果你认为自己有责任叫他一声父亲,就请你这样做。
遇到你爱的人,如果你认为值得,就不遗余力抓住他。同样的,在疲惫或者自知不可能的时候,就果断放手。失去了就不要再放在心上。
珍惜朋友,这很重要小诺,你一定要记住。尤其是,如果你是一个女孩子。朋友有一种温和的米色色调,是最贴近你的人。她带来的快乐和温暖,是其他所有人都比不了的。
住在舅舅家要懂礼貌,用全部的爱回报他们对你的付出。
妈妈又唠叨起来了,就是这些。小诺你又在玩水了是不是?妈妈不能再写了,玩得高兴些,你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吗?
最后啊,不要为了雪的逝去而哭泣,否则你也要错过春天了。不要在乎失去的东西。
妈妈
1992.01.21
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亲爱的小诺。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看到你的心情。就像,就像一只气球,迅速地鼓胀起来,要从我的心中飞走,飞起来,蹭蹭你的脸,然后向头顶那么高那么高的天空飞过去。
我在你舅舅和舅妈的搀扶下来看你。以后他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小诺,气球飞得太高了,“嘭”地炸掉了。妈妈连碎片都没见到。我隔着恒温箱触摸你,想象你如丝绸般的皮肤。小诺,你睡得正香,我不想叫醒你。我努力聆听你的呼吸,这声音似圣歌般动听。我努力想记住,就算用尽最后一丝生命也在所不惜。
等你醒来如果见不到我,看看这初夏的、不停渲染着的绿色也好。其实妈妈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
生日快乐,宝贝。
永远都爱你的妈妈
1992.05.18
小诺,这是妈妈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你睁开眼睛看到妈妈了。你一定记不住妈妈长什么样子,当然记不住最好,因为妈妈现在实在太难看了。妈妈给你留了照片,在那里你能看到漂亮的妈妈,还有爸爸。
再见了小诺,请你原谅妈妈。我自始至终,都无法亲吻你。甚至未曾听到过你嘹亮的哭声。宝贝,妈妈在另一个世界为你祈祷,你要坚强快乐地生活下去。
请你不要想念的妈妈
1992.05.20
我是小诺。
如你所知,我的父母早已离我而去。我从出生开始便被舅舅家领养,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叫他们爸爸妈妈。至于父母的曾经,就如同那些老旧的仿若腐朽的木门框的悲情女负心汉的传说一般,身患绝症的女人和得知女人身患绝症便弃之而去的男人,以及尚在腹中的婴孩儿。母亲坚持生下我,我想我应该接受这个幽默的事实,而母亲为我取名“小诺”,这大概是一个更大的笑话。大概所有女人都自始至终无法对“幸福”、“承诺”、“永远”这样的词绝望。尤其是母亲这样美丽热情、爱幻想的女子。
母亲在怀孕时不曾留下照片,只有她的书信和画作。但她相册里的照片确实很漂亮,她和一个男人--大概是父亲--笑得甜蜜而幸福。我想用揶揄的语调评价这样的笑容,爱情中愚蠢的女人忘了自己,不知痛苦将至。我始终以批判的眼光审视他们的爱情,却忽略了自己也身处于这种令自己不齿的境地。
我爱的男孩子,我想用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他,而他只会用“画画不错”、“很有主见”、“挺好的”等听起来富有敷衍意味的话来描述我。或者说得再明白些,他是我的暗恋对象,我是他的女性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想用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而她会用谦和温柔的微笑来回应我。那种笑容是我的强心剂,是我愿意用一生来珍藏的幸福。我们彼此了解胜过了解自己,只不过我们都忘记了人是会改变的。
我用一种平铺直叙的、单调的语气来叙述,是因为他们都已成为曾经。父亲、母亲、爱过的男孩子和想要珍惜的朋友,他们都已经以各自的方式离开了我的生命。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我经常会绝望地想。
在久得不能再久的回忆之前,我曾经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直到一个一个离开世界。我以为只要我用全部的力量来爱他们也就可以了。我以为只要彼此在身边,幸福就可以延绵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永恒鲜艳如同我所挚爱的梵高。
然而是我亲手毁了一切。是我惊起了麦田里所有的乌鸦,它们把我的希望尽数埋葬。
那个男孩叫董澹经,那个女孩叫左千城。我意图通过默念他们的名字来获得复述过往的勇气。
如果将天颠倒为地,如果踩在云朵上面。
如果将黑白对置,冬天飘落黑色的雪。
如果将一切坎坷平复,如果毁掉一切美好。
如果悲伤时爆发笑声,如果欢庆时漾满泪水。
如果我在所有事情开始之前就能预料这样的物非人也非。
那我一定会忍耐。纵然我将离开你们,纵然我只能远远观望。
我们的故事本来应该是这样:女生喜欢的人爱的是她最好的朋友,然后女生在爱情和友情之间选择后者,于是成就一对有情人,三个人继续每天笑笑闹闹。故事在平静的皆大欢喜中收场。
而到了我这里,编剧就从不入流荣升成了三流。
澹经喜欢的是千城,理科天才的澹经为了千城选择了文科班,我为了澹经和千城也来学文。即使我看着澹经和千城默契协调确实有些嫉妒,但是真的准备放弃了。母亲说,自知不可能的时候就果断放手。同样的,我也认为用一个男孩子替换一生的友情是不值得的。
我不是没努力过,只是澹经平静地告诉我,他爱着的是千城。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拥抱,姿势完美。有时我会觉得,他们其实是亲人,是最亲密的亲人。然而两个人从来都不承认他们的关系。千城说自己从来都不喜欢他,澹经只是笑而不答。
他从行动上向我证明了。
而在此之前我就表现出了强烈的厌学情绪。千城很担心。我能想象她对着我空落的座位好看地蹙起眉头。多少次我想对她倾诉,可是不知从何说起。千城和澹经都是太优秀的人,我早就应该想到我们本就不是同一类。他们在这个分数决定一切的学生社会里如鱼得水,而我只能在班级吊车尾,不管他们怎么给我补习都无济于事。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压力太大。高二下学期期末,这种感觉日趋明显。每到这时我就跑到画室疯狂地画画。每到放学千城总是来找我。她不发一言可是我看得出她藏在眼底的失望和无奈,我毫不在乎地笑笑。
澹经会在我们走到学校大门的时候冒出来,三个人和夜色一同沉默着走上回家的路。第二天千城给我扔下前一天的笔记和提纲,头也不回地走回座位,我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继续逃离教室。
逃课、上课睡觉、不交作业,老师们对我的白眼与日俱增。我很快从一个最不容易被老师记住的中等学生变成了有目共睹的差生。在这个冬天,我终于想为自己作一次选择。
画画,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成为最优秀的画家,我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在学校的每一秒都是浪费时间,我要离开,我要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我以为我把每一步都想得非常清楚而顺利。我要先在各种杂志上发表些作品,混到脸熟顺便赚些稿费,然后去参加一些美术比赛,最后自己去联系出版社出画集。我默默计算着。我希望这个计划圆满,这样可以使反对的人哑口无言。
没想到我在千城这里就碰了钉子。千城精明冷静地把我的计划全盘否决,“现实和想象不一样”,她建议我去考艺术生。我说我不想高考,就是不想考了。我也很清楚我的家境根本不允许我去上那些动辄几百元的美术课。我语气坚决地告诉她,就算不念大学我一定也会过得很好,比你们每一个人都好。
而她比我更坚决,她说你要是不考以后没活路不要来找我。我说谢谢不用,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