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十点钟。北京市城东珠江绿洲小区的一套四居室。朱荻的母亲陈家秀和陈清如的母亲秦慧娟这姑嫂俩正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按照陈家的惯例,每两个月在二哥陈家先家里聚会一次。四兄妹中,老大陈家强、老二陈家先学有所成,一个是美国一家研究机构的学者,一个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
老三陈家秀是四兄妹中唯一的女儿,北京一家机械厂的内退职工。老四陈家勇在一家企业做会计。
十一点半前,朱荻带着悦悦、陈家勇与儿子陈峰和儿媳李雪梅、陈家秀的丈夫王振东与儿子阿豪陆续到达。
悦悦很喜欢戴着眼镜、一脸斯文的舅老爷陈家先,见了面就缠着他讲故事。朱荻、李雪梅和陈清如本来准备到厨房帮忙。陈家秀嫌她们碍手碍脚,把她们赶了出来。三姐妹于是进了陈清如的闺房,趁机说说私房话。
陈清如大部分时间住在单位宿舍,只有不加班的周末才回来。家里的这间闺房收拾得洁净清爽,一套卡其色的床上用品显出女主人的品味。窗台上摆着一盆淡紫色的薰衣草。一个原木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其中大部分是医学专业书。
李雪梅跟朱荻同年,都是1979年生人,在北京市一所高中做英语老师。清如比她俩大三岁。这三姐妹性格相投,彼此相处不错。朱荻也不隐瞒,将怀孕的事告诉了雪梅。
“太好了!朱荻,你要有新宝宝了!”雪梅羡慕中带着一点嫉妒。
她很喜欢孩子,无奈丈夫陈峰坚决要求做丁克。两个人为此争吵了不少次, 陈峰还是没有改变态度。
“我正纠结着呢!想留下吧没勇气,不要又舍不得。昨天一夜我都没睡好。”
“那有啥纠结的!再生一个多好啊,给悦悦做个伴。”雪梅说。
“我现在就是担心志明不同意,他以前说过,不想再要了。”
“那就好好给他做做工作呗。清如姐,你这产科医生,也给朱荻打打气!”
陈清如沉吟了一下。
“现在朱荻的问题不是技术问题。我个人的看法,孩子再小也是生命,能够留下来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说,考虑到咱们中国的国情,生二胎肯定要面对很大的压力。所以说,要或者不要,你们俩权衡之后选择。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跟苏志明统一意见。两口子因为要不要孩子打架的,我在医院见多了。其实只要你俩都同意生,其他不是问题。”
“清如姐说得在理。只要你俩都愿意要就成。至于工作啦,罚款啦,你别太纠结。为了孩子,付出点代价也值得。想想二十年以后,一个大姑娘或者小伙子站你面前,一千万咱也不换啊。”李雪梅说。
“嗯,等他回来我好好跟他谈谈。”朱荻说。
“三位女士,开饭啦!”阿豪在门外敲门大叫。
这个跟朱荻同母异父的年轻人,在一家发廊做理发师。他身穿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裤子上缀着亮晶晶的不锈钢装饰,头发染成了酒红色,刘海儿斜着上翘,造型很酷。
陈家秀觉得这个发型和颜色都太扎眼,跟他唠叨过几次。阿豪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也难怪,陈家秀再婚后生下阿豪,打小就对他很是溺爱。小时候都不听话,现在成人了,哪里还听进去母亲的唠叨?
桌上满满登登地摆满了饭菜。陈峰吸了吸鼻子,“姑,你的手艺越来越棒了啊。”
因为企业效益不好,陈家秀早早就办了内退,自己开了家小吃店。几年下来,钱挣得不多,倒练就了一身好厨艺。
一家人围着圆桌坐定。家先一家三口、家秀一家三代五口、家勇与儿子媳妇三口,一大家子11口人坐得满满登登。
“可惜大哥离得太远,不能像咱们这样,说聚就聚。”家秀说。
“大哥那一大家子人要是在的话,咱这一桌可坐不下了,得分两桌。”家勇说。
陈家强1980年去美国留学并定居,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分别有了两个孩子。
“哎,你们算算,光大舅家要是聚全的话,就有11口人。这老三要结婚了,还得多。他们一家就顶咱们三家,真厉害。”阿豪吐吐舌头说。
“也就是美国地广人稀,能这么生。中国还是得计划生育啊,不然的话,这么多人口怎么得了?”陈家勇慷慨激昂地说。
这个在皇城根儿长大的男人,虽然没考上大学,在单位也只是个小职员,但谈论起国家大事来,跟北京著名的出租车司机一样,很有点政治局常委的气势和派头。
“小舅,你这话我举双手赞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先从我做起,坚决不给国家添麻烦。我要做丁克,坚决不要孩子!”阿豪有点得意地说。
在这个25岁的年轻人眼里,做丁克是一件很时尚的事情。不要孩子,是一种潇洒的人生态度。
陈家秀白了阿豪一眼。“行了吧你!还没结婚呢就嚷嚷着不要孩子!你就光想着玩了!”
“人也不能光为孩子活着不是?中国人口负担重,不生孩子更绿色、更环保,更有利于可持续发展。我们这代人,这点贡献还是能给国家做的!”陈峰接着说。
阿豪兴奋地举起酒杯跟陈峰碰了一下。“我跟峰哥观点一样!来,咱俩干杯!”
听了家人的对话,陈家先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他是人口学者,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中国人口。年轻时,他做人口和资源的研究,打心眼里觉得计划生育政策英明正确。可越到老,无论从他的研究还是从自己家里的情况,他隐约感到,一些可怕的变化已经发生了,而且可能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在他们几兄妹中,家秀因为离婚后再婚,有了朱荻和阿豪两个孩子,他和四弟家勇都是只有一个孩子。过去说只生一个好,现在的年轻人却大有连一个都不想生的架势。
他的女儿清如,今年34岁了,按理说早该结婚生子了,可现在男朋友还没有影儿。父母急得不行,她自己却一点不急。老四的儿子陈峰,结婚都三年多了,愣是不要孩子,说是要做丁克。阿豪更不用说,顶着一头惹眼的红头发,整天奇装异服,除了吃就是玩,连结婚都嚷嚷着麻烦。要孩子?那更免提了。
这么大一个家庭,现在只有悦悦一个第三代在眼前,眼看就60岁的陈家先有些失落。
“大哥家那样,不也挺好的吗?你看咱们现在,一大家人就悦悦一个孩子,这不正常啊。”家先说。
大家有点意外地看着家先。
“二伯,你不是一直支持计划生育吗?”雪梅问。
“是的,但是情况是变化的。过去实行计划生育说是用一代人的时间把人口降下来,现在已经30多年了。而且现在生育率已经低得不正常了。不说别人,看看咱家,看看你们自己,这正常吗?”家先环视了一圈。
“二伯,您说得对!这确实不正常。陈峰,咱们今年就要孩子吧?”雪梅机灵地抓住机会,立刻把皮球抛给陈峰。
“好,再说再说!大家吃菜!”陈峰瞪了雪梅一眼,赶紧把话题扯开。
雪梅心里又委屈又愤怒。这个自私的男人,只顾着自己潇洒游荡,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拒绝她要做母亲的梦想。看着安静吃饭的朱荻,雪梅心中一动,她决定用这个爆炸消息刺激一下家人,尤其是陈峰,好让自己在争取当妈妈的战斗中多一份支持。
雪梅站起来,夹了一块糖醋鱼放进朱荻碗里。
“小荻,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来,多吃点鱼!妈妈吃鱼宝宝聪明!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咱们家就更热闹了。”
这确实是个爆炸消息。除了悦悦,所有人都停下筷子。
“小荻,你怀孕了?”陈家秀急急地问。
朱荻没料到雪梅会这样直接把她的秘密说出来,但又想起来,刚才她并没有特别叮嘱雪梅保密。说就说了吧,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的,我怀孕了。”朱荻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同时审视着大家的反应。
“哎呀妈呀!这可怎么办?你俩单位都不准生啊!要是再生一个的话,俩人都得给开除了,这可怎么办呀?”陈家秀又焦急又心疼。
“小荻,你怎么打算的?”秦慧娟问。
“怎么打算?要呗!”母亲大惊小怪的反应让朱荻心烦,她有点赌气地回答。
“要?说得这么轻巧!开除工作不说,两个孩子能累死你!志明他妈身体又不好,我这边也帮不了你的忙。唉!”陈家秀不想让女儿太受累。
“别害怕,不让你帮!我自己养!”朱荻的火有点上来了。
悦悦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奶奶看大的。陈家秀因为忙着小吃店,很少照顾到孩子。朱荻本来没觉得什么,母亲离婚后再婚,也要顾着她自己的家。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埋在心里的委屈泛上来了。
“你急什么呀?我还不是为你好?再生一个?说得容易!”陈家秀没料到女儿的口气这么冲,也有点急了。
“小荻,要我说你得现实点。北京养个孩子成本多高啊,再说还有国家政策呢。志明那可是国企啊,超生的话肯定得开除。咱这是中国,不是美国!”陈峰忍不住说。
“哼!不开除还有人不想要呢。自私!朱荻,我支持你!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雪梅气愤得声音有点发抖。
“雪梅你别老撺掇她!敢情孩子不在你肚子里,你不知道真要的话得带来多少麻烦?”陈家秀的辣嘴巴一开口就是刀,直接戳到雪梅的痛处。
雪梅把筷子一放,腾地站了起来。
“姑姑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倒是希望孩子在我肚子里,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这几年我多想要个孩子!可我就是要不到!你们理解我的感受吗?你们知道我有多难受吗?!”雪梅忍不住哭了,她拿起包打开门就要走。
清如和秦慧娟赶紧跟上去拉她。雪梅满心愤怒和委屈,甩开她们的手跑了出去。
看着李雪梅哭着跑出去,阿豪有点不以为然。“多大事儿啊,嫂子怎么这样?峰哥,我挺你!谁规定就非得生孩子不可?”转身向着朱荻,“姐,你可别傻啊。别听别人撺掇你就生,俩孩子,真得把你累成黄脸婆了!”
朱荻皱了皱眉,没有吭声。说话尖刻直接,阿豪这一点太像陈家秀了。
陈家秀自知失言伤了雪梅,赶紧让阿豪闭嘴,又催促陈峰去追雪梅。陈峰老大不情愿,在陈家勇的训斥下才勉强起身出门。
一顿原本温馨的家宴,就这样气氛突变。主妇秦慧娟招呼大家继续用菜,但除了悦悦,桌上每个人的心情都回不到刚才的轻松愉快了。朱荻有点怨气,她说不清是怨母亲,还是怨别的什么,总之是不爽。她本想带着悦悦离开,看到陈家先一脸严肃,想想还是没动。
陈家先一句话没说。作为长辈,他实在不愿意看见家庭内部出现这样的矛盾。作为人口学者,他非常清楚,这一幕的发生绝不是偶然,也绝不只在他的家里发生。
陈家先曾经去湖北一个政策允许生二胎的少数民族地区调研,结果令他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那些农村青年会很乐意生两个,没想到,真正生两个的只有三分之一左右。不生的理由大部分是“生俩太累了”、“养不起”、“一个就够了”。
调研的那几个夜晚,他夜不成眠。普通人看到的只是眼前,人口学者却要看到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之后。他心里有一个预判,按照目前全国的生育水平,未来中国很快进入人口负增长,同时伴随的是老年人口的巨量增加和青少年的锐减,这将是一个灾难性的可怕景象,中国所谓人口大国的幻象将会消失。
陈家先很清楚,这个预判如果发在博客上,他这个人口学者一定会被拍砖。很多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中国是人口大国、人口太多的观念早已成定见,要想改变非常难。陈家先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但一次又一次的调研和推算,都得出同样的结论。家里活生生的事实更印证了他的推断。
他写了一些文章,呼吁尽快调整生育政策,但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反应。同行里有几个跟他看法相同,但也只局限于小范围交流,或者最多在某个研讨会上发发言,仅此而已。
他把几篇文章放在博客上,倒是引起了一些讨论,有些反对计划生育政策的人挺他,但更多的是对他的讥讽和辱骂,认为他这个学者别有用心,无事生非,造谣生事。
在如铜墙铁壁的基本国策和民众成见面前,他的努力像蚂蚁撼树,几乎没有多少波澜。而作为一家之长,他甚至连自己的晚辈也影响不了。陈家先感到无言的悲哀和深深的忧虑。
饭后,陈家先招呼朱荻到他的书房。
对这个聪明上进的外甥女,陈家先一直很喜爱。父母离婚时,朱荻才七岁。陈家秀再婚后,朱荻大部分时间在舅舅家,跟清如住在一起。陈家先心疼这个缺少父爱的女孩,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
“舅舅,我该怎么办?”朱荻也很想听听人口学者的建议。
“小荻”,陈家先说,“要是过去,我可能会建议你按政策办,但是现在情况确实变化了。根据我的计算,现在全国的人口出生率已经很低了,政策早就该调整了。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建议你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决定。能留就留下吧。真正理想的状态是生育自主,你们夫妻俩自己决定。”
“你跟清如姐说的一样。生育自主,谁不想自主?可怎么能自主呢?又是罚款,又是开除,代价实在太大了。谁敢呀?”朱荻无奈地说。
“是的,自主生育是个理想状态,在中国现在确实还有很多制约。但我想这是阶段性的,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陈家先说。
“您有没有内部消息?政策是不是真的要变了?今年两会好多代表委员都建议要调整政策呢。”朱荻期待地问。
“变是该变了。根据我的研究,2003年是生育政策调整的最佳时机。现在已经晚了好几年了。但中国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具体能不能很快变要看领导的魄力。我本人不太乐观。”陈家先说。
朱荻心里拢上了一层阴云。当了多年的记者,她很清楚,中国的许多政策从酝酿到改变,往往都是历时多年甚至十多年。尤其生育政策,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政府一定会更加审慎。
但是肚子里的宝宝不能等啊。朱荻觉得自己像一只在风浪里的小船,四周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