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连,时光阡陌,激浪拍打岩石,转眼千年……当史学家凿出累累尸骨,泣诉王冕威严背后的种种罪行。“英雄”的史诗如凯歌般的被传唱……
又有谁会在意,曾经那些佝偻着身躯哀婉叹息着百姓的国君。留在他们身后的,仅仅是史学家的一句“小国无世系”……
待众臣离去,卫公走下台阶,来到汲鼢身旁,说道:“府尹,赵骞何在?”
汲鼢答道:“处理当日事务者为大夫和丞相,下臣不知。”
“你且前往大牢,替寡人办一件事。”卫公说望向汲鼢,语气似乎是在委托。“你也不用跟我捏着,想必你也算得出,那赵骞定会返回牢中,你去给我把他放了。”
“君上,下官官低位卑,此事应交大夫、丞相、相国来处理,怎么由得下官前往?”,汲鼢倒也知晓人礼,不敢替卫公施恩。
“孤乃是念得你与那赵骞之子尚有交情,你且前往,稍带慰问之辞,顺便给他放了。再怎么,你与那所谓的京畿四少交道打算不算少了吧?”卫公说道。
汲鼢这才想到,这君上是死要面子,不肯认错,明明有意放人,却又不想挑明,停顿片刻并说道:“下官还请君上赐命。”,说完这话,又见卫公有些迟疑,便解释道:“西河边境那里,此时将军最好是别去了,赵、魏、卫错壤之地,臣恐怕将军再生事端。但就此把将军放出,君上是想让他上哪?只怕他回府中只会闷愤生疾啊。”
卫公听完,连连点头首肯,心里想,却没想到,这汲鼢竟这般心思缜密,之前倒是没想到。卫公思索有晌,回答道:“孙诺正好从左氏回来,车马劳顿,就快到中秋了。这孙家二兄弟本就有隙,不如让他们聚聚吧。军中不可一日无将,那就让赵骞前往左氏,暂代孙诺职位。”
“哦……孙将军回来了?那宋国……”,汲鼢望向卫公,自知失言,立刻打住,说道:“若君上肯召前往左氏,他定以国事为重,将这行刑之事抛诸于脑后。”
待汲鼢说完,卫公便拉着相国蔡桐的手说道:“我怕这赵骞以为汲鼢私放,不肯离开,还请相国陪同汲鼢前往,毕竟你是蔡氏执事,只需一旁见证即可,可别待慢了这赵骞,你一向为人谦和,也可从中调和。”
相国蔡桐连连点头,想到,能以这种方式结尾,岂不喜哉。
卫公示意二人可以起身,那汲鼢却跪拜在卫公前面,抽泣起来:“君上,这赵将军走后,下官就别回来,呆在里头算了。朝堂之上,下官据理为将军脱罪,这将军现在是没罪了,可下官这忤悖之罪,咆哮朝堂之事,却是逃脱不得。”
卫公立即弯腰想去扶起汲鼢:“汲鼢,寡人自知你一片忠诚,朝堂之言,确有激怒寡人,可那也正是体现你一片赤诚呐。”,谁知那汲鼢就是不肯起来。
“君上,你这仁厚之心我等都明了,但若君上赦免赵将军,又对任何人都无惩戒,岂不让众人意以为君上好欺?”汲鼢望着卫公,眼含泪水。
卫公泪汲而下,只得连连点头,相国蔡桐在一旁也以襟抹泪,二人一道将汲鼢扶起。
相国蔡桐这才与汲鼢慢慢走出,边走边说:“亲家,我琢磨着,你也就在里边呆一阵子,算是宽慰众臣之心,君上贤明,要不了多久,也会找个机缘把你放出来。家中之事,我自当替你操劳。”
二人才走出王府,这冯元便由人搀扶着过来,见离朝堂不远,便推开左右,独自慢步向卫公走去。
话说庭外那兄弟二人,尹冲和孙执,见众大臣均已出来,且都叹摇着脑袋,忧心冲冲。半响之后,汲鼢又与相国蔡桐寒暄着朝大牢方面而去,已至近黑,又久不见丞相余咎出来。便起身回去告诉公诉单。
这二人心中有许多不解,纳闷着没怎么说话,低头一直快步小走。
待至一巷口,尹冲眼角余光处,瞥见巷子另一头有一黑影似如飘过,便拍了一下孙执肩膀,示意一下,急忙小跑跟那黑影而去。
尹冲一路追踪,几回看到黑影闪过,只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却又未见人面,怕惊扰到黑衣人,确实不敢呵令,这一下子又跟丢了。一直寻觅至城西,已是无路可寻,这才准备返回,却走至两房中一堵院墙时,隐约听到有人私语,便轻脚走近院墙。
墙那头有声音说道:“……这赵骞的案子大致就是这个情况。这是你们要的,我都写在这绢帛之中,另外,你们答应我的事……”
尹冲才听到这里,那孙执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拍了一下尹冲,说道:“累死我了,我都找你半天了,也没见……”
“不好,有人。”院墙那边传来低声。
尹冲立即跃身而起,一手抓住院墙,一脚踩到孙执肩上,纵身翻上墙头,这孙执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坐摊在地。
谈话二人,一胖一瘦,均用黑布裹面。瘦子头顶一帘幕斗笠,见那尹冲出现,一脸惊诧,压低斗笠,说道:“我先走了,你自己解决。”,说完调头快步而去。
尹冲立刻跃身而下,脚才落下,身子都没站稳,胖子便一脚踹了过来,尹冲顺即仰面躲过,那一脚将尹冲背后的墙踢出个大洞,几块砖随即掉落,灰尘扑面而下,可见,这胖子也是个练家。
尹冲双脚微弓,执地的双手使劲一推,跳跃而起,朝那瘦子追赶,岂料那胖子顺势一拳,尹冲转身旋转而躲,身子已是贴到胖子胳臂之上,隐约感觉到胖子结实的肌肉,看来,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尹冲一边望向瘦子远去,一边和胖子较量起来。
还未打两个回个,这孙执已经饶过民房跑了过来,二人看了孙一眼,岂料,这胖子见又有人来,乘尹冲分心,迅速跃身而逃。尹冲急忙追赶,却发现那瘦子盯在远处,心想那瘦子定是重要人物,便向那瘦子追赶而去。
赵执见这一幕,却傻眼地看着那胖子远去的身影,愣是一动也没动。
尹冲一路追赶着,那瘦子也是拼命逃跑着,并没有半点想和尹冲打斗的意思,追了好一会,加之天色竟已完全看不到光线,还是把瘦子给跟丢了,此时,已是一身疲惫,才喘着大气,走至一户亮着灯的大户人家门口站着,方便一会孙执前来找得到他。
这会,却又见一穿着皮甲军盔的军士,也是喘着气向他走过来,倒是没有寒暄,便径直问道:“少侠,刚才发生什么事了?那黑衣人是干什么的?”
尹冲便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出来,那军士也说见到黑衣人,追赶一会也没追上。寒暄之下,尹冲这才知道,军士乃是京畿护卫长,田倚,适才受卫公之命去了趟牢房,返回途中才遇到此事,这田倚拜谢完后,便离了去。
赵执返回后,便与尹冲一道赵往住所。
余咎一人坐于偏堂,慢慢地品着适才下人呈上的热茶,心里头却是一副不安,朝堂之上的不安,至此心悸未平。才把又啜了口的茶杯放下,卫公已进入偏堂。
这卫公并未走到上座,而是径直向余咎走来,凝目望着余咎,厉声呵道:“丞相余咎,丞相所司何职?”
余咎听这一呵,双手一颤,已是将茶盖倾倒,方才缓过声来,明白卫公是前来问罪,立即便站了起来,扶平皱起的衣服,望着走过的卫,缓缓地回答道:“丞相者,上佐君王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边境,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外镇抚边境?小国不修文功而尚武德,其祸莫焉。天下之势,丞相不知?前有借尊王攘夷以事霸业者,后又堂而皇之吞疆拓土,我卫国适有不才,也曾参与会盟,欺强凌弱,逞一时之快,涂炭生灵,何哉?”,卫公边说边走,已是走到余咎面前。
“君上,赵国欺我太甚,一再侵我国土,而如今,再不反击,只恐连偏安一偶之地也没有了……”,余咎潺潺地说道。
“丞相所言,寡人岂能不知啊,如今天下,卫国何去何从,已是两难啊。”
“也许还可以……”,余咎正准备献策,卫公却举手止顿。
“丞相所思,诸卿所想,寡人怎能不懂?”,卫公微微闭目,轻叹道:“我卫国与诸霸错壤,危亡于旦夕。那宋国、鲁国虽也势微,好歹国土也是连成一片,而我卫也则不然,与周边各国均有错壤之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放眼望去,已是满目疮痍,”
余咎静静地望着卫公,表情平静,心中却已泛滥,自己所思所虑,卫公却是早已洞悉秋毫,不免感慨。
“但卫地也是各国往来必经之地,多有纵横捭阖之士游说,高士们所论,寡人也有所思虑,众人都说,卫国可生存于夹缝之种,借诸霸之争,捭阖渔利。卫慎公当年,也曾依靠魏齐伐赵,出兵攻取赵国刚平,占据中牟,夺取赵国河东大片土地。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我卫国积弱,却无力防守,所占之地,也悉数落入魏国之手。孝经有云: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看热闹者,不嫌事大。门客贤士终究只图一己名利,轻拧眉头,百姓生灵皆是其博弈砝码。成败与否,君主难辞其臼,纵使门可以命相抵,又有何用?”
“君上何不招贤士前来,估且听听,可有安邦治国良策?”,余咎说道。
“叹……”,卫公叹息道:“我就知道,你对那公孙单还不死心。寡人思的是民生,那公孙单考虑的却是功名,道不同,不相为谋。莫说他公孙单心中是否有民生,仅从他行事来说,投机取巧,把玩人心,此等阴邪之人,我如何用得?倘若我招来而不用,不明世理者,反觉寡人苟安不思进取。倘若那公孙单谋略激进,开创大治,我卫地富虞不假,却也怀碧有罪,强邻觊觎之心恐怕更甚。”
说罢,卫公沉默不语,二人深思许久。
“余咎知罪,有负于君上……”余咎惶惶起身,欲再跪拜……
卫公还未待余咎跪下,便已将他扶起,安置到坐位上,渡身走到茶桌边的另一位置上,托衣而跪坐,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这才接着说:“丞相来我卫国几岁?”
余咎揖礼道:“余咎不才,已来卫国四十年有余,两度为相,得君上错爱,才辅政君上近二十年。虽余咎非卫国之人,却早已不提旧地,早把自己当成卫人。”
“丞相多虑了,寡人并未把丞相当外人。”卫公说道:“我卫国四大家族,辅政多年,且并无间隙,与本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国之职,看是与丞相同职,我却偏不撤去一职,所谓何用意?丞相自当游走其间,司马宁嵇慎言,却也是明大义之人,并非不堪大用。相国蔡桐,为人谦虚。孙、赵二家,早已形如一家,大夫孙桓,因王兄之事,芥蒂于心多年,寡人已多次疏导,这孙桓仍有芥蒂。这坊间有云,外患灭其弱,内患灭其强,孙桓始终担心其家族势大,而被寡人与蔡、宁二家忌惮,反其道而行之。遂,逼迫其弟孙磐戎边不召不归。其弟孙诺为将四方,即便回京也不曾相见。这赵骞,一来是其旁亲,再者又与其为连襟,如今赵骞犯事,他不为赵骞帮衬一二,反而尽其极显其认法不认亲。孤不惧其不公,惧其无私呐。”
余咎静静地听着卫公说话,没敢丢掉一个字,刚才听卫公谈到民生,以为卫公所虑之事,也只是百姓疾苦。却不想到,竟然思绪如此缜密,更或许,这才是危及民生的最大隐患。听完才有感而发:“是啊,谁无恻隐之心呢?反其道而行,长此以往,只怕泯灭人性啊。”
“他国只望大族生隙,而孤,是唯恐孙、赵二家不和。”,卫公望着余咎说道:“丞相非大族之人,却又有德望,调和之事,丞相不为,还指望寡人不成?赵骞一事,丞相怎么一人承享贤明?”
“独享贤明?”,余咎呆滞,不明要义,反问道:“君上能否明言?”
“曾有人说,那逸才骄子太过才华,致使他人不忠、不仁、不义、不孝……寡人只怕,丞相太过贤德,更反衬孙桓无德啊,丞相是该留机会给孙桓作为啊……”
余咎连连点头,心中却是一惊,陡然想起那日刑场离别,孙桓望向自己的个愤恨的眼神,却是在卫公这一言之中道出玄机。那蔡桐算起来,也与府尹为亲家,朝堂之上,也敢为其解围,并没有人道其枉私,这便说道:“君上,我余咎枉为人臣,竟活到这把年龄,却也不明人情世故,是为臣错了。”
卫公连连按下余咎双手,连连点头,接着说道:“方才,我让你与府尹、相国都留下,这司马心宽,倒也没什么。我是怕那大夫心中不悦,即便留你几人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如此大事,他定会有种被隔阂的感觉,我已让冯公公前去他府上喝茶,大道理是不用讲,便也可宽了他的心,但此法不可常用,以后还得丞相操劳。”
“国家之固,在于贤者”,卫公继续说着:“我卫国虽小,但也不俱外患,唯恐内部不稳,爱卿均为贤明之臣,旷世之才并非我等能用。丞相深明大义,想必定能明白其中道理……”
“……那赵骞之事,也就这到定了,至于明天赵国使者前来,顺其自然应对便是。若不然,便将富丘、漆,二地割于他便是,夫地是要,失心事大啊。”
“……那公孙单,我若没猜错,此番,他也在考虑,寡人是否已经注意到他的存在,佐他以上卿之职。但丞相记住,小国不修文功而尚武德,其祸莫焉,夹杂在齐、赵、魏,甚至宋、楚几大霸主中间,修文尚可保全,尚武定会灰飞烟灭。至于是否能待大国衰弱,再行图强之事,已非孤王所考虑之事。”
……
二人侃侃而谈,已入深夜。此次谈话,余咎便慢慢能明白了,自己逞一时之快,在卫公面前,是多么渺小,何为王者?何为王者之心?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