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朝殿之上。
孙桓、余咎、汲鼢,三个人整整齐齐在跪成一排,前来谢罪。
卫公静静地看着这三个,半晌没有作声,心里琢磨着,这阵势,是来谢罪的么?只觉气氛压抑了好一会,才这怒带揶揄地说道:“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午市行刑,竟能搞出这么多的故事,不就是杀个赵骞么?非得都得搅和进来?啊……平白无故的多出一个人来,还什么天刹之子?”
卫公顿了顿,嗤鼻道:“大夫孙桓,你来领罪?丞相余咎,你来领罪?府尹汲鼢,你也来领罪?相国蔡桐,你要不要也来领罪?司马宁嵇,你要不要也来领罪?啊……”
卫公没没好生气地说完,倒是俨然一副淡定自若地神态将身子往后倾去。
相国蔡桐环视左右,见众人皆是一副肃然,诺诺地奏上前去,说道:“微臣不敢,虽然此事……微臣调和过丞相与大夫,但后来,并未有介入……至于这赵骞之子一说,微臣更是闻所未闻呐。”
卫公鄙夷地看了蔡桐一眼,蔡桐这才知道,卫公只是说气话,打趣地退了下来。
“众爱卿倒是也别跪成一排……”,卫公将身子摆正,盈盈一笑,转而说道:“这峰回路转的故事,寡人倒是想细听,来,爱卿倒是给寡人慢慢道来……”
卫公的笑显得阴诡,朝堂上凝沉的气氛越发压抑。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挪动身体,也没有一个人左右环视,只将此话当成气言。
“哦……难不成,还要寡人扶你们不成?”,卫公说道,三个人听后,这才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例成一排。
“一个一个道来,开诚布公地讲,只当是听故事,无需简练扼要。”,卫王说道。
“臣先给君上讲两个故事。”丞相余咎说道:“昔日,我邻国晋国攻打虢国,这晋国与虢国中间隔着虞国,虞国国小便应允,晋国在灭掉虢国的同时,于返回途中又将虢国顺道灭亡了,是为‘假道灭虢’……”
“假道灭虢,嗯,这事我们都清楚。”,卫公道,“丞相继续说。”
“昔日,有一小国,名曰夙繇。依然是我领国晋国,欲攻夙繇而无车道,不便于大军出行。遂铸大钟相赠,方车二轨以遗之,于是夙繇国君便斩岸堙溪以便迎钟,而晋军乃布车列兵于车后,以灭夙繇。”
“丞相所讲之事,可与我卫国有关?”,卫公问道。
“君上是想听和卫国有关的?”,余咎说道:“好,那我就讲讲和卫国相关的,还是这晋国。”
卫公倒是来了些兴趣,身子微微前倾。
“昔日晋国智瑶刚接替执政不久,吴国遣使造访,途经我卫地,执政宁文子相迎,赠以厚礼。国事访问完毕后,智瑶命人用区轮送吴使返回,吴使心生纳闷,暗访后才知船中装载晋军,欲趁路经卫国时攻破卫国,吴使因卫国厚恩,遂装病不回,卫国方才躲过一劫……”
“哦,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莫非是丞相杜撰出来的吧?”,卫公惊诧道,凝目望向群丞中的太史据说道:“史官,丞相所说,是否属实?”
太史据慢慢从人群中走出,揖礼道:“回君上,丞相所说之事,确有其事。”
“嗯……”,卫公点点头,思索有顷,说道:“兴许是事情没有造成恶果,我等反而没有吸取教训。若那智瑶得逞,只怕我等追毁莫及。”
太史据回毕,见卫公点头,默默退下。
“……依然是那晋国,依然是那智瑶……”,余咎继续说着:“智瑶有意效仿先祖之计,于是送我卫国四匹良马,并宝玉一枚,大夫南文子警觉,进谏防备,果不其然,智瑶带晋军前来,见我卫国防范森严,遂退兵。智瑶见计谋被识破,后突然处罚嫡长子智颜,并要将其发配异乡,南文子又见谏,智瑶向来有德,突然无缘无故获罪流放,事有蹊跷,又加防范,智氏计划再次破产……”
余咎滔滔不绝,一连讲了好几个故事……卫公一再询问太史据,均说有史可查。
“好啦……”,卫公说道:“丞相所讲之事,可与这赵骞案有关?”
“有!这赵国本就属于晋国,魏、赵、韩三家分晋而出。”,余咎说至此,潸然而跪地道:“君上,赵国亡我卫国,灭我宗祠之心不死啊……”
卫公见余咎如此动情,意知余咎有话要讲,也驳不得他情面,只好倾心听之。
“赵敬侯即位,赵军西出太行,涉漳水,占我大片土地,迁都邯郸,那年齐国发生田氏代齐,无人关注赵氏伐我。赵成侯三年,成侯夺我七十三座乡邑。赵成侯十年,夺我甄城。赵成侯二十一年,又夺我漆与富丘两地……”,余咎哽咽道:“君上,诸强争霸,我卫国羸弱,你可知羸弱到何种程度?”
“赵、魏、齐你征我伐,争夺的土地却是卫地,战事却与卫国不相干。赵国侵占,魏、齐两国行军讨伐,魏军却视卫地为己土。我卫地虽西至平丘,南至左氏,中间与魏地错壤,河间之地更甚是共有。凋敝如此,却有人堂而皇之说,魏卫如同一家,窃以为魏能保护卫国,岂不知,附庸、臣属何异?”
“附庸”二字一出,所有人皆是心中一愣,即而又转向沉默,那是所有不愿意明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卫国虽属周室正统,却一直是小国,早年为楚国的保护国,齐桓公时又得齐国庇荫,成为齐国的保护国。三家分晋后,则又成了魏国附庸。
余咎此话说出,所有人自是明白其中道理。正是因为漆与富丘两地之事,这才引发了魏、赵之争,进引魏国攻至赵国邯郸,齐国这才围魏救赵。经马陵、桂陵两战,魏将庞涓战死,魏国独霸宣告结束。此役,魏国为卫人付出了太多,尽管初衷是魏、赵对于在卫地的势力纷争。但从诸国看来,几乎可以断定,卫国已隶属于魏国了,只是名义上,卫国还是周室封国。
“城外是乡,乡外是野,向来过境他国,均借道乡野之地,远避他国要害。赵国要借道去宋地,理应借道魏地过宿胥口,从济阳达到宋地,走大道方为上策,赵国却偏偏想走西河,经刚平,插濮地而过,大有假道灭虢之意。君上,卫国命运多舛,不可再示弱了。赵国一再挑衅,将军据理辩之,反倒反咬将军一口,不战而斩将,实在是寒了众将士之心呐!”,余咎如泣而诉。
余咎之言,分明是切中要害,道出事件本末,字里行间,无不恳切。朝堂却是一片哑然,众朝臣皆是唯唯诺诺,眼神似是望向卫公,余光却环视左右。
卫公也是默不作声,凝目望向众臣,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头却是沉甸甸的。卫公自是明白,余咎此番恳切,照理来说,众人的眼光皆指向自己,当是被逼无路,只能应允,继而,一番义奋填膺,慷慨陈词之后,整个朝堂为之鼎沸。
然而,卫公却选择了沉默,卫公的沉默原自于自己愣晌的那刻,群臣眼神中的游移,他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余咎此番肺腑的陈情并没有激发众人的斗志,看到的是萎萎靡靡。尽管几十年烽烟四起,卫人苟且偷生,但至少也并未妻离子散,他这也决定了卫人蝇营狗苟的生性。
世人常常以果论因,卫公显然明白,此时的自己定会被后人诟病,打上怯懦的标签。而此时,只有自己清楚,战或不战,抉择起来是多么的艰难。兴许激扬图强后,轰隆的战鼓声里,能将懿公之后所有压抑在卫人心底的戾气迸发而出,驰骋诸侯争霸的疆场里,咆哮出属于卫人自己的怒吼声。
但,也如同那昙花般,美丽的绽放,而后凋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自是有他的资本,可泗上之地一马平川,四面皆霸,倘若逞一时之快,强敌会潮水般的从四面涌入,又如何能效仿?所谓的英雄,无非就是披甲执戟,血染战袍,马蹄随着嘶吼声高高地抬起,那英姿飒爽或许能因此定格,但留给后人景仰的却是开满彼岸花的坟茔。
群臣眼神游移,可卫公并不想以此来得出怯懦的结论,此时局势并未明朗,他相信,若是敌人兵临城下,每一个卫人都可以成为英雄。
卫人始终记得,卫国曾出了个终日只知奢侈淫乐,喜好养鹤的君主卫懿公,竟然赐给鹤官位和俸禄,因此遭致臣民怨恨。终于,赤狄攻打卫国,懿公兵败被杀。卫人记得懿公的奢侈淫乐,同时,也记得赤狄入侵的时候,懿公凛然出兵亲征,死时身上的肉都被狄人分食,只剩肝脏,大夫弘演心疼懿公,遂掏空自己器官,把懿公肝纳入身体之内。懿者,美德也,卫人送其谥号“懿”公,并非嘲讽,而是卫人用心体会到了懿公生前连自己都不曾体会到的美德。
卫公相信,所有的大臣,都有属于他们的“懿”德,卫公不敢轻易去鞭策,此时,连自己都不敢回应余咎,那也是群臣心中所忧。他也知道,回拒,对余咎、对自己都是多么大的伤害,那坦坦阵情,揪动起了每一个神经。
可,也不能一直就这么沉寂着,众臣的目光如炬,作为君主,更多的时候,就是在这种两难的处境下,做出决断。若此时,走出来几人附议,卫公也不至于如此惆怅,卫公的决定也不至于违背众臣之愿啊。卫公双唇微启,半晌,硬是没发出声来。
“君上……”,有人走前揖礼道,出来的正是司马宁嵇。
卫公悬起的心,这才稍微平静,对于他来说,宁嵇的说话,就是自己的救星,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不管是支持也好,反对也罢,至少,能将如此凝重的气氛稍作缓和。
“为臣认可丞相所说……”,宁嵇说说道。
众臣一听,皆指眼望向,司马之职,执掌军队,佐政辅国,权势重大,常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因而司马的立场往往能左右国家的策略,众臣听其之意,是有意袒护下属,势必走向战争,诺嘘之声,蠢蠢而动。
宁嵇顿了顿,望了望一旁边依然跪着的余咎,又望向卫公,接着说道:“……只不过,为臣觉得,丞相所言为国策,而不是案件身。”
宁嵇话一落音,余咎似是有些激动,微微颤抖的头转向蔡桐,自己好不容易将卫公带向此番境地,只有如此,才能挽救赵骞一家性命,偏偏这宁嵇又搅上一局。
余咎正欲说辞,卫王看出名堂,抢问道:“哦,司马倒是说说,有何不同?”
“看似一致,实则是将赵骞之事拨高到了国策的高度。”,宁嵇说道:“丞相有诡辩之嫌。”
“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诡辩了?”,余咎激动不已。
“丞相!”,宁嵇向余咎揖礼道:“丞相之言,确是慷慨陈词,句句在理,在下也由衷认可丞相所说。然而,丞相却将赵骞案件绑架于国策,岂不是诡辩?”
“我看,倒是你司马大人在诡辩吧?!”,余咎气急败坏。
卫公心想,宁嵇此言,虽说也在理,可细细想来,更像是搅局,好好的朝堂议事,竟被他搅成了辩论。但若余咎非要死磕,二人倒是可以好好辩上一辩。
宁嵇站直身板,朗声说道:“君上,宁嵇作为司马,并非怯战,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君上即立宁嵇为司马,当对本职负责。戎者,战也,将军之责是以胜为己任。但做为司马,则需考虑利,若战而失利,如马陵之战,魏国尽失其利,又为何而战?今天群霸相争,我卫国居寡,只有度世守成,方是上策。”
司马这一席话,又恰好切中卫公思量,但与丞相之说,两者又均有其理。二人均是将要害拨高到了极致,已无退路,卫公也算得上睿智,却也思索不出如何休戚。
“那依司马之言,赵骞之命该绝也?”,余咎干脆将命题直接转向赵骞,将上宁嵇,看他如何回复。
宁嵇倒也不急,从容地回答道:“丞相之虑,自有丞相的思量,战与不战,以何守成,在下不敢妄议,国之大策,丞相所司,百官之首,在下以为,卫国去向,若不能朝堂辩得,则应由丞相与君上为衔领诸大夫,堂议而得。”
宁嵇此话,可谓是将皮球踢得相当漂亮,又将矛头指向了余咎自己,话处之音是在指责余咎,身为宰辅之丞,却未能给卫国指条明路。
余咎额头黑云直压,心中大是激愤,卫国活得窝囊,卫君当得也窝囊,难道自己这个丞相就当得不窝囊?环境如此,是由得自己能够选择么?如真可以,余咎是巴不得把整个卫国搬迁到别处去。可,周天子分封之初,各国之间还有乡野无人之地,随着水利的兴修,农耕的发展,手工艺的更新,人口成倍增长,最初只封城邑,现在连乡都封邑了,如何搬得?
朝堂气氛更加凝重,宁嵇正气凝然,余咎却是恕不可遏,众臣更是摒气而望,虽说两人都是为了国事而争,但如此般斗法,也难免不生出私怨出来,这是卫公不愿意看么的。
就在此时,相国蔡桐走了出来。
相国一职为世袭官职,为文官总长,诸国均有设置,也有设置左、右相,进而弱化相国权力。卫国设丞相一职后,进一步弱化相国之职,保留基本权力之后,更有世袭象征意义。
“下官愚笨,恕请君上原谅……”,蔡桐缓缓地向卫公揖礼道,却又望向二人,说道:“蔡桐不才,丞相与司马所说之事,蔡桐是愣怔了半晌,似是有所顿悟,却又思绪闭塞,二位所议之事,蔡桐本是清楚,这会却又迷糊了。”
蔡桐一副懵惑的神情,倒是让卫公心中顿生欣喜,又是一个搅局的角。
“好像呢,二位议论的是大略方针……”,蔡桐故作一番不解之色,说道:“可在下只知今天所议之事为赵骞案件……可二位谈来谈去,却谈到了大略方针,若是这大略方针非议不可,在下倒有个陈情。”
说罢,蔡桐转向卫公,揖礼道:“君上,这大略方针不适合朝堂众议,况且本未作议题,是否转而后堂议事?即是社稷兴衰根本,就当各自思量再三,再作商议,为臣有请,暂且搁置议题。”
卫公、群臣听此,均是欣慰。
未等众臣附议,卫公急忙回答道:“就依爱卿所请,各位先请回位,其爱卿,是否还有所述?”
折腾半晌,却是什么结果都得出,司马宁嵇心有所慰,丞相余咎却是不甘,满腔的热血竟然未能挽救赵骞之命。
做丞相的,最害怕的就是君主的中庸行事,最让余咎担心的,倒是朝会之后,将辩论定为“方针大略”,赵骞案仍旧依法行刑,也只怪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非要一开始就将事情推向国家大政的制高点,反而自我掣肘。
余咎仍想开口,却见卫公已将视线望向群臣,只得叹了口气,诺诺地退了下来。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