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样,抛弃我的意思吗?”罗讷的声线陡然高上了八度,气氛已经不仅仅能用尴尬来形容,简直是火药味蔓延。易北有些摸不清楚头绪,只是这样子严肃的罗讷让她有点儿害怕了。不只是她,连身前的蒂斯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撞在了易北的胸口上。易北就那样抱住了她,就像当初那个温暖的秋夜。这一次蒂斯没有挣脱,甚至连心跳都传递着不规整的轨迹。
一身冰凉。
蒂斯的眼泪把易北彻底吓坏了,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蒂斯背对着她。她看不到蒂斯的表情,只是感觉怀里的人越发无力,好像再一下下,就会闭上眼睛,再也不要醒来。
“蒂斯不舒服,我们先回去了。”易北扶起蒂斯走向相反的方向,上楼时拴在蒂斯手上的那只刚刚随着她们放飞在春末耀眼天际的风筝竟然突兀地消失了。易北来不及去回忆和规整,只是一步一步艰难地撑着有些虚脱的蒂斯。易北从来没有见过蒂斯这样,在她的印象里蒂斯永远都是那个活蹦乱跳喜欢跟着摇滚乐摇头晃脑,拆电视、拆复读机、拆mp3,差点儿把自己心爱的笔记本电脑也给拆了的假小子。所以此时她害怕了,真真切切地害怕了。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细细揣度。这个时候的自己竟然如此无力,甚至快要拖不起一个体重只有43公斤的蒂斯。
初夏的夜还弥散着一语解不开的凉气。蒂斯早已伏在她的世界沉沉睡去了,枕头上还挂着没有来得及蒸发的泪痕。易北抱着枕头坐在她床边,任由她死死牵住自己的手,心突然间疼了一下。原来,开朗的蒂斯、浑蛋的罗讷、超有气质的格洛之间竟然隐藏了如此多纷繁复杂的往事。
纠结,甚至有些生气。气他们对自己的不信任,气格洛的占有,甚至气蒂斯的故作坚强。
用另一只手给匍匐在自己的世界里悄声呓语着的蒂斯盖好了被子,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藏进被窝里。易北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回忆是可以串烧的,就像烧烤摊上的羊肉串一样,一个一个串在一起,就能卖出很高的价钱。现实亦是如此。
依稀记得几个月前提水从格洛门前走过,虚掩的门传出的声音不难判断,罗讷又做了什么错的事情,大概又到了“跪搓衣板”的地步。易北同情地摇摇头,幸灾乐祸地驻足在原地,想看看那个和自己无恶不作、罪不可赦的弟弟一般的罗讷这次将会受到怎样的严惩。
“格洛,我……”
“你对蒂斯到底是怎样?”
“我对她怎样你很清楚不是吗?”
“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只是我的罗讷,你明白吗?”
易北第一次听到如此暧昧的对话,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便提起水壶匆匆离开了。一路上都难掩兴奋的心情,像是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一般欣喜。
冲进306寝室时蒂斯正在戴着耳机左摇右摆地听着她至死钟爱的摇滚乐--自从易北搬来后她便把音响从三楼丢到了一楼楼前空地的“乱坟岗”。
“蒂斯,你猜我听到什么了?”易北一把抓下蒂斯的耳机,蛮横到甚至没有顾及这是蒂斯连着两个星期没有吃肉才换来的战利品,对她来说就像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样珍贵。
“这可是你第一次这么兴奋啊!妮子,你中邪啦?”蒂斯夺过自己的耳机,放在眼前小心地检查着,生怕里面一根小小的线头断了自己都不知道。
“咳咳……大新闻!”
“快说!”
“嘎嘎,一个星期的棒棒糖!”
“我说你越来越精明了!拜托,你现在才是‘有产阶级’,好意思吗你?”
“不听算了。”
“服了你了,不就是棒棒糖吗?姐还买得起。”
易北把水壶提到门后,又换上了拖鞋,最后挑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抱着枕头窝在了床中央。殊不知这一系列动作把蒂斯急得快要冒火了,再来一个就不是飙脏话的问题了。
“我听到,格洛对罗讷说‘我希望你只是我的罗讷’……哎呀,太不矜持了!”
蒂斯原本同易北一样兴奋的脸瞬间凝固,但那个易北从未见到过的表情仅仅维持了一秒钟便随风飘逝了,短到易北甚至没有把这转瞬即逝的影子放在心上。
“蒂斯,你不觉得很劲爆吗?这就跟《流星花园》的剧情一样了耶!就好像,藤堂静告诉花泽类‘我只希望你是我一个人的类’……哇,好浪漫喔!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嘛!”易北今晚的表现完全失控,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拼命学着偶像剧人物那温柔又性感的声音一脸花痴地盯着蒂斯,直到蒂斯的脸上再也察觉不出一丝的温度。
“你以后少看偶像剧,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两句话,听不出蒂斯的情绪,甚至猜不透她的想法。易北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只好乖乖打开笔记本电脑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片刻,戴着耳机,易北好像听到了并不明晰的呜咽声。但是来得毫无头绪,甚至让她摸不清楚方向。她把笔记本电脑调成了静音,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右边传来,让她有一点儿无助的茫然。
“哎,蒂斯,你在哭啊?”
“笨蛋!你耳朵有问题啊!哪里是我,分明是你电脑屏幕上那个丑得要死的女主角在哭好不好!”
易北把眼光重新拉回到电脑屏幕上,镜头里患癌症的男主角终于因为某某原因成功康复,在一片华丽丽的背景下和女主角相拥相吻,画面美得让人艳羡。
“哪有什么在哭的镜头!”易北嘟囔着,重新打开声音。周围又静了下来,那时断时续的抽噎也不见了踪影。
--也许,幻听。
回忆结束。
易北感慨起自己的愚笨,当时居然毫无察觉,甚至用自己的无知伤害了一直以来相依相守的蒂斯。世事难料,易北坐在床前的地板上,落下一片有些暗淡的孤独。
敲门声如约而至。其实无所谓“约”,只是直觉告诉易北,这是今晚一定会来到的。敲门的人敲得很小心,像是敲着一个一触即碎的文物,或是,狠命地敲两下,连同门在内的什么东西,都一并碎了。
格洛。
易北没有让她进门,而是和她一起来到了走廊上。纵观整座楼,每一层只有易北和蒂斯这间有一个未封闭的缺口。即使整条走廊都是黑压压一片,站在这里依然能够看到最美的星光和耀眼的流星。
“易北,你会恨我吗?”
“格洛你在讲什么啊!我跟你无冤无仇的,开什么玩笑……”
“恨我紧紧抓住了罗讷。”
“嗯……我想,这也是罗讷自己愿意的吧!感情这种东西勉强不来的。”
“那你觉得如果我走了,蒂斯和罗讷有可能吗?”
“缘分,很难说吧!”
“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让罗讷欺负你了。”
“不要担心我啦,你才是,一个人在国外,注意身体。”
格洛没有再说话,她们就那样肩并肩沉默地站着。良久,格洛转身,背着易北叹了一口气,悄悄隐去了。
“格洛!”
“嗯?”
“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
“告诉我,如果你知道,喜欢罗讷的人不是蒂斯,而是我,你也会这样去占有吗?”
“会,因为他是罗讷。”
易北转过身,隔着虚掩的门便看到了蒂斯睡衣上大大的Hello Kitty。
“她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谢谢你。”
格洛终究还是走了,临行前她留了一封信给易北三人。信中告诉他们到法国后除了专心念书,她会找一个很帅、很有风度的男朋友,让自己也享受享受异域男子的魅力。
看着格洛娟秀的笔迹,罗讷和蒂斯又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两人为保留信的权利起了争执,甚至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的决定让人哭笑不得,就是把这封格洛唯一的纪念品送给了与世无争的易北。易北拿着信,看着同时背过身去大喘粗气的两人,叹了口气。她当着二人的面,拿起火柴把信烧掉了。
“易北,你在干吗?”
“有些东西是属于回忆的。”
“但是这是属于格洛唯一的纪念物!”
“想要吗,自己写信过去征求回信啊!在这里争这个做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思,这种令人措手不及的情绪转变除了易北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忍受。三个人以一种极度不自在的姿态分掉了原本四人份的晚餐--自格洛走后,大家甚至没有改掉打四人份的习惯。
罗讷递给蒂斯一块牛肉馅饼,递给易北一个非韭菜馅的小笼包--这都是原来格洛会做的事情。格洛走后,罗讷就自告奋勇接替格洛的位置照顾起了蒂斯和易北两个人。易北倒是无所谓,蒂斯却无法释怀--是的,她还是无法忘记格洛,甚至是深深的铭记。
吃过饭,易北便把罗讷推出了门去,随即钻入了洗手间。她要留给蒂斯一个空间,给那个大大咧咧又伪装得让人心疼的孩子一个宣泄悲伤的出口。自始至终蒂斯的难言没有人能够理解,纵然罗讷对她来说非同一般,但送好姐妹离去同样需要勇气。
自打格洛离开后,易北再也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寄出去的信几乎全部石沉大海。独自徘徊在静谧的走廊里,偶尔在格洛以前住的房间前面呆呆地凝望,骤然回想起大家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时的感觉,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真的。
罗讷的日子亦不好过,不知多少小女生每天穷追不舍。情书、巧克力、奶酪、晚餐,应有尽有。易北每次写东西到很晚肚子抗议的时候,都会去敲罗讷的门,总能讨到些让人欢欣的小零食。对于这些,易北从不与蒂斯分享。偶尔遇到蒂斯嘴馋,易北甚至会选择在雨夜中冲向24小时便利店去给她买一份新的,而不是让她像自己一样坦然地把别的小女生给罗讷的爱一口一口吞进肚子。她知道蒂斯的隐忍也需要尊重和理解。有的东西是一辈子都需要自己扛的,易北没办法承接和转移,至少不要再划破那道已经有些惨不忍睹的伤口。
已经到了高三。
易北开始盘算着,考一所并不十分著名但文学系很突出的高校。蒂斯依旧每天随性而坦然地活着,跟着她挚爱的摇滚乐左摇右晃。半年里,易北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的眼泪。甚至于她们之间的交谈也越来越少,还有罗讷也一样。虽然大家每天在一起吃饭,不过再也没有以前的欢声笑语。每个人都背着属于自己的、难言的包袱,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散射的荒原沙漠。
高考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凉爽。易北和蒂斯牵着手,一起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有雨落下,但并不大,淅淅沥沥的,连一丝焦灼的热气都一并卷走。回到筒子楼,蒂斯径直走向了罗讷的门前,撕下上面用双面胶粘在门上的一封信。突然释然地笑笑,笑得易北心里发毛。
“他去美国了。”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离开的。”
“你怎么知道?”
“前两天我听到他跟父母讲电话。”
信写得很短,几乎还没有开始念,就署名了。
亲爱的蒂斯·易北:
不想打扰你们的高考,没有打招呼就离开,我很抱歉,望谅解。
蒂斯,我们之间,就像两条在同一平面上的平行线。不是我不想相交,只是害怕。一旦经过那个仓促的交点,就会近乎无言地驶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甚至有可能冲出那个摇摇欲坠的平面。我们能够相识、相知不容易,我真的很怕,和你最终的结局,会是残酷而悲凉的。原谅我自私一次,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其实我们不适合。
易北,你加入我们比较晚,但是你的天真善良却时时感染着我。你不像我们三个那样强势,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对不起。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很幼稚吧?忘掉忘掉!你只要记得罗讷很帅就好了!
我是第二个离开的吧!原谅我的逃避,有缘再见。
罗讷
看完信后蒂斯如往常一样打开了她的ipod,易北见状也闪回到自己的世界里,罗讷的信就那样丢在那张载着家人温暖的四角饭桌上。窗户是关着的,没有风,信就安安分分地躺在那里。易北失神地望着它,突然想一阵龙卷风来了把信卷走该有多好!
把心卷走。
第二天的天气好得出奇,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散射进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易北可以闻到前夜的雨留下来的香味。她缓缓坐起身子,却发现整间屋子只有自己一个人。蒂斯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拉开她的衣柜,易北知道自己又要哭了。摸索着找到“文物”展示架上的眼镜,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
亲爱的北北,不要哭喔!你哭很丑的!我把你的那只丑天鹅发卡拿走了,给你留下了我珍爱的ipod。怎么样,你赚到了吧!哈哈!
看着旁边那只乳白色的ipod,易北没有流泪。通知书下来,她考回了北方,蒂斯却考到了南头的广州。对于分别,她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三次刻骨铭心的疼痛,是永远都无法烟消云散的。不知不觉,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易北浅浅地笑了一下。换上衣服独自站在门前的走廊上。从那里看不到阳光,却可以看到闪闪烁烁还来不及溜走的月亮。
“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一定看到蒂斯离开了吧!居然不叫我!”
易北呆呆地望着那浅浅的残月,若有所思地从牛仔裤中拿出了那张阅读了无数遍的字迹:
易北:
原谅我。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回信,也是最后一次。
你说,逃避现实,我可以选择出国。但如果连身体都保不住了,我又能逃去哪里呢?
我只是怕,每一封都回给你,当某一天,你再也收不到来自我的信息,你要怎么办呢?我不要你和我一起承受那种未知的痛苦,所以见谅了。
从医院外科大楼最高处往下望,天气好时可以看到我们共同生活和欢笑过的那座筒子楼。它太破了,亦因如此,是那么容易辨认,让我舍不得挪动脚步。我怀念着最后一次与你站在走廊里看星星的感觉。现在我想,我是残忍和自私的。只是,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让你们原谅我了!
你们三个的每一封信,我在法国工作的大伯都会如数转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联络。我知道每一分钟我都在倒数,原谅我的多虑吧!只是,再也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心情,眺望那座苍老的建筑,因为里面有我亲爱的你们。
易北,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吧!我知道你可以,这样子,至少,格洛也可以留下一些什么东西,而且是她最珍贵的。
格洛
易北想,不管是否迷信,有些东西是真的无法扭转和改变的。我们的相遇太凑巧,相聚在一个小小的欧洲里,却终究流向四个不同的方向。
格洛马河,挪威东部河流,发源于奥尔松登湖,注入奥斯陆峡湾。全长599公里,是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最长的河流。
罗讷河,欧洲重要的河流,发源于南阿尔卑斯山,注入地中海。全长812公里,法国五大河流之首。
蒂斯河,英国英格兰东北部河流,发源于克罗斯山,注入北海。全长110公里,石油化工与钢铁工业发达。
易北河,德国主要河流之一,发源于克尔科诺谢山,注入北海东部。全长1165公里,重要支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