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她的右边,帮她拆毛衣。她现在又把去前年的毛衣翻出来,准备再重新“回收”然后拿锅里蒸。
我回答说:“工作忙。”
“你工作是打电脑么?”母亲一边挽线一边问。
我说:“是。”
她嘴角微微一笑:“你知道夏茜吧,她现在接了她妈妈的班,在家打铁呢,可惜啊,她妈妈死得早,也没学着什么真功夫,生意不太好。”
“谁的妈妈死了?”我问。
“夏茜,夏茜的妈妈死了,你上大一那年就死啦,她得了胃癌,受不了疼,就从那岩上跳下来,脑浆都迸出来了。”母亲说。
此时,我才想起那个又肥又胖的女人来,其实,那个女人真不令人讨厌,至少她没找过我的麻烦,我不禁有些惋惜。唉,也许是报应吧,曾经夏茜那么春风得意,现在也有哭的时候,可惜这种报应报在了她母亲身上。
母亲又问我:“你们医生为啥写病历都写得那么潦草呢?我一个字都不认识的。”
我笑笑,说:“表示有文化嘛。”
“呵呵,文化,你读个大学就有文化啦。”母亲笑了,我也笑了。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说:“猫咪不见了,猫咪走了。”
她有些叹气地说道:“猫咪有一周多没回来了,那天晚上猫咪出去玩,就再没回来了。”
我说:“它平时都上哪?你找它了没?”
她说:“找了,没找着,八成是谈对象去了。”
接着,她又自言自语地说:“猫咪大了,总是要走的,不走死在我们家,我看着也伤心,他们说猫咪最长的能活七年,七年就是高龄了。”
我说:“哦。”我心里暗自算了算,猫咪来我们家快四年了。
她说完,继续低头挽毛线。
“我是怕它,怕它找不着回来的路,万一在外面饿着冻着的,唉,也不知道猫咪这会儿吃过饭了没。”她自言自语地说。
……
那晚,我对母亲说:“我想住下来,今晚。”
“好!好!”母亲说着,就去找被子,“这被子今年新弹的呢!”
“你都弹了多少被子了。”我问。
她说:“总是要用的嘛,以后你成家也需要。”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大概是因为那只猫的缘故。母亲说,快过年了,想给家里添新家具,买个热水器吧,买个衣柜吧,她叫我陪她去北碚城里看建材,过完年再走吧。我说:“好。”
于是,这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和母亲长时间地相处,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门槛上聊天,生活似乎越过越慢。我想大概是母亲老了,她早上起床的时候梳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说话的语气慢了,吃饭的速度慢了,走路的步子也慢了。
与母亲聊天,我试着挑她熟悉的话题来说,我问她“****”期间的事,问她灾荒年的事,问外祖母的事。唯独就是没有问过父亲。
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又晴朗。
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背上,她一边织毛衣一边回答我,她说“****”期间,外祖父被批斗,外祖母郁郁而终,她说她的三个姐姐最后都劳燕分飞,出去后就再没回来。她说她一个人在小镇长大,找活干,等姐姐们回来,可惜她们到现在都没回来,也不知道人现在还在不在。按岁数,她们现在还活着的话,也有七十多了。她说:“尽管我那阵子穷,但我也爱干净。我还梳辫子。我们当时要是有你们这样的条件,我还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还说:“那时真的很苦,可是再苦又有什么法子?我还不是要生活,难道我去死呀!我也没读个啥书,说不出道理,但有一个道理明白得很,那就是遇上什么事,也要生活下去。该吃还是要吃,该穿还是要穿。”
我们说了很多,有时候说到天黑,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会在床上说。有时候我陪她去镇上买菜。她教我认菜的贵贱。她说少吃生菜,按照她多年的经验,要虫子吃的菜才好,没喷多少农药。她说买空心菜,挑嫩叶子,用指甲盖一掐就破的空心菜最好最嫩。她说洗菜的时候还要一根一根地洗干净,否则菜叶子里会夹着蚂蟥。她说少喝饮料,多喝白开水。她说少吃盐,在外面吃饭,少吃味精。
她说了很多,我耳朵里存下了她很多从生活里总结出来的“法宝”。她说现在城里条件好了,你们这一代享福了,我年轻的时候要有你们这个条件,比你还会过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的。
这天,我问她:“你干吗把我以前读书用的东西都收起来呀?”
她说:“你都不用的,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次。”
我说:“你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好像那些东西跟我没啥关系了,难不成我现在回家,还是客人了。”
她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以为你要走远道儿,结果也没去。我心想着,你要去就去吧,把东西替你收拾好,省得看着伤心。”
16
这天,沈律师抱着吉他来看我,母亲正在楼下打扫卫生,她说:“快过年了,窗框已经生锈,拿刷子刷刷,再涂上新漆,你先陪你朋友上楼玩吧。”说完,她便自己干活去了。
我和沈律师在楼上,沈律师就坐在床上弹吉他。
沈律师试着拨弄了弦,他把音调准后,便开始正式地唱了。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黄昏,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沈律师反复地唱,吉他很有节奏。
我背对着沈律师,面向窗户在课桌前看书,忽然,我又转过来,说:“换一首。”
我话刚说完,沈律师并没有停下吉他,而是给了几个转化音,很自然地转到另一首曲子:“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春天里……”
我再一次地转过身来,停下手中的书,静静地听沈律师弹唱。他的嗓子很清亮,吉他声很清脆,他手中的拨片,很有节奏地弹拨着弦,他越唱越起劲,越弹越流畅,好一阵洋洋洒洒。其实,并不是说沈律师弹得有多好,而是我们家之前除了“木质”的声音,就没有出现过其他的声音。更何况还是一阵清脆优美的吉他声,还在这样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
母亲来了,她站在楼梯口,我看见她了。她就在楼梯下仰着头看楼上的动静,其实我和沈律师并没干啥,我和沈律师的距离大概有一米远的样子,沈律师还背对着她,并没察觉到我脸色的变化,还继续冲我眉飞色舞地弹着吉他,越唱越酣。母亲没有上前打扰,也未走开,只是怔怔地站在楼梯口看着我们。
沈律师仍旧没有停下,还在反复唱着,他大概不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吧,不知道也就是在这间屋子,曾经也有个男人来过。现在,她不肯走开,还站在楼梯下,她是嫉妒我了,她一辈子没有得到过这样缱绻的柔情。
原谅我,我在一阵很美妙的音乐中,又亵渎了她一次。没办法,太深了,印象太深了。
这天,在沈律师的请求下,我带着他参观了我的家乡,带他在老街溜达了一圈,从东边溜达到西边,最后在偏岩的那棵黄桷树下,我们停下了。
他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他很满意地说:“这个地方有一种特别朴实无华的美,你看,这些老街的房子,黑水滩的河水,这些几何线条勾勒出的村庄,很迎合我的口味。”
我想对他说:“你来试试。”但我没说,只是陪他,假装很陶醉地看着风景。
“这个地方不错!清净得很,没有汽车的二氧化碳,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比北碚城好多了。”沈律师继续赞叹着。
沈律师是一个谈吐很大方的人,好像在他眼里就没什么可以恼怒或者忧伤的事。他继续表示,他喜欢小镇的建筑,喜欢夫妻树的长势,喜欢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见他如此向往,我有些不忍心向他揭露小镇的诡秘。
接着,沈律师说:“嗯,很不错的风景点,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羡慕你生活在这么优美的地方,难怪人家称呼你‘小西施’。”说完,他抿嘴笑。
在离开的时候,沈律师还说悬崖很美,登高望远,可以看到远处更蓝的山脉,我说这里死过人,他说哪里没死过人,连天安门都死过,夜总会也死过。
最后,沈律师又补了句,大概只有可可西里没死过了,无人区嘛。
浏览完小镇后,回到家里,母亲留他吃饭,他爽快地留下了。母亲为他斟酒,他也不客气地喝,还劝我也喝。说实话,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喝过母亲做的酒,倒是帮她搬酒缸子搬了不少。但这天我喝了,也没喝出啥味道,大概是我不懂酒的好次吧。沈律师喝了酒,连说了几个好字,然后说不喝了,怕醉,母亲劝他再喝一杯,他说人还是要有节制的。
我去厨房给母亲添饭,他还在屋子里和母亲说个不停,此时窗外传来“沙沙”声响,下雨了。他和母亲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离开,在雨水的纷乱中,他们还在说话。母亲说话的语气特别柔和,她不停地为他往碗里夹菜,他也夹菜给母亲,他客客气气地说:“阿姨你也吃,多吃些。”母亲便问他:“你个子多高,体重多重,父母是干啥的?”接着母亲又问沈律师的出生年月日,心里暗自合着八字,他俩一唱一和地说,我饭已经盛好了,他们也没叫我。我越看越纳闷,好像我是多余的,被他们抛出来一样。
天色逐渐转黑,沈律师在我家吃过晚饭后,就起身告别。
在我把沈律师送走之后,就回来给母亲说沈律师的情况,母亲说:“哈佛大学?他信佛。”
我解释说不是,哈佛大学是一所大学,哈佛只是一个英文名字音译过来的。
她说:“哦。”念过大学就好,你们俩也般配,都是大学生。
“他在楼上唱的歌是什么?什么有天老了,我无依无靠?”母亲问。
我说:“汪峰的《春天里》。”
她说:“哦,那我要怎么才能听到。”
我说:“我给你买个音响,买回来教你放,你就能听了。”
她说好。于是第二天我给她买了音响,她在屋子里时常听这首歌,她一边织毛衣一边跟着哼,她一边蹲着擦地板一边听,她在窗台上浇花也听,有时候她听着听着,就停下手中的活,发着呆,然后走上去把电源拔掉,她不会关音响,就只能采取拔电源的方式,中止音乐的声响。她说:“还是没有小沈唱得好,听着不是一个味。”
后来,我又给她买手机,教她打电话接电话,我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她:“绿色这个键是打电话,红色这个键是挂电话。”她学了半天也没学会,我说,算了吧,这手机给你,也只有我才给你打电话,家里又没亲戚的,你就等着我挂电话吧。
然后我又教她发短信,她拼音不好不标准,我又找邻家小孩借来课本,教她“ABCD”,我们俩就坐在门槛上,指着那些字母,我读一句,她一边双手灵巧地织毛衣,一边嘴里笨拙地发着音,我一边耐心地教她一边偷偷地观察她,我发现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两端,她织毛衣的时候,像个老人,念那些字母的时候,又像个小孩。
她念到一半,说:“锅里水开了。”于是就起身去厨房,我坐在门槛上,望着青石板路,开始思索问题,思索老人与小孩的关系,思索善良与专横,思索她白皙的皮肤和那个阴暗的黑夜,思索我所见过的那些家长,思索夏茜的母亲。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区别,那就是:母亲是“寡妇”。
后来些日子,沈律师特别喜欢来看望我。有时候他说:“周末上哪?”我说:“逛商场吧!”他就有些不太满意地说:“还是去看你妈妈吧!”其实,他不是为了去看我妈,而是去看小镇的,我搞不清他为啥偏爱偏岩,只知道,他是个特别会调节气氛的人,他每次来我家,上楼“咚咚咚”的,说话又响亮,笑起来也“哈哈”的,又有礼貌又大方,母亲喜欢他,说这人看着就精神。
这天,我带沈律师来到了禹王庙,对于这样的地方,我是看了一百二十遍,闭着眼睛都能把这里的一砖一瓦背出来,而沈律师却看得津津有味,他抬头念着屋檐上的牌匾:“圆通正觉,哟,还是****题的词,字写得不错。”我问:“****是谁?”他抿嘴一笑不回答。接着,他又念:“拂去历史之尘土,逝去岁月之沧桑,嗯,好句子。”他望着那副对联,很满意地笑,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怎么以前我没发现有这句话。
沈律师喜欢这些细节,同他走在老街上,他看那些小孩在黑水滩河边放鞭炮,看老人在河边洗菜,看晒在簸箕里的豆豉,他能看很久,他还看那些向着河水方向生长的树木,并且有些喧宾夺主地向我介绍这些树的种类与来源,他还看水里的贝壳、石头,他专看一些被我忽略的东西。
“住在这样的地方,太奢侈了。”他又一次地感叹着。我心里嘀咕着:“你来试试,你若是我,八成会活不下去。”总之,一路上听他乐此不疲地赞美和介绍,就像一位城里人没赶过集一样的新鲜。
其实,我对沈律师的“导游词”并不感兴趣,令我感兴趣的是,沈律师从头到尾并没有刻意地追求我,只是很平淡地,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我与母亲中间,出现在小镇,生怕镇上的人不知道他一样的频繁,有时候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他,问他到底是来追我的,还是来看风景的,但又怕自作多情,毕竟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暧昧的语言,或者给予明确的表示,只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把手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上,好似我已经是他女朋友一样。一来二去的,镇上的人都说他是我家女婿,连母亲也这样认为了。