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道旁桃红柳绿。她的心却和这春日美景格格不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偶尔看到一家三口，爸爸的脖子上骑着一个神气的小男孩，或是爸爸妈妈幸福地牵着一个花朵儿般的小女孩，这些温馨的场景让李雪梅觉得心像针扎一样痛。
人过三十之后，雪梅心里有一种渴望越来越强烈，那就是拥有一个会哭会笑的孩子，体验一回做妈妈的感觉。她认为，只有那样，才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女人。
雪梅真是很喜欢孩子的。她现在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好像四岁的样子，隔壁阿姨生孩子，妈妈带着她，拎着鸡蛋和点心去看望。小婴儿好小，像个猫咪一样，包在粉红色的花被子里。雪梅惊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小东西，端量着她那小小的、将将能摆开五官的小脸和紧紧攥在一起的小手指。
正在坐月子的阿姨每天都要喝好多红糖水，吃很多煮鸡蛋。她还倒了一小碗红糖水给雪梅喝。那是雪梅第一次喝红糖水。好甜的味道！她砸吧着嘴说，“妈妈，以后我生小孩也能每天喝红糖水吧？”妈妈和阿姨都笑了。妈妈还拿嘴啐她，“这小丫头！不知害臊！”
后来妈妈也怀孕了。雪梅还记得妈妈早晨起来呕吐之后满脸的喜气。妈妈一直很想要个儿子。尽管当时在山西这个偏僻的小县城里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很严了，她依然坚决地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不惜代价。妈妈是那种性格泼辣、敢作敢为的女人，家里的事情爸爸一般都听妈妈的。
雪梅也很高兴，终于可以有弟弟妹妹了！但爸爸似乎并不太高兴。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时候爸爸正面临一个机会，单位已经确定派他到北京学习。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学习回来他就能从一个普通警察提升到科长。如果生下这个孩子，不光会失去学习和晋升的机会，还要面临处罚。
爸爸妈妈躲在卧室里嘀嘀咕咕了很久。最后爸爸放弃了这次学习机会，还交了2000元的罚款。当时爸爸一个月工资才100多元。
无论怎样，妈妈肚子里的宝宝总归是出世了。不料却又是个闺女。爸爸妈妈都有点小小的失落。雪梅却很高兴，她到处跟小伙伴们炫耀，“我有小妹妹了！叫春梅！可好玩了！”
雪梅特别喜欢摸小婴孩光溜溜的小胳膊、小屁股和小脸蛋。以前邻居阿姨生宝宝的时候，她憧憬地想，什么时候自己家的大床上能有这样一个软扭扭的小东西，想抱就抱，想摸就摸？
春梅的出生让雪梅的这个梦想得以实现。雪梅比春梅大五岁。对独生子女来说，五岁还是个可以任意撒娇甚至要让家人帮助穿衣、喂饭的年龄。但雪梅却已经很有姐姐的风范了，不光帮妈妈给妹妹换尿布，还把自己所有的玩具慷慨地贡献出来。妹妹喜欢什么，无论吃的玩的，雪梅都主动让给她。连爸爸妈妈都说，有了妹妹之后，雪梅变成了小大人。
后来，爸爸偶尔还会背着春梅说些略有懊悔的话。有次是喝了酒后，爸爸有点失落地对妈妈说，如果当年去学习了，没准儿现在局长的位置就是我的了。现在的局长是当年跟爸爸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比爸爸还晚两年进公安局。
再后来，爸爸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春梅长成了一个身材高挑，容貌俊俏的大姑娘。跟雪梅的温柔懂事不同，春梅很像妈妈，性格泼辣、做事利落。雪梅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春梅只上了中专，在老家做幼儿园老师。
结婚后的春梅住得离爸爸妈妈很近，常常是炖一只鸡也要分一半，热乎乎地给二老端过去。看病购物，买水买电，各样大事小情，都是春梅操心。
有次雪梅故意逗爸爸，凑到他耳朵边悄声问，“爸，你还后悔当年因为要春梅没能去学习吗？”
“嘿嘿，再给一百万咱也不换啊！”爸爸笑了。
雪梅大学毕业后，经同事介绍认识了陈峰。那时候，陈峰还是北京一家银行的业务经理。他是学金融的，脑瓜聪明，人又风趣潇洒，雪梅很快就被他吸引住了。而雪梅的温柔和书卷气，也给陈峰带来很多的温暖和安全感。认识不到三个月，两人就都有了非他（她）莫属的感觉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俩人在公园散步的时候，陈峰跟雪梅提出了结婚的请求。
他同时希望雪梅能够同意，结婚之后不要孩子，俩人做丁克。
雪梅很意外。陈峰跟她解释说，有了孩子，就是多了个第三者，会把我俩彼此的爱冲淡，我不喜欢这样。
陈峰并没有完全说真话。长大后不要孩子的念头，在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从陈峰记事起，家里面就战火连绵，硝烟不断。父亲脾气暴躁，母亲个性也很强。两个人互不相让，常为一点小事就能吵架甚至升级到摔摔打打。
父母亲都很爱陈峰，但是当他们两个人在战争中时，就把儿子忘记了，谁都不愿意让步。刚开始，父母打架，陈峰在一边哭。后来慢慢长大，习惯了也麻木了，常常是他做他的作业，父母打父母的架。
只是有一次，小陈峰感到了恐惧。有一天夜里，陈峰的父母又开始吵架。这次吵架很激烈，但持续时间非常短。然后，砰的一声，似乎是谁摔门出去了。然后是吓人的寂静。陈峰觉得奇怪，拿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来到父母卧室。父母卧室的门虚掩着，灯也没有开。借着手电筒的光，他悚然看见母亲正低头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卷麻绳！他哭叫着扑过去，惊恐地抱着母亲的脖子。母亲抱着他放声大哭。
哲学家埃里希·弗洛姆曾说，“当一个不幸的婚姻面临解体时，父母之间陈腐的论据是，他们不能分离，以免剥夺一个完整的家庭给孩子所带来的幸福。”不幸的是，陈峰的父母就是这样一对夫妻。尽管感情早已破裂，但他们一直跌跌绊绊地维持到儿子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才离婚。
尽管父母悲壮地为儿子坚守着家庭这个阵地，但却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早已内伤严重。在学校，陈峰学业优秀，跟同学谈笑风生，似乎是个快乐的青年。但内心，他对爱情和婚姻一直充满恐惧。他曾经暗下决心，这辈子不结婚，不堕入那种可怕的伤害中。
在遇到雪梅之前，他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遇到雪梅之后，他被她身上流露出的温柔平和吸引，逐渐放下心结，鼓足勇气准备迎接与雪梅的二人世界。
对陈峰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冒险。他实在不愿意重蹈父母的覆辙，自己痛苦不说，还给孩子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为了把这次冒险的代价减到最小，他反复思考后，对雪梅提出婚后不要孩子的要求。
沉浸在爱情甜蜜中的雪梅完全不知道这要求背后的隐情——陈峰几乎从不对她谈及自己的父母。她把这个要求理解为一个大男孩对进入婚姻和要承担责任的恐惧感，她微笑着点头，并带着一点心疼和母性的宽容拥抱了提出这个条件后有点忐忑的陈峰。
一贯稳妥谨慎的李雪梅颇具冒险精神地同意了陈峰的要求。她甚至不以为那是冒险。她确信，有一天，他一定会跟她一样盼望他们爱情的结晶，珍视那个有着他俩相貌特点的小天使。在这一点，她有些过于自信了。她没想到，有时候，人心里的寒冰不是用爱和温柔就可以很快融化的。
婚后第二年，陈峰辞去了银行的工作，开始在家里炒股、炒期货。那之前，资本市场行情好，男女老少齐上阵，掀起全民炒股的热潮。起初陈峰果然挣了不少钱。有了钱之后他很快就不安分起来。他狂热地迷恋上旅游，买了一辆越野车，跟一帮网上结识的驴友天南海北地旅游，常常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
在雪梅心里，一个婚姻没有孩子，就像自行车没有支架一样，单靠两个点支地，难以站稳。她觉得孩子就是她的锚。没有孩子，守着那个玩野了心的男人，她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雪梅想起妹妹。春梅比她晚结婚一年，可现在孩子都快一岁了。爸爸妈妈也常催她快点要孩子，别拖成高龄产妇。可她已经31岁了，陈峰依然没有一点要收心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