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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反看《石头记》(2)

这些诗自然不是为咏海棠花而作,为了杜绝这种设想,作者根本就没让海棠花露面,便令诸女儿作起了海棠诗,并借宝钗口驳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情写性耳,若都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脂评:“真诗人语。”那么这些诗是不是为诸女儿写性情呢?当然有此意,但这仅仅是一面,而另一面则是为“传诗”,传自己及闺中女友的诗作,以记他们的生平,抒他们的感情。

棠村孔梅溪才是他心中的梅花、海棠花,《咏白海棠》、《咏红梅花》便是对棠村梅溪的吟咏,是托言寓意的作品,是借咏白海棠以咏其人,是假众女儿结社咏诗,以咏自己心中的女儿,心里的花??棠村孔梅溪。以为那是代诸女子“自写性情”、“预示未来”的观点是片面的,是不对的,以为那真是咏物、咏花,“用拟人化的手法”就更其不对了。

其一,首联“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两句是写环境:在夕阳斜照、寒草萋萋、重门紧闭的院中,秋雨浇过,长满苔藓的盆内一株玉洁冰清的海棠正在寂寞地开放,一位玉洁冰清的女儿也在这清冷的院落中孤寂地生活,在经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颔联“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是正面对海棠花的赞咏,也是对棠村其人的赞咏。她的精神确是纯净似玉,她的肌肤也确是洁白如雪。两句是对折写法,她的精神和肉体都是玉洁冰清的,都令人消魂醉魄。三联上句“芳心一点娇无力”,是承“精神”进一步写其神:“芳心无力”;下句“倩影三更月有痕”,是承“肌骨”进一步叙其体,“倩影有痕”。“芳心”无力,是从空间上说,因其特小,故而娇弱无力??无力承担巨大的痛苦;“倩影”有痕,从时间上说,因夜深月冷故而显出瘢痕、伤痕、泪痕??显出怯弱不胜的病态,泪眼颦眉的样子。这里“一点”、“娇”、“无力”都是形容“芳心”??女儿之心的,而“三更”、“月”、“有痕”都是形容“倩影”??女儿之影的。以为是形容月是不对的。总之全诗都是形容吟咏海棠女??棠村的,既形容俊俏、冰清玉润,又形容娇弱、珠泪不干。正所谓“红润若施脂,娇弱似扶病”,兼钗黛二人之美。花只有被当成人,作为女儿的象征时才是有意义的,才可以这样说。所以尾联才说“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意谓不要说她白衣仙子真会羽化飞去,不是的,她是一个有感情且是多情的女子,她不会飞去的,她正陪着我在黄昏中吟咏呢。

其二首句“珍重芳姿昼掩门”,是写海棠女她因自珍自重,珍重自己的芳姿??玉兄爱她,她自应珍重自己,所以“昼掩门”,大白天她就把院落的重门关了,以避时人的骚扰;次句“自携手瓮灌苔盆”,是自己浇灌自己,清洗自己,努力洗去人世的积尘,去掉沾染在海棠花??女儿身上的污垢,还自己本来清洁的面目。颔联“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承上句写自己浇灌自己清洗自己的结果。结果是更显出了她本来的“胭脂影”??如胭脂的面影,“冰雪魂”??似冰雪的灵魂,是洗去灰尘、除掉污垢的结果。两句是倒装写法,是洗出胭脂影,招来冰雪魂,“秋阶”、“露砌”是表处所的词语,是在秋阶上露砌中,而“洗出”、“招来”都是“灌”的结果。解为“洗去”不当,作者宁使平仄不合而用“出”不用“去”,因意在此而不在彼。对照下面合韵的“捧出”意思更明。两句说洗去“灰尘”更显出了女儿的本色??原是魂如冰雪,肤如凝脂的,所以她才总不调脂弄粉,只着淡素的服装。颈联进一步发挥,上句“淡极始知花更艳”,这样不浓涂重抹,一身淡装,反而显得花更艳,人更绝,艳冠群芳;下句“愁多焉得玉无痕”,是说人虽极艳,命却奇苦,所谓历尽雨雪风霜,尝遍先甘后苦,一番遭遇留下许多的忧愁,无法解脱,因而令这如花似玉的女儿不能不留下许多的伤痕、泪痕、瘢痕,显出病病弱弱、珠泪不干的姿态。那么她这样自珍自重,日掩重门,“清洗”自己是为了什么呢?尾联说:“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原来她是为了“偿白帝”之恩,报答他的惠爱,报答玉兄之情,她必须珍重自己,使自己冰清玉洁,但面对过去的腌?经历,她能说什么呢?自己又如何能配得上他呢?因而只有婷婷不语送走自己的白天,“日又昏”,又到一天的黄昏了!

其三首联“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诗说白海棠棠村的浅淡的秋容映照在重门之上,半露哀怨,但她却像是一满盆的雪,极为圣洁。“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是承首联,赞她是“冰作影”,是“玉为魂”,是肌肤似雪、魂魄如玉、体如出浴之杨妃,“艳冠群芳”,魂如捧心的西子“风露清愁”。两句总写海棠花、海棠女的身与神。下面的一联“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是解说原因。她之所以“愁千点”、“泪一痕”,是“风吹”、“雨打”的结果。“晓风不散”??早晨的风仍然未散,继续吹着她,故而使她愁千点,忧愁不断;“宿雨还添”??夜晚的雨更使她又添了泪一痕,珠泪不干。这“风”是时代的风,狂暴的风;这“雨”是社会的雨,罪恶的雨。由于罪恶时代、黑暗社会“风雨”的“袭击”??摧残凌辱,那束“花”,那位女子才终日里愁不断,泪长流,在斜阳院落里寂寞痛苦地生活。尾联:“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她独倚画栏仿佛有所思有所愿,但却不发一言,在邻里的清砧和怨笛声中??女人对丈夫的关切和哀怨声中,默默地送走自己的时日,自己的黄昏??一个又一个黄昏。

其四,“半卷湘帘半掩门”,和白日自掩重门不同,夜晚她是将窗帘“半卷”,打开一半,门“半掩”,留下半边:是有所期,有所待。是期望等待那一位爱她的人能来:留着门便他进,打开窗利她观。“碾冰为土玉为盆”,以冰为土,以玉为盆,为海棠花创造美的环境:实际是为使自己成为冰清玉洁之人,以冰玉来“培植”自己,与前诗自己“灌溉”自己同。颔联“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是吸取各种花的优点??历史上诸多才女的优点来充实自己,提高自己。当然是“偷来”,是“借得”,以便使自己色如梨蕊,魂似梅花??具停机德,有咏絮才。为偿白帝之恩、玉兄之爱,她苦读了许多书、苦吟了许多诗??醒里梦里的吟诗,与雪芹交流,听他指点,又学书习画,努力使自己成为“雅女”,以便与他“雅集”,以便能与他般配而不辱他的英姿才气。“月窟仙人缝缟袂”是从外表上写,她一身缟素像缝缟袂的月窟仙子,一尘不染,是极淡的花;“秋闺怨女拭啼痕”是从精神上看,她却像拭啼痕的秋闺怨女,珠泪不干,是有痕的玉。无论怎样清静淡雅,毕竟无法洗去当年的耻辱,抹不去那一段风尘历史,在玉兄面前,在自己深爱的日思夜想的玉兄面前,她总是自感羞愧,“鸟自无言花自羞”。再形似月窟仙子,这一怀幽愤,也总是赶不走,挥不去;这满眼的泪痕也总是拭不尽,止不住,流不干。故而以“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作结。这惭愧,这幽怨,这默默娇羞,可以同谁诉,与谁说呢?没人可诉,玉兄面前也难启齿:他是那样的人才出众,一表非凡,才华四溢,谈吐风雅,文武兼备,如群鸡中之野鹤,在万万人之上;而自己则是一个伶人娼女,普通人不及,怎能与他双宿双飞呢?当年风尘中,思念他,梦寻他,极盼一见;现在见到了,重会了,面对玉兄,他的爱,他的关心体贴,自己真无地自容,恨不能从他身旁逃开,钻进“地府”中去。虽然他二人小时候便那般亲密,愿三世为夫妻,但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了!因而当他来时,她只与他谈诗论画,讲古道今,而避免那敏感的话题,不答他的表白。这思想,这心意,这娇羞的情感确是无人可诉,只有一个人默默不语,疲惫地倦倚西风,送走自己的夜晚,前云“不语婷婷”送走白日,此曰“娇羞默默”送走夜晚,“夜已昏”??夜已很晚了。

以上是《咏白海棠》四首,下面讲解《白海棠和韵》。

白海棠和韵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其一,首联“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两句是说这一次燕市相逢的突然性,是他未曾料到的,如神仙突降,转眼种出一盆蓝田玉来??把一盆“蓝田玉”送到面前,把这玉,这花,这如花似玉的美丽女儿,他童年的旧友棠村姑娘,送到他,曹子,曹?,曹雪芹的面前。当年她还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而现在已是艳冠群芳而又经历奇惨的女人了。是思想不及的重逢,意料不到的奇缘,“今生偏又遇见他”。面对旧友的遭遇和处境,从小便善于体贴容让又十分爱她的“玉兄”,多年来虽经历种种政治及生活的磨难而整日忙忙碌碌,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时时刻刻想念着她,牵挂着她,从未一刻遗忘过她。现在她来了,是这样的美貌,这样的多才多艺,又这样的柔情万千,关心、爱护、安慰、照顾一齐涌上心头:“璧碎秦庭罪在余”,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爱护好她,致使她蒙受了这么多的折磨摧残和痛苦,因此更加倍体谅她,爱她,愿用他赤诚的爱去温暖她那颗女儿的冷僵的心。他们本来从小就誓结三生,何况又是劫后重逢!然而那棠村却“自是霜娥偏爱冷”,是爱冷的霜娥,只喜欢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徘徊,却不愿在温室中双栖??其实世上断无是人,是事,是理。“青女素娥皆耐冷,雪中霜里斗婵娟”,都是“浊世”使然,是社会逼迫她们的结果,令她们不得不如此。李商隐的所爱也是如此,最后归隐“仙界”,远离“红尘”。李棠村也是由于自珍自重自爱喜洁,喜洁却又偏偏不洁,自羞自惭才独自在冷酷的世上徘徊,而不肯与曹子比翼双飞。但她的心、她的灵魂却是每时每刻都和他在一起:“醒里梦里忘不了你”。“非关倩女亦离魂”,虽非关倩女,与倩女情况不同,但亦“离魂”??灵魂出壳,追随他而去。当然这是看不见的,与陈玄?《离魂记》中的倩女不同??那只是“形象化”而已。本意只是说他们魂梦相随,她的灵魂永远跟随着他,不论到天涯海角。人类的精神情感确不是物质世界限制得了的。第五句“秋阴捧出何方雪?”言她形象的洁白,一尘不染,令人不能不惊叹,是何方来的雪?在这秋阴弥漫的人间,从哪捧来的呢?六句“雨渍添来隔宿痕”,她的怯怯弱弱珠泪不干的样子,仿佛是隔宿的渍雨??受尽夜雨的吹打仍留有雨痕。她的的确确像一枝雨打海棠,是海棠一枝晨带雨。由于受尽社会风雨的吹打,她才隔院独宿,默默忍笑,珠泪长流,“不语婷婷”送走自己的白日,又“娇羞默默”送走自己的夜晚。尾联“却喜”??还有“喜”呢!在何处,是什么呢?“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喜的是“诗人”即雪芹,他由于关心和护爱,总是不停地前来探视,并吟咏不断,“岂令”??不让她一个人寂寞地度过早晨和傍晚,晨昏相伴给她以慰安。??这也即是她,海棠女,海棠花的惟一的喜悦了。

其二,首联“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两句说海棠花是温柔和顺的,不论是“蘅芷阶”还是“萝薜门”,是“墙角”还是“盆”,她都可随遇而安,并没有苛刻的条件和要求,悲剧的原因不在她的个性。那么,结果为什么却是一个人孤独寂寞地在斜阳院落凭栏自泣而不与意中人一块生活呢?那原因就是她太喜洁了,喜洁却又偏偏不洁,不但不洁还“终陷淖泥中”,“污淖陷渠沟”,“暗催国色偎春泥”,“吹落红芳满砚池”,因而“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这花这人因喜洁却不洁被污,她就“难寻偶”??难以寻到堪与匹配的人,难以与他成偶,她总是自惭境遇太差,略好一点,我早就会答应他了。所以她只有闲庭独处,为“悲秋”,悲秋花之零落,怜花伤己,暗自断魂。五句“玉烛滴干风里泪”,她只有像风中之玉烛滴干自己的泪,燃尽自己的生命之火。六句“晶帘隔破月中痕”,或在寂寞的“广寒宫”中了此一生,晶帘如铁网把他二人永远地隔开,可望而不可即,永不得团圆。她只能在风中流泪,月里啼痕,风前悲感,月下伤情,??虽只一槛之隔,却如重山难越,虽近在眼底却又远隔天涯。因为清代律令,优伶“三世不可与良民通婚”,想向嫦娥诉一诉心中的这份情意,无奈虚廊月暗,夜色已昏。结语“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想向她说也已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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