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钟,苏志明准时上床。他温存地搂了搂朱荻,很快就入睡了。朱荻躺在黑暗中,听着苏志明香甜的鼾声,头脑异常清晰。一想到药物正在对孩子发生作用,她的心就揪疼。
一股仇恨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人虽然一动不动躺着,意念中却仿佛伸出许多只尖利的爪,将身边这个可恶的男人撕扯得鲜血淋漓。
仿佛另有一个朱荻盘踞在天花板上审视着躺在床上的朱荻。在那个朱荻眼里,躺着的朱荻仿佛变成了一个恶魔,龇出可怕的利齿,又仿佛一个失去幼崽的母兽,在愤怒中低沉地咆哮。
黑暗中,朱荻听见自己牙齿咬啮的咯吱声,吓了一大跳,刚才的感受似乎是幻想,又似乎是真实的。她恐惧地想起刚才的一幕。她原本不信鬼神,现在悚然发现,原来魔鬼就在自己心里,原来自己就是魔鬼。
迷迷糊糊之中,朱荻慢慢地滑入梦乡。
这是哪里啊?空气如此清新,天空是洁净的蔚蓝色,有许多的绿草,在风中悠悠地招摇。朱荻赤脚走在草地上,脚心凉凉的,痒痒的,很舒服。
“妈妈!咯咯咯!”一阵清亮的笑声传来,朱荻循声找去。竟然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孩!他穿着红肚兜,留着阿福头,眼睛亮得像晨星。这孩子边笑边向她招手。
朱荻喜极了,正要快步向他奔去,却被眼前的另一番景象吓住了。在小孩子的背后不远处,有一条极大的长蛇,正飞奔过来。似乎不是蛇,肚子上还长着四只利爪。头上有长长的角,眼睛大若铜铃。这怪兽张开大口,带着嗜血的兴奋飞奔过来。
当朱荻看见怪兽的大口时,惊呆得要大叫出来。只见这怪兽口腔深处堆满了婴孩的残骸断肢,隐约可见胖嘟嘟的小腿,圆嘟嘟的小屁股,甚至还有几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其间散落。又有几双胖胖的小手挥动着,似乎在求救,似乎在挣扎,又似乎在控诉。
那怪兽直奔着小孩子而来。小孩子丝毫不知情,还在冲朱荻笑吟吟地乐着,小小的手臂伸展开来似乎要拥抱她。朱荻拼命想冲过去,抱起孩子飞奔而逃,但双脚却被死死粘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看着怪兽就要把孩子吞下去,朱荻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喊道:“不!不要!”
这一声大喊将朱荻从梦乡带回来。花了好一会儿,她才清晰地明白自己现实的处境。想起梦中那可爱的小男孩,又想起十点钟吞下的药片,朱荻疯了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冲进浴室,把手指伸进喉咙,哇哇地吐起来。
吐完之后,她又冲进客厅,打开灯,定睛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药片是十点钟吃下去的,现在已经五个多小时了。完了,晚了!朱荻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她慢慢走回浴室,反锁上门,坐在马桶上悲伤地哭起来。
活了三十多年,除了父母离异之外,朱荻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从小学开始,她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家里的奖状一度贴满了墙。高中她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学习成绩没下过前三名。她考取了很好的大学,又读了国内知名大学的研究生。她所在的报纸在国内很有影响,她是记者团队中的佼佼者。她出入各种高级场合,采访过许多高级官员和CEO,在微博上她有上万个粉丝,她的文字常常得到人们的赞许。父母把她当成骄傲,儿时的伙伴仰望她的成功。她自己也是自我感觉良好。是啊,她在北京算得上绝对的中产阶级,有车有房,有社会地位,在众人面前出现时常常是光鲜亮丽的。
然而在这样一个深夜,当一个人坐在马桶上哭泣时,朱荻深切地感到,所有这一切,离她都很遥远。她感到自己体面的外衣被剥落,真实裸露的就是这样一个软弱而可怜的女人——她没有力量保护好自己腹中的胎儿,任由他受到伤害;她没有意识去维护自己的权利,在压力之下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她只是想留住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行呢?!她恨苏志明,她恨那无端加给她压力、不允许她留下自己孩子的黑暗势力,她更恨自己的懦弱和犹豫。
但是在这个死寂的黑夜,她压抑的哭声有谁能听到呢?紧闭的房门挡住了她的哭声,丈夫和家人在熟睡,邻居也在熟睡。她感到这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封闭空间像牢笼一样紧紧地禁锢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梦中那个可爱天使的笑脸出现在眼前,想到这孩子已经被自己杀害,朱荻压抑很久的情绪决堤了。一种要破坏掉什么、砸碎什么的冲动充满了她。朱荻随手操起马桶搋子,闭着眼睛疯狂地捣向卫生间里所有的瓶瓶罐罐。“哐当”一声,玻璃镜面被砸碎,掉落下来。溅起的玻璃碎渣刺破了朱荻的手臂,鲜血流了出来。朱荻全然不顾,还在拼命地捣着,砸着。
“小荻!小荻!你怎么了?快开门!”苏志明焦急地在门外转动门把手。他在睡梦中被玻璃镜面砸落的声音惊醒,却发现卫生间的门被反锁,里面叮叮当当的碎裂声伴着妻子失控的喊声。
婆婆也被惊醒了。“小荻,你开门啊!快出来啊!有什么事,你给妈说!”老太太急得掉眼泪了。“大明啊,你又犯什么浑了?!你是不是又逼着她去流产?这都造的什么孽啊!”老人转身责骂儿子。她知道,一贯随和的儿媳能有今天这样异常的行为,一定是儿子又做了什么恶事。
“小荻,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小荻!千万不要!”苏志明开始疯狂地撞门。他内心充满了恐惧。难道是朱荻想不开要自杀?他几乎不敢想。这个男人一直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作为这个家庭的掌舵者,他的英明决定会使这个家庭远离一个深深的泥沼,也使自己免于被动。
至于妻子肚子的生命,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就是刚刚形成的一个胚胎吗?他对这个胚胎毫无概念,他也不愿意让自己对这个胚胎产生什么样的感情。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小东西,他并不欢迎。
的确,他不在乎这个孩子的离去,但他在乎妻子的去留。他不能想象没有朱荻的生活。如果朱荻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他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撞门声惊醒了熟睡的悦悦。她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婆婆赶紧过去抱着悦悦出来。“悦悦!快喊妈妈!让妈妈快出来!”
“妈妈呀!妈妈快出来!”悦悦哭着大喊。
门被撞开了。三个人惊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卫生间里一片狼藉,碎裂的玻璃和瓶瓶罐罐凌乱不堪。朱荻抱着肩,呆呆地坐在马桶上。手臂和脚腕上流着血。
苏志明冲进去,心疼地把她抱出来。“小荻,你不要吓我们!你怎么这么傻啊!”
婆婆也老泪横流。“傻孩子啊,你可不能这样!悦悦,快抱抱妈妈!”悦悦从婆婆怀里侧过来,搂住妈妈的脖子放声大哭。
朱荻表情木然,一言不发。她的喉咙好像被锁住一样,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婆婆哄着悦悦睡觉去了。苏志明拿出药棉和碘酒,帮朱荻处理了一下伤口。恐惧退去之后,在心疼之外,他多了一分对妻子的埋怨。只是去流产而已,怎么会有这样怪异的举动呢?把一家人吓得不轻。但看朱荻这样,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帮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安静地躺一会儿,自己坐在床边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